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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章 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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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
第二章03
四月末,天气渐暖,身上厚重衣服一减去,人也跟着清爽许多。
李春江才请房东太太帮他把床上的被褥通通抱出去晾晒,就连枕头也一并抱出去了。他那张一个人睡显得异常冷清的双人床,一经折腾,更显凄冷。冰凉的黄铜弯花床头、富有弹性却光秃秃的床垫子、瘦长的黄铜柱子腿,全都散发着不近人情的寒意。他仰面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忽然感到顺脊背一股凉意窜上头顶。
他坐起身,够着窗旁的椅子,捡了件对襟羊绒衫穿上,不由得想:单一件衬衫,到底早了些。
微风吹进房里,果然还透着些许凉意。他就着关窗的机会,往楼下院子里望,看见房东太太拿大竹片拍子给他拍被褥。
她拍得极用力,啪!啪!啪!拍打被褥的声音,像个什么舞蹈的鼓点,扯得栓晒绳的两棵核桃树,跟着节奏一摇一晃。
视线跃过低矮的青色院墙,瞥见街畔行人道上,一溜槐树。树梢,全挂了黄嫩嫩的芽儿。呆呆看着那些芽儿,李春江心想:新生命生长,终究是件好事。想着想着,猛忆起乡下老家。这会子,地里也该嫩油油一片了?家门口那棵玉茗,也快吐芬芳了吧?不由得又是一阵怅惘。
从家里出来,已过半年光景,不知走时留下的信,家人看过没有?该看过了?不晓得那个古董似的老爹,是否又气得吹胡子?李春江想着、念着,后悔当时的鲁莽。兴许,爹不是那么老顽固了?再怎么说,还有妈在,不是?
一想到爸爸头戴瓜皮帽、那瘦削的脸,因生气而拧到一起,阿凡提似的的羊胡子,还一翘一抖,李春江便一阵微笑。又想起母亲,胖胖的、为人敦厚的老太太,总笑眯眯,生了气也笑,因她生了一对弯月眼。
还有八岁的小侄儿,一向跟他很要好,仿佛他才是他的亲爹。他偷偷出走时,也没能跟那孩子好好道别。为此,心里有点儿难受,他想着若能尽早回去,一定要好好补偿。
思乡、思家,前天,他终于忍不住,给家里去了封信。他在信里说,这边一切皆好,还问了家人好,问地里的事,把现在北平的住址,和电话号码,也一并说了。
望着行人道上那一溜黄绿,他陷入了对老家深深的思念,想着下回写信时,一定再把城里的状况也写一写,让从没来过城里的家人,有跟人家嚼嘴的东西。
城里太乱,许他静惯了,初来时,连夜里睡觉都不能安稳。街上总闹哄哄的,不是汽车喇叭响,就是洋车没完没了的铜铃叫。这闹哄的感觉,又不似在伦敦时的。伦敦也很闹,却是那种宁静的闹,不闹心,清晨起来,还可欣赏粉红带紫的雾。这儿呢?只有闹心。
就在深思得不能自拔时,屋里电话叮叮响了。他吓一跳,凑过去提话筒。
这屋里本来没有电话,楼梯下倒有一部,旁边还挂了厚厚一本电话簿。自他弄了洋医馆,找他的电话一下子多了。他觉得楼上楼下地跑太不方便,又总招房东白眼,于是自己在屋里安了一部。
“喂?喂?”李春江连问几声,电话那头才咳一声。他马上听出,是爹的声音。
话筒里终于响起说话声:“春江?”
“嗯。”李春江应一声,觉得老父的声音,比他走时,更带上了些苍凉的味道。那苍凉的声音,缓缓地、慢慢地,李老爷开了口:“你头两天捎的信,俺看了……也没啥子事儿,想着你又要烦……”老头子故意把话顿一顿,叫李春江心上没来由地一紧。
对于父亲没有发脾气,李春江倒很以外。听着熟悉又忽觉陌生的声音,他鼻子一酸,心说:爹到底是老了,怎么连发脾气的劲头儿也没了呢。正暗暗感慨,只听电话那边说:“我想着你要烦,可不说一声,算个啥子事儿!”
“爹,什么事?”李春江也故意地把语速放得缓慢,好像配合着父亲。
李老爷不紧不慢:“你母跟这边儿,给你说了个媳妇儿……”话筒那边还没讲完,这边李春江即刻打断他,才慢下的语速跟着快起来:“等等!爹,这、这咋回子事儿?”虽这么问,李春江倒底听明白了,只是有点不能相信。
“爹!这都啥年月了!”李春江皱眉头,对话筒吼,“咋还兴婚姻包办?这重大事儿,咋也不跟俺提前知会!”
“提前知会?”李老爷不屑地哼道,“就是因为事儿大,你母才精挑细选,替你找了赵家四姑娘。”
“赵、赵家四姑娘?”
“就你小时候,老跟你一块儿跑去长毛子庙的那个黄毛丫头!”李老爷咳两声,声音跟着轻快,“别瞅小时候托鼻涕,人家现在,可是远近闻名的贤淑小姐。你母这辈子干的唯一一件不糊涂事,顶数这件!”
李春江气得再不能反驳,听李老太爷话筒那边叨叨好一会儿,终于敷衍着让对方挂了电话。他心里乱哄起来,怎么都不能平静。老太爷叫他抽空回家,好跟那赵四小姐见上一面,他哪里肯呢?说什么小时候一起玩儿过,他对她的印象,怎么就模模糊糊,只记得一张黄白脸上流着的两条青鼻涕?
啪啪啪!房东太太还在楼下没命地拍打被褥。那声音,仿佛比之前急促了,雷似地,好像催促他的命,催得他烦闷。他捡件外衣,逃去了医馆,才走到街口,就见自己铺子门口围一大群警察,竹家兄妹也被夹在人群里,拥搡着、吵嚷着什么。
李春江生怕出事,赶紧奔过去。原来不碍他什么,是素心堂出事了。
有群警察举着警棍就要砸素心堂的招牌,竹文青伸臂挡着,文英也在那里跳着脚对警察叫骂。孙掌柜、竹太太和文君,全躲在铺面里,一个个满脸焦急。
文君一看见李春江,三步并两步并过去:“李大哥!”
“怎么回事?”李春江问。
“政府下《中医废止案》,强行关闭中医馆呢!”文君拖住李春江的胳膊,带求带哭,“求你给想个法子吧!”
“我?我怎么想?”李春江心说,我跟你们无亲无故的,怎么好管?凭什么管?这些话,他也不好出口,只得劝劝文君,叫她放宽心,偏又瞅见竹太太朝他投来目光,便微笑着对她点一点头。就在这会儿,那帮警察砸掉了素心堂的招牌。
匾额霍地坠到地上,登时裂成两半,激起一阵扬尘。震耳欲聋的声音,叫在场的众人都是一惊。
竹文青和文英盯着地上的招牌,愣住了。竹文青煞白了脸,忽然立起两只眼,跟那捡砖头砸了招牌的歪帽警察动起手来。
那警察先是警帽被打掉,跟着又被竹文青狠狠轰了一巴掌,滴溜溜原地转几个圈儿,一屁墩儿坐到地上。其余警察见状,全围过来要殴竹文青。文英拖着那班走狗,哪里使得上力气?孙掌柜看不过去,冲上去帮竹文青还手。
“李、李大哥!”文君撼着李春江胳膊,“怎么办呀!”她急得落了泪。
孙掌柜和竹文青,已被几个警察制住。警察们吵嚷着要送他两个去牢里坐几天。一旁的文英,竟也急得放声嚎啕。李春江给她们闹得没法子,甩开文君,朝几个警察冲过去,一拱手:“各位,怎么回事儿?”
“你没看见?”歪帽子的一抹鼻子,“丫的妨碍爷们儿办差!躲开!”他扒拉李春江,招呼几个哥们儿压走竹文青和孙掌柜。
“等等!”李春江拦住他们,“各位看我?看我了!”他努力堆起满脸笑。
“你丫算老几!”
“我、我……我什么都不算!”李春江笑着从怀里掏出一沓子现金,塞给跟前的警察,“他们不懂事儿,看我了?”
竹文青一看形势如此,立刻怒道:“姓李的……”
“你闭嘴!”李春江抢上去,一把搂住竹文青的嘴。凭竹文青怎么挣扎,李春江就是不肯放手,他还凑去对方耳边,低声说:“看看你妹妹、你妈!亏你还是大夫!”
竹文青见两个妹妹全抹着眼泪,文君就算了,连好强的文英也跟着大哭,边哭边骂。他母亲,更吓得不敢滋声,还怯怯地朝他望着。他望着她们,不敢再多言,李春江才放了手。
拿了钱的警察,朝身后几个哥们儿一递眼色:“得,有个识相的!下不为例!”那警察一掸手里的钱,招呼一班警察走了。
“哥,没事儿吧?”文君赶来,拽着竹文青上上下下细瞧。
“没事儿。”竹文青说着,一抹唇角,新鲜的血渍即刻沾到指上。文君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还说没事呢,脸都花了!”
“我脸也花了呢。”孙掌柜杵在旁边,撅着嘴,小声嘟囔。文英瞪他,他即刻闭了嘴。竹文青把文英的手绢塞给他,一把拽住欲默默抽身的李春江:“才给了他们多少钱?”
“哥!”文君过来劝,“叫李大哥去家里说吧。”
“不必。”竹文青替李春江回绝,却拽着对方不肯放松,“给了多少?”他冷冷追问。李春江盯着他,到有点儿被吓住,半天说不出话来。
“妈?”竹文青只好回头喊竹太太,“去家里拿一千还李先生。”竹太太点点头,小跑着去了家里,文君也赶紧追去。
“行了,那点小钱算个什么!”李春江挥开竹文青,迈步往对面的洋医馆去。
竹文青一步挡去跟前,扬起脸:“那你要什么?”
竹文青的右嘴角、左眼角,全挂着青、紫。李春江看着他,笑了,抬手戳戳他的心口:“你最好也裹上围巾出门儿。”待竹文青要再说什么,文英和孙掌柜偏跑了来。
“说什么呐?悄悄儿的?”文英笑道,“有什么话,家里说!”她拉着李春江往自家去,“您又帮我们一回,得好好儿的谢你才算大丈夫!”李春江不肯去,她便叫孙掌柜过来请,李春江只得再次踏进竹家。
及到内宅,撞见文君拿了一沓旧钞票奔出来:“哥?妈说还差三百呢,叫你先去柜上支了。”竹文青点点头,吩咐孙掌柜去柜上取钱。
文君瞄一眼李春江,埋头一笑,跟着孙掌柜走了。
“哎!文君!”李春江叫住她。她回头问什么事,他看着她,支吾了。她疑惑地朝他眨眨眼,他才说:“那、那什么,钱不用还了,不算什么的……”说着说着,他瞅着她笑了,她也对他一笑。
“用不着。”竹文青瞪着李春江,一推他,冷冷道,“你……”他瞥了文君一眼,软下语气,“你上回救了我妹妹,今儿又帮我们,怎么能再欠你的?”
李春江明白这话的意思,微微一笑:“不碍事,谁让咱们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他转去招呼文君,谁知文君已去前面。他只好跟文英说:“钱以后再说吧,你们这样客气,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
竹太太派周妈来请,几个人方才进去厅堂。
竹太太忙谢不迭,又拿来报纸给李春江看,求他给想个法子。李春江看罢报纸上关闭中医馆的消息,故意作出很惋惜的表情,瞄着竹文青,对竹太太叹息:“胳膊拧不过大腿,依我的拙见,还是暂把铺子关一关?现在这政令,也是一会儿一变,暂忍一忍,何必得不偿失?”
竹文青冷笑道:“可趁了你心了!”
站一旁的孙掌柜也不由瞥了李春江一眼。
“这是怎么话儿说!”竹太太翻了大儿子一眼,对李春江笑道,“也求您给托托路子?人家怎么着,咱不管,可咱们老老小小一家子,您也瞅着了,全指望着铺子活哪!要不叫开,可怎么弄呀!”她甩出帕子来,低头揩眼泪,倒也没有哭。
李春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才从乡下过来不久,虽然现在开了医馆,不过就是脑子一热,其实以前是经商的,没什么经验!哦,对了!”他赶紧笑着劝,“您也不要急,要是迫不得已,就叫他到我那儿帮忙?”他一指竹文青,叫竹文青一愣。
“呦!这又麻烦您了!”竹太太破泣为喜。文英也笑着凑热闹:“嗳,李大哥?要不然,我们姐儿俩也去你那儿得了?你给多少工钱呀?”
李春江笑道:“你么,倒叫我不好安排工作,还是文君来的好,她要来了,就给她你们俩人的工钱。”
“给她工钱,那我还去不去呀?”文英一脸正经地。
交谈间,文君进来了,听见文英和李春江的话,红了脸,把一叠钞票往茶几上一撂,偷偷过去拉文英的袖子:“走吧,走吧,迟到了先生又要说。”她两个走了,竹文青照旧叫孙掌柜去送一送,三个人便一起出去。
竹太太拉着李春江说了会儿话,决定暂关闭素心堂,叫竹文青去上铺板,竹文青说什么都不肯。还是等孙掌柜回来,才关铺子、上铺板。竹太太催周妈去做中饭,挽留李春江。李春江说诊所还有工作,起身告辞。竹太太要相送,李春江也笑着要她留步,她只得支了大儿子。
竹文青不肯送,竹太太便把茶几上那沓子钱交给他。他这才板着脸跟随李春江出来,也不说话,背着两手。
李春江在前面走,不知竹家除了铺子里的穿堂门外,还有个旁门,直走进铺子,却见上了板,孙掌柜正在那黑黢黢的柜后抹棒疮药。
就在这会儿,忽听身后的竹文青忽然说了句:“这边。”
李春江不语,转回来跟随竹文青穿回廊,往旁门去。
两人正走着,一个冷不丁,竹文青突然把钱塞进李春江手里,吓了李春江一跳。
红梅全榭了,枝上滋着指甲盖大小的青芽。赭红树干,就像一条虬劲的苍龙。几株盆月季,环绕着红梅根,结出五彩玉石似的蕾。花底下,零零星星地铺着些干净草席,草席上洒着些待晒干的草药。
花木掩映着两个人,李春江低头盯住竹文青的脸:“你以为,我说的话算什么?”他把钱甩给竹文青,“这些钱,别再提了!”
“什么意思?”竹文青背起双手,扬起脸,迎上对方的视线,“这铺子如你所愿地关张了,还充什么好人?”他冷冷一笑,“用不着变相儿的打发我们。”
“我是看在……”李春江瞪圆了眼,尽量压抑心底不断上涌的怒气,左右一张望,见周围没人,放低了声音,一字字说得有力,“我是看你妹妹的面子!”今天一早,李太爷给了他一个刺激,他本想借工作来逃避,不料又陷进竹家的麻烦事里。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个恶人,比如当初逼迫竹文青关闭素心堂。这会儿,他可是真心地要帮忙呢。他总觉得,热心肠才是自己的本性,而竹文青不能总从门缝里看他——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轻易地给别人看瘪了。他瞪着眼睛,瞪上竹文青的脸。对方也乜斜着,朝他冷笑,笑里透出些讥讽。
这一刻,李春江简直想挥拳揍竹文青一顿。他攥住拳头,尽量压抑着,死瞪着竹文青,两只眼睛都充满了血丝。
竹文青也像挑衅,更扬起脸。他的脸,除了淤青,嘴唇还不经意间擦上一抹血。鲜艳的血渍,衬着细白的肤色,带出他体内一直潜藏着的,一种莫可名状的冶艳,让李春江忽然觉得很不可思议。
李春江悄悄放松了拳头,不禁想到自己之前被打的事。在别人看来,是不是也流露出一种妩媚的味道?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你、你的脸没事儿吧?”他轻轻问,不自觉地抬起手,捏住了竹文青的下巴。
竹文青大吃一惊,立刻挥开他的手,越到他身后,甩开那扇漆着翠漆的旁门:“从这儿右拐,出胡同左拐。”
李春江也有些尴尬,略一颔首,快步离开了。
竹文青立在旁门一侧,呆呆愣了好一会儿,直听见孙掌柜叫他,他才闩好旁门,沿廊子往回走,走到红梅边,恰看见那叠钞票安静地躺在窗台上。
他取了钱,对着它们又愣了会儿,直奔铺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