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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年少梦回 ...

  •   他哭得没有泪了才不哭,蹲在地上抱住自己,发丝一根一根粘在脸上,神色木讷像个空壳。
      他人纷纷看着不敢过去,只有丘管家最后小心翼翼到他面前,“公子……公子长大了,以后不应该再哭了,也别为老爷和夫人的事情再哭了……”
      他很久才动了一下,只是把眼睛以下的位置埋进臂弯里,盯着地面,哭疼哭哑的嗓子闷闷说话,说着懂事的话,“那我以后不哭了……”
      丘管家刚放下一点心,却见他慢慢把红了的眼睛也埋在臂弯里,“呜”的一大声又哭起来。
      这是丘管家印象里,最后一次见他哭。
      只往后他也哭过,而丘管家再没能知晓罢了。

      他从十二岁那年长这么大,每天看着世人各色欢乐欢快的样子,还忍住不准自己去羡慕,不准自己去贪心,然后他在并无太多色彩的光阴里走着,终于长成现在这样一个男子,可幸,他足够优秀足够出众,他笑起来会像春风一样是个很温柔的男子。
      岁月亏待他,却从没有把他变成一个不好的人。
      世说泾浊渭清,识过他的人总知,他是否渊亭山立,精金美玉。

      视线拉长,云间月也望着他,是凡间地上有个人,身影单薄,天地之大,掩在高宅路巷间,只有小小一个点,一直一个人。
      “公子,回去吧,待会雨该下大了,”管家不忍心他再跪下去。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回了,“嗯……”
      他从地上站起,白色衣袍顺应他的动作而曲变直,上过的阶梯也是层层白纱扫过。
      岁月打磨你,给你痛处,但还是希望你最后能平安喜乐,愿君无忧。
      这是很久以后,苌欢给他说的。
      苌欢还给他求过佛,求他……

      夜里苌欢回来得晚,雨早停了。
      回来就看见有个丫环在府门口清扫,看着那一堆高高的灰烬,苌欢问,“谁烧的?”
      “是公子,”丫环答。
      苌欢便没再问什么了,只有盯着夜色里那堆灰烬两秒,然后回府了,层层深蓝裙摆扫过阶梯。

      苌欢并没有着急去自己房里,去了百里偲年那里,到了却发现他房门大,开着屋里面亮堂的光铺在走廊上。
      进了他房里,第一眼就看见左一在他书桌旁整理东西。
      左一见了她,恭恭敬敬叫了声,“少夫人。”

      苌欢点头后又使劲往房里看,但看了几圈都没有百里偲年的影子,只看得见他屋子里各种东西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样子。
      原本苌欢是想来找他问一问,是否得罪了什么人,此刻都有人想要你性命了。
      但他,似乎并不在这?
      于是苌欢又问左一,“你家公子呢?去哪了?”

      左一这才停了整理东西的手,看着苌欢跟她诉苦一样讲,“少夫人,公子今天好像一整天都心情不好的样子。”
      “心情不好?为什么?”苌欢茫茫然的问。
      左一看了半响苌欢,其实想问,夫人你不会又红杏出墙被公子碰到了,才惹公子不开心吧?
      但是他觉得这话问出去实在不妥,于是重新捋了捋话 ,“我哪清楚,反正今天一下完朝就心情不佳的样子,少夫人你去劝劝公子吧。”
      其实左一是想说,少夫人你就别再红杏出墙了好嘛!

      可惜苌欢并不知左一心中所想,于是傻愣愣的问一句,“那你告诉我他去哪了,我好去找他。”
      “这……”左一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反正现在不在府上,公子晚上出去了,不让我跟着他,也没说去哪儿……”
      苌欢很是无言,最后还是转身出门去找人。
      左一看见传唤出门没多久又折回来了,然后又出去了。
      他看见苌欢是回来取了件披风。

      暗夜无音,风吹起水波缓缓涌动。
      已经很晚的天了,长安城很多人都是睡了,所以现在这城里很安静的样子,没有半点烟火气息的喧嚣。
      长龙一样横卧在江面上的桥中央,站着一个人影,风吹着他水蓝色衣摆在扬,连同两边的发也轻轻翻飞。
      他神情是有一点忧愁的看着江面,眼里比夜空还暗。
      吹着冷冷的江风,就是江风,也不能让他头脑清醒的思考这很多问题,他把好看的眉目敛起,心中有团棉花般叫他郁闷成疾。
      直到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感觉有东西落在他肩膀上。
      是一双纤细的手,披了一件薄薄的银灰色的披风在他肩上。

      那双纤细双手的主人又绕到他面前,替他系着领口的两根系带。
      他看见苌欢,微微有些惊讶,然后转向平静,一直望着她眉眼安静而认真的,动作轻柔又仔细地,给自己系着那两根披风的系带。
      他又听见她平和的声音,她说,“夜里江水寒,风也冷,小心身子。”
      他那时心下有种绵密的酸涩,他就一直看着她的脸庞,没舍得放开。
      直到她系完,放下了手,转身对着江面。
      他也转过身,与她并立,也没有多余的话语,也没有问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
      夜里一时间寂静。

      大概是过了很久,他才开口问了一句话,那声音落在夜里,好像充满迷茫,他还是看着一望无际的江,夜幕低底的有一轮明月挂着。
      他问,“苌欢,你说人死后,真的会去往西方的极乐世界吗,听说那里一点苦难都没有。”

      苌欢闻言,转头抬眼去看他。
      于是就看见他眉眼之间的落寞荒芜,没有一丝生机,还有那么点冷冷凄凉之感。好像一个人走在雪地里,他一个人找不着东南西北,向前,望不到路,向后,他身后亦没有一个人影。
      苌欢看着他的眉目小小的敛起,唇静静抿成一片。
      这个男人,唉,偶尔总会流露出这种冷凄的样子,叫人浅浅心疼。

      “偲年,”苌欢阖了一下眼帘,将目光又投向江面,“我一直相信已逝的人比活着的人要好,死了或许享受不到人间的快乐,但也永远隔离了人间万种的苦,不是吗?”
      “所以他们在那边,会过得很好?”他又喃喃一样问。
      苌欢再次阖了一下眼,她不知道已逝的人在另一边过得好不好,若是可以,即便他们在那边过得再好,苌欢也希望他们能回来自己身边。
      但是她不能这么告诉百里偲年,她猜他心里为之苦闷的事情,大概与亲人有关。

      所以苌欢欺骗一样去安慰他,“会的,偲年,他们肯定是在那边过很好的日子。”
      “真的吗……”他叹气一样问道。
      “真的。”

      苌欢复又抬头去望他,瞧着他依旧冷凄敛起的眉眼。然后她动了动身子,布料擦起细微的声响的时候,她抱住了他。头贴在他胸膛上,手在他披风之内,环住他。
      他还在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有稍稍紧张时,又听见她说。
      “偲年,都会过去的……”
      他在她的话语里平静下来,心下又泛起酸涩。
      他在这夜里,感受她如此贴近的暖意,要把他冰天雪地的世界划出一道光。

      苌欢……他在心中唤她。
      然后第一次以这样的姿势,缓缓的抬手去拥抱了她。抱得很轻,没用多大力,只是堪堪把她整个人包裹在自己怀里。
      他小心翼翼的,怕弄碎了她,苌欢,一直是他的宝,她很聪明,很伶俐,总是很贴心的去照拂他,大约在他失望难过的时候,微笑着给他一道火光,却又不生硬,不过分。
      这样的女子,世间无几。

      就是因为这样,苌欢总是对他这样,他就更在乎她了,更爱她,更珍重她。
      很想很想把这样的人一生放在身边,很想很想她也爱自己。
      “苌欢……”
      “嗯……”苌欢轻轻应了他。
      他却不再说话。
      江面上还是卷着风,卷着他们衣袍。

      “偲年,回去吧,”苌欢依然是靠在他胸膛前,眼睛一眨没眨的说道。
      “嗯,”他轻轻的应,但是没动。
      苌欢柔柔微笑,动了下身子,从他怀里退出来,他感觉到她的动作,便放开了她。

      苌欢拉着他一边衣袖,“走吧,回去了。”
      她说完就往前走,他在后面跟着,然后慢慢与她并肩。
      他们两个人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和谐静好,投在一起的薄影是淡淡的紫。

      离了桥走在街道上时,两边都是紧紧掩上的房门,街上隔很远才有一盏灯,夜里又寂静又微微昏暗,空气是薄薄的墨蓝色的。
      苌欢沉默间,三三两两带凉意的手指,隔着布料压在他手腕的脉搏上,然后缓缓向下滑过,他感到掌心有一点庠意,最后…… 最后苌欢的手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他带着一张满是疑惑的脸,侧过头去看她。
      但是他看见苌欢眼睛弯成柳叶儿一样,在淡淡的微光里对他笑,甜甜的样子。
      甜到他心里去了。
      他便不好再看她,只是轻轻回握着她的手。

      他觉得自己真是失败。
      是个失败的思慕者。
      他还什么都没做呢。
      亲是对方先亲的,抱也是对方先抱的。
      牵个手,也总是对方先牵的。
      他不知还剩下什么,能让自己先主动的。

      第二日早晨,雾蒙蒙的光从窗缝和门缝里射进。
      苌欢醒来,下床走到窗边再推开窗,一片白色的光亮就映在她脸上。
      她在这样好的清晨看着窗外,心里却在想,那个人,此刻应该是死了吧。
      她脸上冰冷没有一丝情绪。

      早上苌欢去毕府门前看了,门檐上飘着白色纸灯笼,活跟那阴间物一样。

      这一天百里偲年去上朝,朝堂里就议论纷纷,他们都在说。
      “知道吗?就昨天那个新来的五品官,今早死掉了!”
      “听说了,好像一夜暴毙!”
      “对啊,死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呢,早上下人打开门才发现死了。”
      “罢了罢了,这种人死了便死了吧,昨日看他也不像个好人。”
      “……”
      他们这样谈论着,直到朝堂上方传圣驾的声音,众人口口议论才停止下来。

      百里偲年是在两手交叠一面低头朝拜时,一面回想刚才他们说的话。
      那个人,死了?
      死了?
      真的?
      这日一场朝会下来,他有一半时间是心不在焉。
      下了朝后,他还是呆呆似的立在原地,只是眉头微微锁起,似乎仍在想这问题,直到旁边有个官员拍拍他的肩,“百里大人,散朝了,走了走了。”他才慢悠悠转身向外面走,同时疑惑着抬起头,看着走在他面前的那些人的背影。
      直至要跨出朱红的殿门时,他又回头看一眼,好像在寻找什么人,那一眼也满是疑惑。
      然后他才慢慢的收回目光,一脚跨出了那朱红木门。
      没看到,没看到那个人。
      那个人是真的死了?
      是报应不爽?

      左一今天在宫门外迎着百里偲年的时候,发现公子跟昨日又不一样了。
      昨日公子出来时是满脸含怨的,今日的公子出来时沉着脸。
      不过总之了,脸色都很不好。
      “公子?”见公子过来,左一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百里偲年只是心不在焉一样,略微一点头。
      踩着凳子要上马车时,身子一顿又停了下来,停了半吻,便吩咐小六说,“先别回府,去街上找个卖香火的铺子,我想买几柱香。”
      小六恭敬答了个“是。”
      他便扫开车帘进马车了。

      百里偲年买了香,便马上又回了府里。
      府里其实还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做小祠堂,是放他亡父亡母灵位的地方,那两块灵位就是他当初唯一从仙水镇带走的东西。
      此刻他向上方桌案前的两块灵位敬了三柱香,又表情沉重地,朝那两个灵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碰地有声,声音在这安静的小祠堂里做响。
      叩完头,他没说一句话,也一直没走。
      他在那里跪了一整个下午。
      直到光影贴着他脚边的衣袍,慢慢西斜,天上的云变成另一种颜色,霞红色的光穿过窗格撇满了小祠堂。
      云间露出的霞光包襄他全身。

      丘管家在这时过来。
      他望着灵位跟丘管家说,“那个人死了。”
      “那个人?”他突如其来的话丘管家不解。
      他又说,“昨日死在家中。”
      说了两次,管家终于明白他说的是谁了,有些激动的叹着气道,“或许这就是恶人有恶报吧!”
      他在这样美丽的色彩里,忽然交叠双手,将头放上叩下,肩上好像压着千斤重量,这一叩再没起过身,不知他想起多少难过的东西,有一抹泪掉到地上灰尘里。
      他终归这一生,缺失很多很多的东西,有些人终是无法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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