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灯记》四站

1、华灯初上

　　姑苏城外，子时三更。沉郁浑厚的青铜钟声，一声一声的从远处楼阁上回荡而来。那是寒山寺的古钟。
　　静谧的月色下，有一个身影静静的站在木桥之上，望着对面的山河。古城河水就在脚下，流淌去往苏州河。无声无息，在这黑夜长河中，孤独而沉默。

　　生灯记

　　屋里屋外的人忙忙碌碌，今日是老太太的六十寿诞，来府里拜寿贺礼的人络绎不绝。

　　沈管家忙着吩咐各头掌事的安排各种事宜，下人们也在忙着擦洗装点，一路上只见人们行色匆匆，却也面带喜色。

　　沈长风作为嫡长孙替代父亲站在门口迎接众宾。一袭月白长衫外面披着厚厚的白色苏绣裘衣，清雅却不失庄重。站在门庭处，举止有礼有节，面对来人，无论官职大小，身份贵贱，无一不平等对待，温文尔雅，风度翩翩。众人皆以此为赞，纷纷称扬。

　　身后的沈衡颔首微笑。

　　西苑四院

　　李嬷嬷端了药进来，一边吹气一边小心的握住药碗。
　　“少爷，药好了。”
　　沈长易看了一眼药碗，没有开口说话。
　　见沈长易没有喝的意思，嬷嬷又开始劝，“这是好不容易托前院的人开的药方，少爷，把药喝了吧。”
　　沈长易沉默良久，微叹一口气，“好，劳烦嬷嬷了，嬷嬷，今日是祖母的生辰，一会你去把寿礼拿过来，我去见见祖母。”
　　“是，我这就去准备。”

　　沈长易自年幼起便体弱多病，因此很少出院门，除了身体好的时候日常的给父母祖母请安以外，几乎足不出户，连府里的学堂也甚少去。父亲沈衡之初便请了汪先生给他私下授以学业，可汪先生也知道沈长易在府里的地位，加之每次过来沈长易都是不清不淡的样子，汪先生自恃堂堂秀才，虽寄人篱下却也有几分心气，久而久之便开始敷衍了事。沈长易见此也没有多言，只是愈发的殆学。沈衡也知道这个儿子的秉性并没有责怪汪先生。

　　今番又是病了许久，有十几日未曾出院门，连请安也没有去。甫一出门，抬头看见阳光，沈长易微微用手以遮蔽。
　　因连续病了多日，又许久未出门，脸色在阳光下有一些病态的苍白，李嬷嬷在旁叹了口气，“少爷小心走。”
　　“嬷嬷莫叹气。”

　　两人一路上无话。

　　到了老太太住处，各房皆已都到了，今日是老太太的六十寿诞，因此就连旁支也来了，众人都围绕着老寿星各显神通，没有人注意到沈长易的到来。一个贱妾所生的庶子，又孱弱不堪，即便看到了，也自当没有看到。

　　沈长易对此早已习惯，嬷嬷却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又再次通报了一声，“老太太，四少爷来看您了。”

　　正儿孙承欢膝下的老太太抬头看了一眼沈长易，虽说平日里也不太喜欢这个孙儿，但今日因为心情格外高兴，便也对沈长易招了招手，“是长易啊，过来。”
　　沈长易缓缓的走过去，拿过嬷嬷手里的松鹤延年图，转身跪下，呈给老太太，
　　“祖母，这是孙儿给您的寿礼，松鹤延年图，孙儿没有什么厚礼，还请祖母莫怪。”
　　老太太自然知道沈长易是不会有什么贵重的东西，也从没有指望过他送什么，“长易小小年纪便能送祖母寿礼，已是不易，祖母只是高兴又怎会怪。”笑着看着孙嬷嬷。

　　孙嬷嬷接过画，替老太太打开了画卷。

　　只见画中松树藤萝四垂，灵芝盛开，在苍松之后，有一对丹顶鹤绕松而立。

　　松是百木之长，乃有长寿和有志有节的象征，鹤为神鸟，也有羽化登仙之意。

　　落款“萱草长春,松鹤延年”四字，寓意老太太松龄鹤寿。

　　“好，好，孙儿有心了。”老太太笑的颇是满意。

　　见老太太开口称赞，众人也纷纷附和，“画的不错......“松鹤生动......”“寓意也祥和。”

　　“这是什么老掉牙的画，祖母，看我哥哥的，”人群中，沈长征颇为不屑的走出前来。
　　“征儿，休得无礼。”沈长安斥责弟弟。

　　沈长征是家中的老小，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自小便养成了骄横跋扈得性格，说话也肆无忌怛，想说什么便是什么，却是谁也不敢阻拦。沈长安与沈长征乃沈衡妾室安氏所生，安氏虽为妾室，却极得沈衡宠爱。长安之名，安之一字乃安氏姓氏，合起来又取作故都之名，由此可见安氏母子在沈衡心中的地位，除了正室所出的沈长风，便是这沈长安最得沈衡之寄望。

　　沈长征此时更是神色骄傲“祖母，这是我哥哥自几个月前就开始给祖母准备得，看！”

　　《春日寿宴图》

　　孙嬷嬷打开画卷。

　　松石林立，溪鱼流水，瀑布丛生，有一寿星，坐于岸前，从容礼佛。
　　百花齐开，芬芳馥郁，蟠桃仙果，子孙绕膝，众星捧月，旭日东升。

　　再看画卷得两侧，两行行书贺诗“甲子重新如山如阜，春秋不老大德大年。”

　　行云流水，大气磅礴。

　　宝印：春秋先生。

　　“竟是春秋先生得画。”
　　“竟然是春秋先生得画！”
　　众人哗然，纷纷侧目，更有甚者如获至宝，凑过来细细品看。

　　看到有不懂画的人茫然的神情，有人便向其解释，“春秋先生乃本朝名家，本名荣一生。自老佛爷华诞宴上得恭亲王举荐为老佛爷亲自贺词赋诗一首后，便一举成名，从此声名远播，在我朝书画界乃有举足轻重的位置。”

　　“是啊，春秋先生的画......诗词字画，一字千金！”
　　“一画难求!.......”
　　“三少爷好神通......”
　　“三少爷费心了......”

　　沈长安此番着实是花了不少心思。

　　众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这春日寿宴图上，围绕着画和春秋先生议论纷纷，沈长易的画再无人问津。

　　无论从画的意境，宾客的气氛，还是作画之人的身份上，沈长易的画都不能与之相比。

　　老人喜爱热闹，沈长安的画自是迎合了这一点，又把老太太比作蓬莱仙人，又虔心礼佛，是为老太太平日种种，又出自名家，岂是沈长易的街边坊市的普通画作能与之比的，也无怪乎沈长征如此得意。

　　而听了众人的话后，老太太更是心花怒放，连连称赞，“好，好，我安儿有心了，有心了！”

　　孙嬷嬷自是懂得，当即让人把去年除夕夜悬挂于堂前的新年画像取下，转而把这春日寿宴图珍而重之的取代之挂上。

　　李嬷嬷看着挂在堂前的春日寿宴图，又看看仍随意的搁置在岸前的沈长易的画，想说点什么又不敢言。

　　“仙山，寿星，松石，蟠桃，众星捧月，妙哉妙哉，确是好画，老太太，有福了！”
　　来人声音醇厚，不疾不徐。

　　众人望去，原来是沈羲带了一众家眷来给老太太贺寿了。

　　“二老爷来了！”
　　“是二老爷！”
　　“二叔。”
　　沈羲从门槛外迎着风踏进来，一身风雪，风尘仆仆，虽已近不惑，却仍是风度不减。

　　沈羲与沈衡是异母同胞兄弟，自从沈衡做了家主之后便由老太爷沈值做主另置宅院搬了出去，原是在长洲，因光绪二十七年，恰逢城外闹义和团运动，牵连了内城，其中也涉及了长洲县，为保家宅，沈羲这一支便搬去了江宁，自此两家便少了来往，无大事不通报。说起来也有近一年没有登门了。

　　“原来是曦儿来了，我这老身子骨，不值当你们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孙嬷嬷扶着老太太站了起来。
　　“母亲六十大寿，岂有不来之理，应是早点来的，只是家中有些事请，便耽搁了些日子，还望嫂嫂见谅。”
　　“说的是哪里的话，从江宁到苏州，这一路难为你们了，如今这世道不太平，你们路上可还顺利？”
　　“托母亲的福，倒还顺当！”

　　说话间，众家眷也随二老爷进入了屋内，屋里的气氛瞬时便热闹了起来。

　　众人寒暄间，沈长易默默的走出了院子，李嬷嬷正要说话，便听有人出声叫唤沈长易。

　　“四弟，吃了宴席再走吧。”
　　沈长易站在门庭前，转身回望。
　　沈清妤站在阳光下，姿容秀丽，微笑的看着他。
　　沈长易沉默片刻，“谢谢长姐，只是长易身体不适，就不扫大家的兴了，劳烦长姐费心了。”

　　沈清妤看着沈长易，这个四弟，自从幼时那一次席水中惹得长辈不快得了惩戒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出席过府中得任何宴席了，就连除夕之夜这样得场面都极少见，只是见了，也吃不上一口便匆匆离去，每每称作身体有恙，也不知是否真病又或许推脱。但说起来，这个四弟得身体也的确体弱多病。

　　念及此，沈清妤不禁又多劝了一句，“四弟，今日是祖母六十寿辰，难得得吉日，不若与我们一起用饭吧。”

　　“多谢长姐，只是长易的确身体不适，不便去席间，就不去叨扰大家了。”
　　沈清妤看着眼前得人，神情坚定，便也不再劝说。
　　“长姐，长易先告辞了。”
　　沈清妤点了点头，看着沈长易转身离去。

　　那一年，正值隆冬。光绪二十五年。

　　当时京城得都察院左都御史尹知尚来府中做客，沈值奉其为上宾，沈衡沈羲与家眷亦作陪。觥筹交错间，沈长易因远处得一道黄焖鱼翅，因其人小手短够不着便站起来去盛菜，却因此撞翻了搪瓷盆里得甲鱼汤。因此被斥责，其母杨氏更是被祖母和大太太刘氏训为没有家教不懂规矩不会教育子女，尹御史对此事并没有微词，只作小事一桩，沈府却认为小孩子坏了规矩，并以家规惩戒了沈长易，并罚杨氏三个月银钱。

　　沈衡也因此事疏远了杨氏一段时日，认为杨氏其人不过尔尔。

　　彼时，沈长易六岁。

　　沈长易在祠堂跪了三天三夜。

　　这三天中，没有一个人去看沈长易，连杨氏也不曾去，沈长易滴水未进。由于年幼，第三天下午得时候在先祖牌位面前晕倒了过去，直到晚间一个仆人进去打扫祠堂才被发现。

　　沈长易因此大病了一场。

　　不料大病初愈后杨氏因其受了刘氏多番得为难而私下又对沈长易动了重罚。在大雪纷飞得雪地里沈长易又跪了三天三夜。以贪吃为由掌嘴二十，夹菜得右手被打了三十板子。

　　此事除了杨氏院里得下人，整个沈府得人并无人知晓，只有刘氏派去留在杨氏院里得人将此时禀报了刘氏。

　　沈长易至此不再出席沈府得宴会，若非重要得场合需要出席，也是先出行，等仪式结束，便先行离开。

　　“少爷，外面下雪了。”李嬷嬷端了热水小心得放在架上。

　　沈长易洗了手，推开窗子，看着外面。

　　仅一夜得时间，天地间就一片白色。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漫天得飞雪有如神女散花般倾覆而下，绵绵得扑簌着在耳边呼啸而过。

　　沈长易伸出手。
　　即刻，手上就落下了洁白得雪花。
　　有一刻冰凉沁入身体，却又只是微凉。
　　起初，只是薄薄得一片，顷刻，开始慢慢累积，趋棉花之势。
　　沈长易看着手中得雪花，绵软而厚实，晶莹剔透。
　　手心得温度渐渐传过去，白雪复又开始消融。
　　沈长易看了看，少许，轻轻微转手，纷纷落下。
　　溪边得梅花仍绽放如初，淡黄色得花朵散发着清逸幽雅得暗香，在冰雪凝冻下纹丝未动。有一枝已近窗棱 ，轻柔婉转，而寒骨铮铮。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
　　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
　　明年独自律，先发映春台。

　　李嬷嬷再次进来得时候只看到沈长易留在案台上的诗，人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