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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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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手回春
第一章01
竹文青一早出诊去,那地方离他家不远。这会子诊完了,那家人要留他吃晌午饭,他笑着辞过,背起医药箱,步行回家了。
早春时节,寒冷尚未散尽,呼吸间还可见淡淡白雾。街两旁的店铺里,没什么人。门口布幌子,动也不动地死垂着。
街角蹾活儿的车夫们,一个个插手缩脖,忍着泡尿似地原地打转。一见人过来,他们也不管是不是付得起车钱,全凑过去招呼:“先生,坐车吗?”“坐车您哪!”“太太!要车吗?”
不会儿工夫,路边蹾活儿的车夫见少。
呼啦啦一行洋车飞过,轱轳碾进脏水里,溅了竹文青一身脏。
“真是!”他向身后撤去一步,掸掸棉袍上的污,再望那行洋车,早飞得不见踪影。他咬下嘴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继续赶路。
过了前边街口儿,再走过去些,他就到家了。
他家在街面开一间中医馆,名叫素心堂。他曾祖父曾是宫里的老御医,祖父也是。前些年满清倒台,祖父跟着卸甲归田,索性弄了间铺子过活。
竹文青的父亲,去年刚刚过世。他这长子承下祖上的好手艺,独自撑起祖父留下的中医馆。家里老老少少,全要靠他。好在大姐一个月前出嫁了——男方家是专门作皮货生意的。说起来,去年竹文青父亲去世时,刚好有个姓曹的人家,托人来给竹文青说亲,可竹文青说:“父亲才过世,又刚接管铺子,一个实在忙不过来,一个现在结婚,未免于礼不合。”他母亲便代他拒绝了。
弄了一身污,竹文青正气不打一处来,偏偏行过街角,有个不识相的挡住他的去路。他定睛一瞧,是个小车夫。
小车夫不过十五六岁,两颊鼻头冻得通红通红,他怯怯瞅着一脸怒气的竹文青,问了句:“……先、先生?坐、坐车么……”说得有气无力,竹文青几乎听不真他的话,打量他片刻,才微微一点头。
小车夫僵硬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笑了,忙用白手巾掸净车座子:“你坐稳喽!”他脚步极轻快,车子风似地兜起来。他一边跑,一边笑着回头问:“先生,上哪儿?”
听小车夫这样问,竹文青一时竟答不上来。他打量小车夫给短袄紧裹的细瘦身体,一指前面牌楼:“直走吧,过去停下就行。”
“得了您哪!”小车夫学着熟把式的样儿,吆喝一句,跑得更带劲儿。
洋车行到牌楼底下,稳稳停下。竹文青付过车钱,看小车夫跑远,转身往回走。
快到晌午了,街上渐渐热闹起来。竹文青走马观花地浏览街道两边的铺子,发现街上新添了不少门脸儿。街角那边,多个洋饭馆儿,再过去些,有家才开张的洋纱店。
素心堂对面儿,也多了个即将开张的铺子,竹文青却不知它是做什么买卖的。到自家铺子门口,他有意往街对面的新店铺多瞧了几眼。
那家店铺里,正叮叮当当地装修呢,大玻璃窗很是气派,上面还贴了些蝌蚪似的洋文,组成彩虹似的半圆,里面垂着葱绿绒帘子。门首招牌上,刷得也是全洋文。里里外外,没一个中国字。
玻璃门敞着,竹文青好奇地往里面张望,那屋里光线不太好,他只望见一只就要坠到地上的水晶吊灯。
“东家?”素心堂的孙掌柜,一瞅见竹文青回来,忙堆笑脸迎上,接过竹文青的药箱,“回来啦?才瞅您坐车过去,还您有什么急事儿呢,您这是……”
“没什么。”竹文青转进铺子,一指对面装修的店面,“那儿又是要干什么的?怎么这么闹腾?”
孙掌柜嘻嘻笑着:“听二姐说,那是……”
“哥!你可真老土!”清泠泠的女声,打断了孙掌柜的话,“那窗子上不是写着嘛?”竹文青的妹妹——竹文英,乐呵呵从后宅跑过来。
“那些蝌蚪文,我怎么认得?”竹文青绕去帷幔后面收拾条案。文英追着他:“好吧,我就告诉你,那是家西医诊所!”竹文青一听,略愣了愣,没言语,继续手里的活儿。文英坐上条案,笑道:“依我看,往后咱家可有对头了。”
“什么对头?小孩子家的,就学人嚼嘴。”竹文青把妹妹赶下去,在条案后头坐了,随手翻看下午和明天的预诊单子。
文英笑道:“外来和尚会念经,这年头儿,什么都是洋人的好!”
“东家,二姐说得不假,咱往后得想想法子才是!”孙掌柜端来茶水,仔细地放到案子上,把盖子移开条小缝儿,让热烟腾腾地升走,“要不咱也学学对过儿的绸布店、百货行,弄个减价大酬宾什么的?”
盯着从缝隙里挤出来的一线热气,竹文青冷冷道:“人家的买卖,碍不着咱,别没事儿瞎操心。”他转去文英那边,“你们下午不是还有课?文君呢?快一块儿上学去。”他嘱咐孙掌柜,“你送送她们,务必送到学校门口再回来。”
孙掌柜诺诺应下,文英却踽踽地瞅着哥哥。竹文青只好亲自去后宅,叫来另一个妹妹。
文君拉上文英,辞别哥哥,上学去了。孙掌柜催似地,后头紧跟着她们,生怕跟丢了。文君劝他回去帮忙,他说什么都不肯,及招来文英一顿臭骂,才埋着头,返回素心堂,也不敢知会竹文青,一溜烟儿逃进后宅。
竹文青光顾着看预诊单子了,没注意到逃回来的孙掌柜,坐一下午堂,看过预诊的病人,不觉已到黄昏。周妈喊他吃晚饭,他才想起叫孙掌柜来换班。
周妈是竹文青亲弟弟——竹文红的奶妈。
文红四岁时,竹家辞了周妈。可惜没过几年,竹文青的父亲就去世了。竹太太颇受了些打击,精神大不如从前,再带不了七岁的小儿子,只好把周妈又请了来。
周妈是个寡妇,有个独子,名叫阿瑞,听说早年参军去了,再没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她一个人过得实在烦闷,一听老主顾又要请她,自然十分欢喜。除了铺子里的事不大懂,家里一切活计,她都干得来,还能陪竹太太聊天解闷儿。
吃晚饭时,竹太太忽然跟竹文青说起街对面的新铺子,说什么那是素心堂的冤家到了,要竹文青想一想法子。竹文青知道,母亲一向不爱出门,就问她是打哪儿得知这件事的。
竹太太晓得儿子脾气,觑眼看着他,不肯回答。周妈倒在一旁偷偷牵了一下竹文青的衫子,对着文英努嘴,偏叫文英看见了。
“老奴欺主!老奴欺主!”文英跳着脚,用筷子指定周妈。周妈忙陪了笑脸:“我说二小姐,咱不过就说了句实话,您犯不着这样儿,不是?”她朝旁边抿嘴笑着的文君努一努嘴,“您也学学三小姐,有个姐儿的样儿?”
借一家人乱哄哄的机会,竹太太赶紧篡夺竹文青,硬是强迫他想个损招子,好对付街对面那家西医诊所。
竹文青也不说话,撂下碗筷,直去前面的铺子:“孙掌柜!孙掌柜!”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白天叫孙掌柜送两个妹妹上学的事情,“白天叫你送她们到学校门口,到底送到没有?回来也不知会我一声儿!”直到铺子,见孙掌柜正在上铺板,立刻立起两只眼,“怎么这早晚关门儿?万一有病人来怎么办?刚问你话呢!”
“送、送了……”孙掌柜忙回,“可二姐不叫送……”
“不叫你送你就不送?这儿是我当家还是她?别以为你是我爹的徒弟,我就得跟你客气……”
孙掌柜一早儿偷听着后宅吵囔,心里明白竹文青这是找他撒气。他也不辩解,埋着头,歪身子依靠着高柜台,凭少东家数数叨叨。
人家都说,中医大夫脾气比常人平和许多,那是因为中医大夫知道动气伤肝的道理。可在孙掌柜看来,他们少东家,还不是个称职的中医。因少东家老是动不动就发脾气,比那死了的老东家——也就是孙掌柜的师傅,差远了。可惜甭管什么大夫,治别人的疑难杂症,总手到擒来,一到自己身上,他们就彻底成了棒槌。为此,孙掌柜总想像着,有那么一天,攒够了钱就尽快脱离这行当,可别叫自己也弄个早死。
后宅传来一窝女人的吵嚷声,文英嗓门儿最大,嚷嚷着周妈多管闲事,文君还在旁边劝解。竹太太却在一旁煽风点火,故意看自家人热闹,几个人哄得文红大哭起来。哭声一起,后宅一下子安静了。
竹文青跟着闭了嘴,奔进后宅欲看看究竟,却忽听铺子外有人敲打门板。
“今儿歇了,有病明儿再来吧!”孙掌柜见东家一走,自作主张。门外马上传来冷冰冰的声音:“不是看病。”
“不看病就是抓药呀?”
“不抓药。”
“不看病又不抓药,来药铺干吗?”孙掌柜哼笑,再不搭言。竹文青早听着对话,又从后宅奔回来,瞪一眼孙掌柜,亲自开了铺子门。孙掌柜见状,忙去外面下板,请叩门的人进来。
来人是个青年男子,驼色呢子大衣穿得一丝不苟,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脚上的黑皮鞋也亮得刺眼。他迈步进来素心堂,摘下手套,打量一番昏昏的铺子,才向孙掌柜略一点头,又盯上了竹文青:“你们谁是这儿掌事儿的?叫他出来。”
“我是,您有什么事?”竹文青站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