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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后日谈·失去之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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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美斯多利斯,朱莉娅·米拉·布卢贝尔的故乡。
朱莉娅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然还能有回来的一天。她躺在床上,夜色朦胧,旁边有人睡着,喃喃说着唐话。是宋沛沛,她在哭,她在叫赵萌的名字。
小夜灯光亮隐约,就像是朦胧的蜡烛,就像是明媚的月色。朱莉娅记得,打倒雷金纳德之后她和蔺风去了克劳蒂亚山下的哨所里。卫兵们见她带了个外国人来,把她拦在门外询问她的意图,她只能报上自己的姓名。
不是朱缨,而是朱莉娅·米拉·布卢贝尔。
而后得知,早在九年前,她穿越去大唐之后,她真正的家乡的户籍管理所,就把她记了失踪。九年以来,没有人过问她去了哪,是否死了,是否需要登记为死亡。
只是一直挂着失踪,直到九年后,她甚至变得比以往还年轻了数十岁,被质问是否为冒充。
朱莉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应该随身携带的本子,却忽然想起来,那本子被她放在了大唐,放在了宋科那里。本子上头记录着她的专属暗号,其实她记得的,但一直以来,都下意识地打开本子念罢了。
“钢琴,铃兰,橘子汽水,0118。”
她报上了军方的暗号。
卫兵什么时候核实的她已经没了记忆,她只知道,等她醒来时,人已经躺在了医院。她有些昏昏沉沉,醒了一会儿又睡了过去。再一次醒来,便是现在。
外头有护士在聊天,似乎要进来,朱莉娅闭上眼,假装睡着。
护士推门而入,替她将快要挂完的药瓶换掉,外头传来了紧张的询问声:“Where is Julia?Julia Mira Bluebell,is my girlfriend!”
这个人用着蹩脚的亚美斯多利斯语,担忧万分地询问她的情况。朱莉娅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但总觉得说不出声。渐渐的,眼皮子越来越重。
姚秀……啊……
失踪了足足九年的朱莉娅·米拉·布卢贝尔上尉,突然出现在克劳蒂亚山脚下的哨所里,并且还带着上百个身受重伤的异国人士寻求救援。这件事传到马斯坦的耳朵里时,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
朱莉娅这个人他知道,认识的时候她才二十二岁,性格阴郁,一天到晚跟个土拨鼠似的躲在房间里,能不出门就不出门,体能和枪法在东方军也好、中央军也好,都是垫底的。当初古拉曼前总统派她去抓石琳娜·雷金纳德的时候,他简直觉得古拉曼前总统是在开玩笑,怎么能让这么一个跟文职人员似的武职前去抓捕呢?
长达五年的追捕,让马斯坦彻底见识了这个女人的毅力。
所以九年前,她的手下报告说她和雷金纳德一起掉落悬崖的时候,因为没有搜寻到尸体,他直接要求司令部给她挂失踪,至今档案未消,没有以殉职记录,一切都还保持着她九年前离开的模样。
只不过全世界都知道,她一定是死了,马斯坦自己也这么认为。记录失踪,也不过是一时不敢相信而为之,后来发生了太多事,他忙着忙着,就把这茬给忘了。
偶尔想起这个人,也不记得这回事。
“霍克埃上尉,快备车,去西方市……不,去克劳蒂亚城!”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大白天。
睁开眼看见的,是床边坐在椅子上靠着墙翻看词典的男人。他长长的黑发被绳子绑成一个马尾,和平时他的模样大相径庭。他穿着水绿色的医院衣服,明明是大热天还披着薄外套。隔壁床的宋沛沛好整以暇地指了指这男人的脸,朱莉娅才注意到,他竟是坐着睡着了。
很难得看见他如此疲惫的模样啊。
朱莉娅不由得向宋沛沛眼神询问:他来很久了吗?
宋沛沛没理解她的意思,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天,比了个“三”的模样。原来他们来医院已经三天。
慢慢地伸手,朱莉娅并不在乎周围的人向她投来的视线,轻轻地握住这个男人的手背。他一震,而后慢慢睁眼,看见她的笑靥时欣喜不已,也不顾自己还在打吊瓶,猛然一动,险些把输液针给扯歪。朱莉娅紧握他的手,想要给他检查输液针,反倒被他给抓住手臂。
因她的乱动而扎在肉里的留置针头已经有血水倒流进输液管里,本应进入静脉的药液却被迫打入真皮组织,鼓起一个大大的包。正常来说,应该很痛。
姚秀张口了的。他肯定想问“不疼吗”,可他最后还是忍住了,捏着留置针头,揭下固定的纱布,顺着方向一扯。动作不太熟练,但显然他已经做得相当不错。
姚秀细致的温柔朱缨倒觉得不必,早在她穿过真理之门出来的时候,发现明明自己两只手被贯穿,浑身上下都是伤,本该很疼的,实际却一点疼痛感都没有。从那时候她就知道了,自己,失去的东西,是痛觉。
但她没说话。她不想拂了他的温柔和好意。
他这扯针头的能耐哪儿学的?
朱莉娅不知道第一句话该对他说什么,只好什么都不说,眼睁睁看着这个明明该不熟悉这一切的男人,正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适应这里的一切。
他用热水壶给她倒水,摇高半席床板,而后去外头叫了护士,让护士重新给她扎针。怕她又乱动把留置针给扎进去,还特地让护士用纸板给她固定起来。
像极了爱乱动的打针的孩子。
朱莉娅哭笑不得,“阿秀,你把我当孩子么?”
姚秀的视线落在因针头移位,还没消退的肿胀上,眼里满当当竟都是愧疚与难过。朱莉娅想把手收回去,姚秀不让。
朱莉娅坦然道:“这是我的选择,你不用难过。”
姚秀哑着嗓子低声道:“可我心疼。”
她已经……很久没被人心疼过了。仔细想想,这将近五十年的时光,从母亲死去以后,她的路就变成了灰色,直到姚秀出现。她发现,这个世界还是有意思的,还是彩色的,还是有光的。她能从完全抗拒如人交流变成如今这样能和人友好相处,是托了姚秀的福。
有人说,爱能使人变得更美好,朱莉娅觉得,如果对方是姚秀的话,那确实是会很美好。
他的身边,总是有着阳光与花。
“阿秀,这是惩罚,我必须承受的。”真理总是适当地词语心怀希望之人以绝望,她是那么的渴望温暖,所以真理把她感知的能力给剥夺了,让她不知道疼痛,让她活着连个人样都没有。
没关系,没关系。这是她罪有应得,她应当接受的。
在亚美斯多利斯的日子像是在做梦。
朱莉娅被同门缠着介绍什么是自来水什么是电风扇,姚秀心疼她身体没好还如此劳累,便自己代行,结果过度操劳差点晕倒,被医生抓住劈头盖脸一顿骂,姚秀还没能全听懂,拽着朱莉娅一句一句翻译给他。
西方市的肖·萨库来伊准将派了他的辅佐官葛兰·西森前来慰问,并准备了数间大宿舍,把轻伤出院的人先接到了西方市安顿。因为语言不通,即便身体还没好,余下的人还是转院去了西方市的医院,尤其是朱莉娅和姚秀,直接充当了免费翻译员。
山谷里那数百名天策府同门弟子的尸骨,以及雷金纳德的尸首,都被萨库来伊准将派人收了回来。问宋沛沛怎么处置的时候,宋沛沛理所当然地回答:“烧了吧。”
朱莉娅不为所动。
宋沛沛终于没能压制住,几乎是咆哮出声:“叫你烧了你听不明白吗?”
宋沛沛下楼的模样十分坦然,看起来像是能够轻易地接受这一切。朱莉娅太明白了,这样强撑着的模样,朱莉娅比谁都清楚。宋沛沛做出的选择无疑是正确的,但这并非她所愿。
有时候,正确的往往不是人所希冀的。
两周后,朱莉娅和姚秀也出院了,而后,二人在西方司令部迎来了一位大人物。
蓝色衣袖把门拉开,隐约能看见整齐的金色短发。后进来的人身着黑色风衣,头上戴着军礼帽,帽子上那龙模样的国徽闪闪发亮。朱莉娅看向他的肩膀,不巧被黑色风衣遮住,没法看见军衔。眨眼间人已经站在她面前,比她还矮些,留了胡子,看起来更沉稳了些。
抬手行礼,“朱莉娅·米拉·布卢贝尔上尉,已经归队。”
来者笑了起来,将礼帽摘下,随手交给跟在身后的人,“布卢贝尔上尉,才道:“你这迟到有点厉害,我要记你旷工。”
朱莉娅眼里满是惊讶,不由得看向他身后那人再次确认。视线来回数次,她的眼眶渐渐泛红,颤抖着,沙哑着,“马斯坦……准将!”
“你可变得比以前年轻太多了,像是我刚认识你那会儿。”马斯坦笑着向她伸出手,她这才想起来不应该等上司伸手,忙把手伸过去。他的视线只往姚秀身上瞥了一次,就被姚秀给发现了。这个满头黑发看起来像外国人的男人,显然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双手交叠朝他弯腰,用生疏的亚美斯多利斯语向他道:“阁下您好,我是朱莉娅的男朋友,我叫姚穗九。”
马斯坦向他伸手,姚秀学着朱莉娅,也与他握手。
“亚美斯多利斯总统,罗伊·马斯坦。”
原来这就是让他家阿缨跟男人睡一块儿的混账!
马斯坦虽说在百忙之中,但也没见他有多忙,见了以后就随性地坐下来问起她这些年去了哪里做了什么,是如何抓到雷金纳德的。朱莉娅将她在大唐和雷金纳德的种种一一道来。马斯坦听罢,手里的钢笔停下,略加思考后道:“这么说,那个叫‘大唐’的国家还会有危险?”
朱莉娅不置可否,她知道,如果自己回答“是”,那马斯坦肯定会再把她派出去。这事儿既然有亚美斯多利斯的原因在,即便雷金纳德已死,说不定也留下了隐患在大唐。她不知道该不该回大唐,对于选择大唐还是亚美斯多利斯,她仍然十分迷惑。但她希望,如果她要回去,那必须是她自己愿意,而非他人强迫。
朱莉娅不是聪明的人,没办法自己一个人解决所有问题。她不想再因为自己的国家,而害惨了她的同门。在这件事上,她没法不存私心,坦然地保护大唐。
姚秀却坦诚地回答了。
“是。宋将军是天策府的将军,您大可与她核实。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协助我们回大唐。”
马斯坦的视线落在朱莉娅身上,“我自然会尽力。不过,姚先生,你最好考虑考虑,如果只有一次改变的机会,你是否愿意来亚美斯多利斯长住。”
朱莉娅罕有地打断上司的话,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对姚秀兴奋地道:“阿秀,我带你去街上转转怎么样?对了,还要叫上阿焱,她这几天都憋坏了,老往窗外看。再叫上蔺风和晁耿……”转头向马斯坦道歉,“对不起,马斯坦总统,我带他们出去逛逛可以吗?”
马斯坦知道她这是在岔开话题,也没揭穿她,道:“我让人送你们去吧。上尉,准备几辆车,送到最热闹的街上。”
两个姑娘走在最前头,后面跟了三个黑发黄皮的外国男人,再在之后又跟了几个身穿便衣的保镖,看起来十分诡异。
毓焱对一切都很新奇,周遭的金发蓝眼的人对毓焱这一头黑发还穿着异国风情的衣物的人也很新奇,不停地打量她。毓焱有些害怕,缩在朱缨身后,朱缨想了想,把她拉到服装店前,替她挑了一条紫色的长裙,大大的荷叶边的设计显得十分活泼可爱。她换上裙子,还把头发扎成这里的小姑娘最爱的双马尾款式,乐滋滋地跑到跟在二人身后的蔺风面前转了一圈,“好不好看呀?”
蔺风心都化了,“好看,阿焱最好看。”
毓焱傻里傻气地笑出声:“嘿嘿。”
晁耿猛然回想起房巧龄最后的那个笑。
眼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掉了。蔺风也好朱缨也好,越是劝,他哭得越是厉害。像个没了糖的孩子,像个玩具坏掉的孩子,像个任性又爱哭的孩子。
“算了。”蔺风将朱缨往身后推了推,“随他吧。人总是这样,失去了,反而更加怀缅,更加后悔,更加难过。他亲眼看着她死,死状还如此惨烈,我光是想象都觉得毛骨悚然,他却是束手无策,甚至连她生前的话都听不到。若是我,定然会后悔自责难过。再加上,他又……喜欢她,还是个认死理的主儿,这辈子,怕是都走不出来了。”
朱缨说不出“何必”这两个字。
但她此刻衷心地希望,不管晁耿的选择如何,他这辈子,都要幸福快乐地过下去才好。
姚秀的双手搭在晁耿肩上。他很抱歉现在才看清楚晁耿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因为之前对师妹过度保护才会看走眼。他也很难过竟然以这种形式看清一个人,晁耿值得深交,可他的心已经死了半截。
婉儿的死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打击,也许在晁耿这里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姚秀无法开口宽慰晁耿要他看开些,连自己都无法轻易做到的事儿,他没法轻易开口。他只能轻轻地,将双手放在他的肩上,把他带到路边,任得他泪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