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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二章 0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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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
第二章06
……两千……
……大洋……
竹文青独坐房里,呆呆盯着书桌上一叠钞票,白了脸。把铺子、宅子全卖了,这年月恐怕也卖不出两千大洋的价儿。他咬住牙,攥紧了拳头。
……就是再苦再难,也决不能叫姓李的看瘪了!他正暗暗地下定决心,忽听见敲门声,赶紧把那些钞票藏到褥子底下,开了房门。
文君微笑着站在门口:“哥,妈让我问问你,才还李大哥钱,他要了没有?”
“嗯。”竹文青含糊应一声,叫妹妹进来说话。
文君悄悄走进来,小心翼翼关了房门,转来对竹文青轻声道:“哥,我听说,妈要给文英说亲?”
“你这是听谁说的?”竹文青在炕沿上坐了,生怕细心的妹妹要发现褥子底下的钞票。若是她问起,他该怎么回答呢?
他故意作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可别学周妈他们,只会婆婆妈妈。”
“瞧你说的,没有的事儿!”文君红了脸,坐在书桌前,斜着身子望向对面的大哥,“我就是想问问,妈是怎么想的。”
竹文青一听,不禁笑了:“妈的心思,你该去问她。”文君无言以对,他又沉下脸,“我知道你的意思,妈是搭错了红线。谁都瞧得出,文英根本没那心……”
“哥!”文君通红着脸,打断竹文青的话。竹文青偏叹息一声,自言自语似地,道:“姓李的究竟有哪点儿好?叫你们都着了魔似地死心塌地……”
“可他有哪点儿不好?”文君不服气。
“他……”
“他就是心眼儿好,只这一点好,还不算好么?”
……心眼儿好?竹文青简直想苦笑,当着妹妹的面,又不好袒露心迹。仔细想了想,他觉得李春江倒也不能完全地归了恶人堆,毕竟,谁跟钱有仇呢?而自家确实还欠着李春江的情,这笔情债,不是更难还清?要怎么还……
……两千大洋!竹文青又念起那笔对于自家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的债务,不禁摇了摇头,眼底的光,也在一瞬间黯淡。
“怎么了,哥?”文君看他一脸愁苦,忙问。
他看着妹妹,淡淡一笑:“我是想……倒真是没一点儿坏处……”
转眼将入五月中旬,天气彻底暖了。
自上月某天,给竹太太唬住,李春江就再不敢迈进竹家大门。即便如此,他倒总与街上卖干花的竹文青碰见。
几十天里,李春江思来想去,总觉得那次戏弄竹文青,有些过火儿。看样子,竹文青似乎信了他的谎言,比以前更卖力地去街上卖干花,整天朝九晚五,也不晓得究竟开张没有。
李春江每日观察着,有那么点担心,心底也很不是滋味。
怎么世上就有这么纯洁的人呢?他想,别人说什么都要信,爱憎分明的,好就是好,坏就是坏……这样地揉不进沙子……
也曾好几次,他想寻机向竹文青道歉,可竹文青就像故意避开他,一旦与他碰面就匆匆转身远去,更不主动与他说话。
这可怎么好?李春江着实急了,还为此还发了好几天的烧,迟迟地没能去上班。他以为,休息两天,身体就一定能好起来,可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病情不但没有转好,反有加重的趋势。虽然不去上班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因担心竹家的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自己垮掉。
那天,他支撑着病体,雇一辆洋车,赶去诊所。途中,心里祈祷:可一定要邂逅竹文青呀,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叫他跑了!
发烧的关系,脑袋晕晕乎乎,整个儿身体就像浮在云上。李春江歪靠着洋车背,疲惫地想,过一会儿,无论如何也要打上一针。
他晕晕乎乎地琢磨,从几时开始,自己对别人的事儿这么上心了呢?因发烧而变得不太灵光的脑子,终于想出了答案:我本来就是个好人么,是那小子误会了……那小子,不了解我……感受着温暖阳光的抚慰,他笑了一笑。
一辆黑色汽车,忽然从身边咆哮而过,带起一阵激烈的旋风。这风十分凛冽,刀子似地刮过面颊,迫使李春江抬起眼皮。阳光蓦地刺进眼底,眼前一阵眩晕,他定了定神,见正前方不远,一个头戴宽沿帽的中年男人,正对着个小车夫破口大骂。
小车夫跌坐地上,洋车折在一边,右腿好像断了,扭曲得极不自然。任凭男人辱骂,他就是不回嘴,一手扶着断腿,只管流泪。
“过去瞧瞧?”李春江吩咐车夫。车夫拉着车,小跑着笑道:“我说这位爷,还没到地方哪?”
李春江一听,知车夫是不想多事,便道:“那就到这里吧”
车夫有点不高兴,口上道:“我劝您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乱哄哄的,谁都要吃饭不是?可谁不是泥菩萨过河?都自身难保了,还顾得了谁?”说话间,拉着李春江到小车夫跟前,慢慢歇了车。
下车子的瞬间,头越发昏沉沉。李春江向围观人一打听,才知这个宽檐帽子的中年男人,刚刚坐小车夫的车往街东去,偏打西边冲来一辆疯了似的黑汽车,正撞上小车夫,洋车也跟着翻了,小车夫好像摔坏了腿,中年男人则摔了个狗喫屎。男人爬起来追汽车,没能追到,只好转回来,骂小车夫出气。
有力气骂人,还充什么伤员?
李春江气不打一处来:“简直不讲理!”他几步冲进人群,欲教训那男人。男人打量他一付有钱有势的少爷派头,只得撇撇嘴,夹着尾巴走了。
那些围观的人,以为再无热闹可观,全一哄而散。李春江过去问那小车夫的伤势,脑子里却嗡嗡嗡地响个不停。想是才动了气,病情又重了?他自己也弄不明白,稀里糊涂地,只见小车夫扬着脸,满面泪水,还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惜他全没听真,只眼前突然一黑,栽倒在地。
漆黑一团的眼前,忽然闪来一线金光。脑子跟着清醒,只是身体还很沉重而疲惫,李春江迟迟地不愿睁眼。忽然,一种温暖得如五月阳光般的东西,轻轻抚了一下他的额头,还带来淡淡的,一股说不上的草香味。他觉得很舒服,轻轻嗅着那味道,贪恋着那感觉,可带给他舒适感的东西,却旋即而逝,忽听隐隐约约有说话声传来:
“……怎么样,还疼不疼?”
“不!不!”一个稚嫩的声音,“上回要知道您家就住这儿,说什么也不能拦您坐车哪!”稚嫩的声音顿了顿,“这回又多亏了您……”
“快别这么说。”
……这……这是竹文青的声音?李春江静静听着,心上一颤。对了!他想,得快把那件事说个明白才好,得道歉!焦急着,他就要张开眼睛,可眼皮死沉死沉,身体也很重,几乎动弹不得。他只好使尽浑身气力,拼了命地开口叫喊:“竹、竹文青?那、那两千大洋,其实……不必还……”心里想得明明白白,话一出口,竟不能成句子。嗓子里好像堵着什么东西,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却还不住地念着,念着那些不成句的词,忽听那稚嫩的声音,问了句:“竹大夫,这位先生认识您呀?他没事儿吧?”
竹文青回答:“认得,不碍的,他是烧糊涂了,说胡话呢。”
竹文青的声音,越来越近。李春江可以感觉到,刚刚那让他觉得很舒服的东西,也随之近了。他怕它会再跑掉,毫不犹豫地一把攥住它,口里还喃喃念着刚才的话:“竹文青,两千大洋是我胡说的,对不住!对不住……”终于,他张开眼,早已满头大汗,怔了怔,发现竹文青就在眼前,且近在咫尺。竹文青叶一脸惊诧地盯着他。他呢,竟死攥着竹文青一只手。
“对、对不住……”李春江慌忙松手,视线游移到旁边的墙上,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陌生的房里,炕角还坐着之前那个摔坏了腿的小车夫。小车夫一脸茫然地瞅着他,一见他醒来,忙呆呆问了句:“先生,您没、没事儿吧?”
李春江没有作答,反问他:“你的腿怎样了?”
小车夫朝李春江一乐,指了指床边的竹文青:“多亏遇着竹大夫。”他一拍自己的伤腿,裂了裂嘴,笑道,“竹大夫帮我正了骨,可真是好手艺!嘿!立马儿没事儿了。”竹文青歪头看着他,笑说:“那是你太幸运了,没有摔坏骨头。”又转去嘱咐李春江,“你烧的可够厉害,少说话的好。”
“我、我……”李春江涨红了脸,很想向竹文青解释、道歉,又怕被小车夫听了去,给人耻笑,不由得支吾。小车夫觑着李春江,仿佛晓得他的心思,蹭下炕,对竹文青笑道:“竹大夫,那什么,我先走了吧?不麻烦您了。”他拖着伤腿要出门。
“等等?”竹文青从靠墙柜子的抽屉里,取出个长条形的匣子,匣子里拣出药膏,塞给小车夫:“这是我家的疗骨膏,你这伤势不打紧,和一贴上一个月就得。”
“这、这怎么好!”小车夫不肯收,“您不要我的诊费就是大恩大德,怎么还能……”
“快拿着吧!”竹文青执意要小车夫收下,还叮嘱他,“切记这一个月可千万别出去拉车,要不然,就一辈子都拉不了车了。”
躺在炕上的李春江听了这话,忙招呼小车夫。小车夫不明所以,李春江只得招呼竹文青。竹文青赶去他跟前,他既从怀里摸出几枚大洋:“这是我的意思,烦你给他?”竹文青乜斜他,冷笑:“只会拿钱打发人?”
李春江被说得很尴尬,却还把大洋交到竹文青手里,淡淡道:“这一个月,你要叫他们一家子喝西北风么?”
竹文青一听,赶紧出门追赶小车夫。小车夫拖着伤腿没有行远,才行到红梅旁边。竹文青忙把钱交给他,说明了李春江的意思。
小车夫握着那几枚大洋,眼里含了泪,对竹文青咽咽道:“竹、竹大夫,你们都是好人!我谢你们了!”他深深鞠个躬,一抹泪眼,“李先生的钱,就算我借的,一定还!”
竹文青送他出了门,直看他一步步地拖着破洋车行远了,才转回房里。
李春江已自己挣扎着坐起来,背贴墙,很痛苦的样子。竹文青见了,过去给他背后垫个枕头,转身又要走。急得李春江一把抓住他的腕子,有气无力地:“你、你上哪儿?”
“什么?”竹文青觉得好笑,扭头盯上他,“这儿是我家。”
“你家?”李春江一愣,松开手,觉得自己可真是烧糊涂了。他垂下头:“我是说……怎么能占着你家的地儿?”
竹文青叹息一声:“你现在病了,我也不跟你计较,尽管放心。”说着,又要走。
“等等!”李春江慌了,掀被子跳下地,一个不稳,摔回炕上。竹文青只好过来扶他,他便借机抓紧竹文青的胳膊,盯上对方的眼:“你知道我为什么生病?”
“你有炎症,嗓子……”
“不是的!”李春江打断竹文青,见对方一惊,慌忙转开视线,“因为……因为我骗了你,对不起……”
“骗我?”
“上回,跟你说破费了两千大洋,其实……其实根本没有……”李春江越说越没底气,“不过就百十来块的事,老实讲,究竟有多少,我自己都不清楚,反正、反正总不过……就是想……你……”他偷偷瞄了竹文青一眼,见对方脸色越来越难看,把话顿一顿,“我看你好像把那谎话当真了……对不住!对不住!”
竹文青诧异地瞪上李春江,迟迟说不出话。这真话,可是比之前的谎话更折磨他。之前,他要没日没夜地想法子攒钱,还要费尽心思地瞒着家人。可这会儿呢,李春江吐露了真相,就等于宣告他一切的努力,都要付诸东流。此时此刻,他竟有种想要恸哭的冲动,不是因为再不用还债而喜悦,更非被骗而痛苦……总之,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五味杂陈,忍一忍,不肯流泪,只轻轻叹息一声。
李春江觑着他,看他不语,小心翼翼问了句:“你、你原谅我了吧?这么着,我这病还能好得快点儿……”
听了这话,竹文青咬一咬嘴唇,终是忍不住,一把扯住李春江衣的衣领子,将对方扯下炕,推搡着往门外哄:“你这王八蛋!滚吧!滚!”他没命地抽打李春江的背,完全忘了对方现在是个病人。
发烧的关系,李春江根本挣不过竹文青,被一通乱打地推搡到廊子里,竟还赤着脚。他清楚,这全都要怨他自己。凭竹文青怎么发脾气,他都不能还嘴,更不能还手,心里倒总算踏实了。
他想,至少要捡回鞋子才好,不然一会儿回诊所,别人问起,他可怎么解释呢?想着,他就要回屋,被竹文青一把搡开。他趔趄着,指一指屋里:“我的鞋还……”话没说完,见竹文青愣住了。
两行清泪缓缓滑过竹文青的面颊。
竹文青自己察觉,忙背了身,慌忙地抬手抹净脸上的泪。
看着竹文青纤细的背,李春江也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对竹文青开口:“我说……”他很想说上几句宽慰的话,一时间,又觉得自己此时此地说什么都是多余,只会火上浇油。
两人,就这么沉默了。
李春江没有离开,竹文青也感觉到他的存在。良久,竹文青叹息一声,轻轻说,却是恨恨地,咬着牙:“我真搞不懂,你这两面三刀!自私自利的混蛋!凭什么把我们家人都唬住了?他们、他们可真是瞎了眼!”
听着低低的,好像诉说一样的怨词,李春江心坎一软。双脚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一些冷,他不得不左脚搓一搓右脚,动一动唇,说一句:“……对不起……”
背对李春江,竹文青摇摇头,转了过来,直视对方。李春江也凝视他,见他的面颊,一半笼罩阳光里,洁白得几乎透明。
这一刻,李春江才发现,竹文青脸上的伤全好利索了,发现对方被淡淡影子笼罩着的另半张脸,竟也剔透而细白,白皙中,还隐约泛出些五月桃花独有的颜色。
……幸好没留下什么伤疤。李春江偷偷地替竹文青庆幸。
……那么青春俊秀……仔细看,也不过是个十七八的少年。李春江越发对自己的行径感到懊悔。若在家乡,他想,以竹文青这样的家境、年纪,正是家中坐享清福的时候。不知怎的,他越发地钦佩竹文青。
“对不起。”
忽闻竹文青道歉,李春江反而一愣,只听竹文青低低道:“才气昏了头,忘了大夫的本分。”他搀扶李春江,李春江惊诧地盯着他。
他却垂着头,不肯看李春江一眼,又道:“快回屋儿吧,还光着脚呢,万一做下病根儿,往后可不好了。”他扶李春江进屋,叫对方坐到炕上,打来温热的洗脚水,给对方洗脚。他还拿干净的白毛巾,要给李春江擦脚。
李春江实在过意不去,赶紧接过毛巾,扶住竹文青的腕子,问:“还怨恨我么?”
竹文青终于抬眼,盯了盯李春江:“我只怨恨那个叫李春江的混帐东西。”
“我……”李春江很惭愧。
听竹文青叹息一声,轻轻说了句:“可眼下的,只有病人,我……从不怨恨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