《六连环》南青之

25、第二十五章

　　武义一中是创建于1938年的省级重点中学，也是武义县高考升学率最高的中学。
　　这没什么稀奇的，因为每年武义一中都是优先从全县各个中学里录取成绩最好的学生。可以说，武义一中集合了武义学生中的大批精英，它的升学率能不高吗？
　　不管怎么说，考入武义一中是很多学生的梦想。因为考入武义一中意味着已经有一只脚跨入了大学校门，老师们都是这么说的。
　　1989年，东干中学有将近20名的学生精英考入了武义一中，开始了和他们梦想的截然不同的高中生活。
　　和当时所有的重点高中一样，为了追求升学率，武义一中根据考生的分数，划分为重点班和普通班，其中一二三班是重点班，四五六班是普通班。
　　无论是重点班还是普通班，武义一中都秉承了那个时代“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育人古训。每个班的黑板上方都贴着一幅勉励学生的大字对联：“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所以要说高中生活中有多少快乐的时光，那都是假的，是不得人心的，那个时代高中生活就一个字：苦。
　　周云其进的是重点班一班。不幸的是，虽然他是东干中学的精英，但在人才济济的武义一中，在精英中的精英的重点班，他只有垫底的份。
　　前面说了，学校里只有两种学生会受到尊重，一种是成绩拔尖的，一种是有专业特长的。在武义一中重点班，周云其两者都不是。
　　班主任和各科老师的目光永远只瞧向那些他们认为有出息的学生，周云其又回到了初一时的那种郁闷状态。
　　武义一中没有王瑜华，也不可能再在校门口看《恐龙特急克塞号》，更不能到外面书店里租武打书看。班主任早说了，到武义一中就是考大学的，谁如果做这些乌七八糟的事，趁早滚回家去。
　　武义一中就在武义县城的主城区，靠近劳动桥的熟溪边，离武义最繁华的壶山街和解放街咫尺之遥。可是那些繁华永远被武义一中关在了门外。
　　学校的前后大门只在早中晚学生上学或放学时打开，时间非常有限，周云其从不敢尝试到街上去逛，害怕被关在门外。
　　直到高中毕业，周云其仍然搞不清武义县城的东南西北，仍然会在小小的武义城里迷路。
　　和美丽宁静的东干中学相比，武义一中当然有很多让人感到新奇的地方，特别是对于象周云其这样从农村来的学生来说，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
　　那些城里来的学生，穿着花花绿绿，谈吐不凡，一个个神采奕奕的，让周云其感到很自卑。
　　高一高二两个学年，周云其就默默地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安静本分，不掺和班里的任何活动，以至于毕业后班里很多人都想不起曾经有这么一个黑瘦的成绩一般的叫做周云其的人。
　　学校里也发生很多有趣的事。
　　有一个女生，因为期中考试考了个倒数第二，一时想不开，从女生宿舍四楼的窗口往下跳。幸好她命大，被二楼窗口晒着的被子裹着窜到地上，只得了一个小小的脑震荡，整个人奇迹般地安然无恙。学校却吓坏了，赶紧在三楼以上的宿舍窗口安装了防护条。
　　也有学生逃学的。有一个男生，逃学跑到南京，走投无路了，去偷自行车。可是盗术太差，偷第一辆时，就被当地的便衣警察逮了个正着。送回学校后不但被处分，还被引为笑谈，说他是武义一中最倒霉的贼。
　　也有早恋的。一对学生，早恋到如漆似胶，两个人私奔，躲在学校附近的壶山上不肯回校。学校组织了全校上千的师生连夜上山搜索，被周围的百姓笑掉大牙，最后还是没找到。学校只得应家长的要求，在报上登了一个寻人启事，不了了之。
　　还有一个女生，写了一封情书给班里的男生。可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情书没交到心上人手里，却掉在了教室的地上，被捡到的人当作宝贝四处宣读，臊得女生赶紧转了学。
　　高三要分文理科，高二下学期进行分科报名，班里有一半的人报了文科。
　　班主任吓唬说，理科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四十，文科的高考升学率是百分之四，你们自己考虑清楚！结果报文科的人当中又有一多半的人重新报了理科。
　　周云其是铁定了心报了文科。
　　周云其的物理和化学一塌糊涂，而化学老师又跟他有仇，老在化学课要他回答问题，答不出就得站半节课——周云其知道化学老师这样对付他的原因，他化学作业从来不做，每次发下来的练习卷，他都空白着。
　　选了文科后，很意外的，周云其收到了一封班里的大才子高平写过来的信：
　　“云其：你好！知道你也报了文科，我很高兴。升入高中后，原来的朋友都散了，一个人孤单单的，曾经我很寂寞。班里合得来的同学不多，只有你，是例外。每次和你在一起谈天，我都有一种酒逢知己的畅快。我觉得你的优点是善良，幽默，体贴人，谈锋也键。能和你在一起，真好。”
　　周云其决想不到高平会写信过来的。印象里，周云其觉得自己和高平并不是十分亲近。
　　高平是城里的大才子，高大英俊，风流倜傥，写得一手好文章，一手好字，画画也不错，还有一副好嗓子，是班里女生们的倾慕对象，也是老师们的宠儿。
　　周云其跟他可差远了，几乎就什么都不会。
　　平时，周云其觉得高平蛮清高的，很少和人搭话。
　　周云其和他也只是课余饭后坐在教室后面的小草坪上闲聊过几句，想不到竟给他留下了这么深的印象。
　　周云其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因为高平的这封信，周云其和他亲近了很多，也不怕他清高，主动地会和他聊点什么。熟了以后，周云其觉得高平竟也是个很容易相处的朋友。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近了很多，成了形影不离的哥们。
　　高三后，两个人坐了同桌。
　　渐渐地，两个人在文科方面的特长都露了出来，每次综合考试，两个人的成绩总是排在前面，要么周云其第一，要么高平第一。
　　不久，班主任要周云其当了班长。
　　周云其听人说，班主任先让高平当班长，高平拒绝了。
　　他回答班主任说，他宁愿做一个普通的百姓。
　　周云其知道这事后，更服高平了，能真正淡泊名利的人不多的。

　　文科班对当时的武义一中来说，就是鸡肋，不，简直连鸡肋都不如。
　　学校里一面强烈劝阻班里成绩好的学生报读文科，另一面又用甜言蜜语诱骗班里的差生：“帅哥，你去读文科吧，你的抽象思维厉害，文科随便读读！”“美女，你去读文科吧，你的记性好，历史地理随便背背！”
　　很多长相漂亮头脑简单的女生们被一声声“美女”叫得晕乎乎地，都情不自禁地报了文科。男生们就理性些，在虚心听取了父母长辈意见后，把原来想读文科的心思彻底灭了，抱起理科生的行囊勇猛地冲向高考的独木桥。
　　用（3）班班主任的话说，独木桥再怎么着也还是桥，幸许还能挤过去，可是读文科那就是走钢丝绳，考大学连想都不用想。可见，文科在当时的武义一中是多么的弱。
　　当然，也正因为以上原因，文科班里的女生就特别多，占了全班的三分之二，而且个个美丽漂亮，简直就是美女集中营。这给压抑封闭的武义一中增色了不少，也让文科班里的宝贝男生真真切切体验了一把什么叫温柔之乡。
　　光是这，就让那些想报文科结果又报理科后来毕竟没挤过独木桥的叛徒男生追悔一生了。
　　这些美丽漂亮的女生是什么时候长成这么楚楚动人的？这些在初中时还咄咄逼人的小老虎为什么一夜之间都成为了温驯的小花鹿？男生们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觉得女生们除了身体上有了起伏外，言行举止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女生们突然间害羞起来，再也看不到她们扯着喉咙和男生们唇枪舌战了，更不用说捋起衣袖敢和不顺眼的男生干上一场，原来的丑小鸭都争先恐后地变成了白天鹅。
　　初中时的那些豪气在高一以后全部荡然无存，每个受了委屈的女生都学会了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无声地哭泣。那些晶亮的泪珠儿任再刚硬的男生也束手无策，只有乖乖投降，女生们终于彻底明白了以柔克刚的道理。
　　和周云其初中时鬼鬼祟祟做贼一样的暗恋不同，高中时的男生女生对爱意的表露直白多了。要么想方设法地蹭到自己喜欢的人旁边，要么光明正大地写信，要么递纸条子约会。因为大家都清楚，班里最优秀的男生女生就那么几个，你不抢先就轮到别人了。
　　武义一中校风再严，在情窦初开的澎湃汹涌的爱情面前——尽管很多成年人认为这不是爱情——照样不堪一击。
　　高平一见衷情的那个女孩叫郭红梅，虽然不是（1）班的班花，也算是长得挺好的一个，而且温柔细腻，说起话来娓娓动听，学习成绩也很好，是心气挺高的一个女孩子。
　　追她的男生很多，她选择高平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惜高平对自己的情事守口如瓶，他和红梅之间的故事是他的绝对隐私，不像班里的有些大嘴男生，会把自己追女生的细节添油加醋地公诸于众，以此抬高自己的身份。
　　红梅选读的是理科，她和高平之间的感情就象地下的暗流，深藏不露却涓涓流淌。一中很多成绩很好却内敛的学生都这样，不是他们身边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的感情世界。
　　就像班里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沉默寡言的周云其竟然在金华师专有一个多年的女朋友，这个女朋友叫做王瑜华——尽管王瑜华从没认为自己是周云其的女朋友。
　　但在那个年代，如果你每个月都给一个女孩写信，而女孩每次都会回信给你，那——那有所误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每个人都会这么说。
　　可是，王瑜华远在金华，而且，每次的回信都是不冷不热的，周云其都有些灰心了。
　　从灰心到变心是顺理成章的事，特别是在美女如云的文科班。
　　这些女生多好呵，长得要相貌有相貌，家里要条件有条件，手上要文采有文采。
　　可是，周云其深知自己肩上的重担，班主任早跟他说了，文科班考大学就靠他和高平几个，得争口气，决不能有什么闪失。
　　换句话说，得放老实点，别在文科班弄点什么事影响学习。
　　看来班主任也深知英雄难过美人关的无奈，所以早打预防针。
　　怎么办呢？周云其在晕乎乎中，意外地发现，他邻组对桌的女生对他有些特别，老瞧着他笑，眼睛里有些精灵古怪的东西。
　　那女生叫吴蝶，活泼泼的，野得很，常见她在走廊上追来跑去地玩着。体育出奇的好。
　　被她看得多了，周云其也会对着她笑。
　　吴蝶时时找一些数学题目来问他，有时候难得周云其想了一晚到处翻遍参考书才勉强答出来。吴蝶就幸灾乐祸地夸他：“厉害！厉害！连奥林匹克的题目也答得出！”周云其才知道吴蝶是捉弄他，恨了她好久。
　　当然，这种恨并不咬牙切齿，反而会沉在心里，会象气球一样弹起来，有一点轻软的香甜。后来周云其喜欢上吴蝶了，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从这种轻软的恨开始的。
　　因为周云其是班长，吴蝶还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做“monitor”，就是班长的英文翻译，昵称“阿莫”。
　　这个“阿莫”的昵称成为了周云其高三时的代名词，每个和他亲近的人都叫他“阿莫”，包括他的同桌高平，包括象个大宝宝笑起来无拘无束的可爱前桌严惠玲。
　　班里一个月换一次座位，教室中间的两组位子和边上的两组位子互换，邻组对桌只能成为了永远的回忆。
　　调座位前吴蝶对着周云其轻轻地笑，意味深长地说：“真舍不得你！”
　　一双眼睛幽幽的，让周云其心软了很久。
　　这一次，周云其知道自己是彻彻底底地心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