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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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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是陈年的疤,被这样撕下来也是会血流不止的,但对于沈启明来说,有些事哪怕让他有机会再选择一次,恐怕也还是同样的结果。
他手里夹着烟,轻微地颤抖,直到那香烟烫上了手指,他才终于开口:“小阙,如果你不是选择了邵航,这件事爸爸是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要知道的。”
他的嗓音随着那最后一缕飘散的烟圈,像是要将人带回这整件事的源头,“其实早在你和他认识之前,爸爸的一个好朋友就已经和他父亲认识了。那是80年代初,国家开始转向市场经济体制,许多人纷纷下海经商,但正因为是在那个阶段,所以很多体制也相当的不完善。”
“是不正当竞争对不对?”叶阙结合在邵航的母亲江碧云那听到的前半段,不由道。
沈启明听后一怔,继续下去,“没错,那个时候我们家虽然不涉及建筑业,但也已经初具规模并有了不少资本,加上那个朋友又是爸爸从小的玩伴,所以我只好动用了一些关系来帮他。原本说,像这样一件事我也不会太有印象,但是‘邵’那个姓实在少见,所以……”
“所以你就记住他了?”叶阙越想越激动,“但是即使这样,你也不应该,不应该那样对我们啊!”
“是因为自负吧,我沈启明的女儿,怎么能和一个失败者的儿子在一起?”沈启明抬眼对上叶阙,嗓音低沉,“再者说,那个时候你也快要高考,也不应该被这些儿女私情所干扰。”
“就因为这些,所以你出手了?”叶阙冷笑一声,“那你怎么不索性一起把我弄出国,免得眼不见心不烦!”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但那个时候我和你妈妈……”沈启明的话到这却是再说不下去了。
可能不论曾经的事怎么回溯,终究都要回流到这一个点来,那就是在她的人生长达二十六年的光阴里,一直都是个不能见光的私生女。其实对于这一点,她在很小的问过叶瑾瑜,说为什么别人都有爸爸,但是她没有?
叶瑾瑜当时的回答是,因为她不希望叶阙喊别的男人作爸爸。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才给她起名“阙”,部首“门”暗指家,一声que(阙),则是说在这个家里,缺了一个人。
当时她无法理解,但直等到她有朝一日喜欢上一个人,她终于明白那是因为这个世上有些事确确就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叶瑾瑜才要保留下这个位置。
“算了,我来说吧。”听着这些晚辈为着当年的一幢错事至今耿耿于怀,沈振业长叹一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了,“小阙,其实你爸爸和你妈妈的相识是在你爸爸和苏米结婚之前,但在那个时候,爷爷没有同意。”
“您没有同意,为什么?”这下倒轮得叶阙不理解了,毕竟从沈振业支持她和邵航在一起的态度看,他应该是个很开明的人才对,那又怎么会?
“爷爷当年不同意他们在一起的理由,就和你爸爸当年不同意你和邵航在一起一样。”沈振业抓住叶阙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求得一个原谅,“忽如其来的财富,会让人的许多观点都为之改变,它甚至会让你觉得,自己和曾经的自己都不一样。”
“所以在你的意识或潜意识里,会想去寻找那个一样的。”
沈振业的话像是在典籍上才能看到的谶语,却是让叶阙的灵魂狠狠一震,但这或许是她从未拥有过那样多的财富,所以才无法真正的理解。
“后来你妈妈负气出走,又和你爸爸断了联系,再加上这个时候,有着和我们家相似背景的苏米出现了……”沈振业苍老又懊悔的语调让她的思绪重新回那个久远的故事里,“她很爱你爸爸,当然,那个时候你爸爸的确也有能让女人心动的资本,就像是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形容的那个什么,对,高富帅。”
“后来你爸爸跟苏米结婚,但是没过多久你爸爸就后悔了,他跟我提了很多次想和苏米离婚,但苏米那时已经怀孕了,后来又早产生下了天宇,所以有些事当时也只能这样了。”沈振业的眼里含着泪光,叶阙自然看得清晰,但她没想到原来父亲和母亲的认识是在和苏米结婚之前,而沈天宇比她大又是因为早产,这让她的心里顿时轻了不少。
“所以小阙,其实这整件事都是爷爷的错,只是可惜后来你爸爸又错上加错,这才让你……苦了这么多年。”他伸手抚摸叶阙的脸庞,“你可以原谅爷爷吗?”
可以原谅吗?她不知道,但是看着老人凝望着自己的近乎于哀求的眼神时,她还是心软了,她想起宋佳佳对自己说过的话:一个人再三被感情伤害,多半不是因为她蠢,是因为她真。正因为内心还怀着一份善良和对人性的信任才会去选择相信,这可能是非理智的,却也是真诚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件错事都没有做过的。”她吸了吸鼻翼,努力对沈振业挤出个笑,她想,这个世界上多数人在求结果,少数人在问因果,而自己却要辩一个对错。可是,哪里来的这么多对错呢?谁又能说说这对就一定是对,这错就一定是错呢?
那不如就这样吧。
然而,世上的有些事是能这样,有些事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譬如说,原则和底线,再譬如说,丁薇之于宋佳佳。
丁薇的那条:我们见见吧~的微信信息是在叶阙刚刚做下那不如就且行且珍惜的决定后发来的。叶阙将那信息盯看了许久,终于还是回了句,在哪里见?
一分钟后,丁薇回道:明天18:00点,欢乐谷。
欢乐谷位于北京市朝阳区,是京城里最著名的游乐场之一,叶阙大概猜到了丁薇为何会选这里,但却也是这里,让她不由得又是一番唏嘘。
曾经她们会为了一张票面价为215RMB的门票每每只去更便宜的夜场,但现在她们有了钱,反倒是特意要去夜场了。
时间如弹指,很快到了约定的时间,叶阙清汤挂面一张素颜,老远就看见了等在门口的丁薇。丁薇的精神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倒是依旧强颜欢笑地递给她一张门票,道:“走吧。”
叶阙沉默着接过,但心里却是一声叹息,也许是因为一再顾虑对方的心思让她终于感到疲惫,也许是因为几乎能预见了彼此今后的结局。
但她怎么也想不通的是,丁薇为什么要出卖自己?
“吃饭了吗?”行走在夜幕降临的游乐场里,丁薇忽然开口。
叶阙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前面有烤串,我们不如先吃一点。”
其实那烤鱿鱼的香味早飘出了老远,但即使是这样,叶阙此刻也依旧没有多少吃的欲望。这一点恐怕丁薇也是一样,她们只是尽可能表现得像没有事发生,但越是这样,内心里的慌乱就越是有增无减。
这一点她们彼此都清楚,但谁都不想第一个去戳破,而这一点,可能就是她们最大的相似。于是最后还是叶阙在接过那烤好的鱿鱼串时先开了口:“欢乐谷晚上的项目不多,你想玩哪一个?或者你哪个都不想玩,只是想过来看一看?”
但这句话,其实已经表明了她在难以忍耐的情况下,最后被压榨出的那一丝强势。
“太阳神车吧。”丁薇指着就近的那个大型娱乐项目,道。
“你以前就经常点这个。”叶阙呵了声,向丁薇靠近一步,“但是以前的你,从来只敢说说,不敢真的去玩。”
是啊,面对这个摆动幅度超过水平线,高度超过三十米的自传大圆盘项目,她叶阙又何尝不是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那鱿鱼烤串大口吃完,再拽住丁薇一起排气队来,因为现在游客并不多的关系,所以很快就轮到了她们。
“你会后悔吗?”踏上座椅的那一刻,叶阙忽然问。
“现在后悔有用吗?”身旁,丁薇锁着眉,伸手摸向了安全扣。
“我听说,最近很多娱乐项目都出了事。”叶阙索性发狠地问,话音落,手摸向安全带的丁薇果然一顿。
“不过像欢乐谷这种地方,应该还是很安全的。”叶阙继续说。说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会变得这样腹黑,但也许是觉得既然都事已至此,那我们就谁都不许逃。
“请大家最后再检查一遍安全带!”太阳神车旁,一名戴着蓝色美瞳的女工作人员最后将车上的所有人员依次检查过,便向另一名男性工作人员给打了个可以开始的OK手势,但或许是每天都在重复着面对这样高危的游戏,所以她眼里流露出的神情已变得习以为常。
是啊,就像如果坏事做得多了,就会变得没什么感觉一样,叶阙忽然悲哀地想。
但她的思考并没有持续很久,机器就已经徐徐上升了起来,先是一米、两米……最后升高到整整三十米,那是将近二十多层楼的大厦那么高。
很快,心也“砰砰砰”地像要跳出嗓子眼,因为整个大圆盘都开始像风扇那样动起来,虽然并没有那样的频率,但也远远超过了心理所能承受的频率。
终于有人忍不住尖叫了起来,那声音就像是一个起始音符,顿时整个太阳神车上的人都开始尖叫了起来,叶阙本就有轻微的恐高症,自然迅速随大流加入其中,强大的失重感下,那不断旋转的圆盘正对着垂垂西落的红日,一瞬地竟让她产生了种天地倒悬的错觉。
而天地间除了风声,就只剩下那此起彼伏的一浪高过一浪地尖叫声,他们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困兽,用尽了力气在嘶吼,他们愤怒,他们惶恐,但在现实中他们却有太多的不敢说,不能说。
于是只能借由这样的方式去发泄,去拼一个筋疲力尽,还一刻两袖清风。
“叶阙——”
风声里,她忽然隐约听见有人在大喊着自己的名字,很快,又听见了那下一句。
“宋佳佳——”
是丁薇吗?她一度怀疑是自己的错觉,她想回头,但却被突如其来的大风吹地睁不开眼睛,也因为这阵风,好不容易才低下去的尖叫声又再度开始。她已喊得快要失声,但还是又加入了大部队,她闭着眼睛,不知刚才的那句“叶阙,宋佳佳”究竟是她的幻觉,还是确有其事,索性更大声地叫喊了起来。
那叫喊声像是藏在他们每个人心中的狮子,现在终于被释放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机器终于停下来,她坐在座椅上,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浑身都湿透了。等待下车的时间里,她看着坐在身旁同样一脸虚脱模样的丁薇,声音嘶哑地道:“原来玩太阳神车,真的就像传说中的死过一次了一样。”
“传说太阳神车是玛雅王国发明的,用强烈的摇摆与旋转模拟太阳引力与地球运转产生的巨大力量,来让人们接受太阳神的洗礼。”丁薇闭着双眼,缓慢却条理清晰地叙述,“我从前一直很喜欢这个说法。”
“原来如此。”叶阙擦了把额上的冷汗,脑间不知怎么地就跳出曾在《新约·约翰福音》上读到过的那句: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大概是因为行走在黑暗里,才会向往阳光吧。她想着,终于如愿解开束缚在身上的安全扣,“但现在的你,已经不是以前的你了。”她顿了顿,还是说。
“但是叶阙,我们谁都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了。”丁薇转过身,从比她低好几米的台阶下望过来,这时上一批的游客已经走空,出口处只剩了她们两个,夕阳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又平行着互不交错。
“你也许觉得是我变坏了,但我却觉得,是你们一个两个对不起我。叶阙,你不妨摸着良心说,你真的从来没有看不起过我?”她吸了吸鼻翼,眼眶微微地红。
但这却是叶阙本年度听过的最好笑的事,她上前一步,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如果我真的有,我又为何会跟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朋友?”
“从前有宋佳佳一个就够了,但是现在你,叶阙,你也变成了跟她一样的人。”丁薇退后半步,她摇着头,表情不知是笑还是自嘲,“你们自以为对我好,但其实都是你们的骄傲和虚荣心在作祟!你们要的,不过是一个跟班,一个垃圾桶而已!”
“你怎么能这样想,怎么会这样想!”叶阙握紧手心,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唰地冲上了头顶,“丁薇,你太偏激了!我们从来就没有这样想过,也不会这样想!从头到尾,都只有你自己是这样想,你防着我们,对我们的友谊总一笔笔像是记账一样清楚,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连友情都要这样算来算去,那又算是什么真正的朋友呢!”
欢乐谷的往来人潮里,所有人都欢声笑语,唯有她们站在太阳神车的巨大阴影下,仿佛是意识流油画布上色彩冲撞的涂鸦。
“叶阙,我其实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但是如果说了,我就失去了自己。所以,抱歉。”漫长得比肩过了一个世纪的静默里,丁薇如是说。
其实已经是早就猜到的结局,叶阙在心里长叹下一口气,终于什么都不再多说,其实她已经是尽力了,但毕竟对这个世界上的一些人来说,自尊心实在就是高于一切的存在。虽然,相比起这个原因,她更愿意相信丁薇是不敢面对她自己。
但终有一日,她是会想通的,叶阙张开手,看着那满是指甲印的手掌心,不禁想。夜幕降临,又到了游乐场夜场快要关门的时候,她听见周围的机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仿佛又听见了风里的那声似幻又似真的“叶阙、宋佳佳”。
她想,有朝一日她定会等到它的下半句,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