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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生日 ...

  •   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下的,在十月底的一天。一开始,雪花小得像灰尘一样,没过多久,大朵大朵鹅毛一样的固体降水就开始在纽约的上空飘落。这场雪下的格外大,没多久就到了遮人视线的程度,是目前为止今年最大的一场雪。在这个月份下这样大的雪是不寻常的,不过话又说回来,近些年,世上的天气总是越来越怪了。

      秋天仿佛是被不知名的怪物吃掉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紧跟着的冬天来的悄无声息。天气冷的要命,街道上的雪铲了又下,下了又铲,路边的污垢和融化的雪水混合在一起,被来往的行人踏成了一层厚厚的、泥灰色的、软绵绵的冰。呆呆的纽约客们用戴着手套或不戴手套的手捧着印着颜色和图形各异的徽标的一次性纸杯,里面装着浓浓的黑咖啡,氤氲的热气从杯口升起,就像是无数团迷你的、私人定制的移动的云。

      他们的步伐很快,有时候,云跟不上他们。

      厨师凯撒·胡安推开餐馆的门走进来,嘴里接连不断的用西班牙语抱怨着这糟糕的鬼天气。厄运常常成群结队,他的车先是在半路上抛了锚,害得他不得不徒步跨越四个街区走到餐厅。这导致他迟到了三十分钟。老板在看到他安然无恙的进了餐厅后,对他说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扣你的时薪”。

      “拜托!顾客们还没到!”凯撒不敢置信的看着老板。他的头上顶着一小堆积雪结成的冰碴,很显然,在鹅毛大雪之下徒步三十分钟,就会收获这样一顶大自然友情赠送的冰帽。

      海瑟坐在吧台后面,用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的盯着凯撒头顶上那顶“冰帽”,听着他着急的和老板据理力争,觉得有点儿想笑。这是凯撒这个月第七次和老板争论时薪的问题了,他每次都是不占理的那个,越挫越勇,越勇越挫。老板的态度很坚决,看样子这一次,凯撒的时薪是必扣无疑了。

      老板顶着一脸不耐烦,走到储物间去清点存货。凯撒连忙跟了上去。几分钟后,她看到凯撒从储物间走出来,垂头丧气的哀叹。

      “又失败了?”她明知故问,丝毫不打算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笑容。

      “不要看笑话了。”凯撒瞪了她一眼,也跟着坐到吧台后面,长叹了一口气。“以及,你说得对,又失败了。”

      “你该买辆新车。一辆不会总出问题的车。”海瑟毫不客气的说。

      凯撒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用户同样的方式反击。“你该换个新公寓,不会总出问题的公寓。”

      海瑟冲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她租住的公寓总是能够隔三岔五的冒出源源不断的问题。比如说这个礼拜:公寓门锁出了问题,只有用尽全力摔上才能成功关紧。这里是一整个街区最便宜的地段,不知倒手了多少名“房东”。她从没见过把房子便宜租给自己的那个人,只知道上一任居住在这里的男人已经进监狱了,罪名是非法囚禁,受害者被囚禁的地方现在是她的卧室。没人会为房子的小问题负责,她又交不起请维修工的钱,只好硬着头皮选择自己修,于是在网络上订购了一本《为白痴准备的维修入门大全》。书要从西雅图发货,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送到——前提是,她能腾出时间来阅读它。

      今天早上,她的关门声太响,把邻居家的狗惊动了,它隔着门开始吠叫。响亮的吼声传遍了整个楼道,回音让狗叫声听上去更加令人心惊肉跳。顺便一提,海瑟并不知道邻居家养的是什么狗。她从没见过那条狗,事实上,也没见过那个邻居。

      他们给对方提的建议都不靠谱极了,比起建议,更像是一种极具讽刺性的玩笑。因为他们心知肚明,他们俩之间谁也换不起车、或者公寓。他们没钱。如果有钱,谁还会在这破餐馆一天又一天的卖命。

      沉默了一会儿后,凯撒突然说:“生日快乐。”

      海瑟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是她的生日。

      “许个愿吧。”她听见凯撒说。

      “我希望我能中彩票。”海瑟一秒钟也没有犹豫,直直的丢出这句话。

      凯撒忍不住笑了一下,仿佛听到她讲了一个什么笑话。

      “别做梦了。”

      她用胳膊肘用力捅了凯撒一下。“嘿,你不能剥夺我做梦的权利。”她用胳膊肘捅了凯撒一下。

      海瑟的全名是海瑟·查理·珀尔,她是餐馆白班的服务生,脸长得像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恶俗喜剧电影《Candy》的女主角,身材随了她那个当过西海岸泳装选美皇后的妈。常年染着一头毛躁干枯的褪色后的天蓝色头发,发量多但发质脆弱,从中段开始已经断了不少。头顶密密麻麻的长出了原生的棕褐色发根,她没时间去补色,也没有钱。以及,她认为这样更酷。

      她从十八岁开始就在这里工作,活到目前为止,最不赞同的一句话就是“美貌在穷人身上毫无用处”,因为每个礼拜,她都能收到好几个顾客的邀约,邀请她“找个地方寻欢作乐”,并且承诺给她“额外的好处”——通常都是钱。她用这种方式赚外快,次次都用随便什么种类的酒和安眠药来对付。如果第二天早上对方问起,她就装作不好意思地说”你喝醉了,所以什么都不记得“这种借口来搪塞。她用这种方式赚了不少快钱,目前为止,没人揭穿,也没人抱怨。

      海瑟是在八岁那年被寄宿家庭收养的,收养她的那家人看中的是政府的补贴金,除去她之外,家里还有另外五个小孩子。她从高中时代就开始打工,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十二年级只读了一半。十八岁生日那天,养父母便不肯再为她提供任何金钱上的支持,把她赶出了家门。她只好轮番寄住在朋友家里。学校拒绝她参加毕业考试,原因是她的出勤率不够,因为该上学的时间里,她有一大半都在逃学,去沃尔玛做兼职,穿着制服背心在仓库里开铲车,还拿到了月度最佳员工奖。校长要求她如果想参加毕业考试的话,必须重读十二年级,她自然拒绝。

      离开学校之后,她就开始全职打工,一天要做两份工,分别是白天在餐馆端盘子,和晚上在酒馆端盘子。酒馆、餐馆和便宜的公寓分别在一个等边三角形的三个点上,是她在当时的情况下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十九岁,距离她离开学校已经有了接近一年的时间。她故作潇洒的假装自己不觉得可惜。反正我不喜欢学校:遵守规则,无用的社交,毫无意义的课后练习——这都不是我。她总是用这些话来劝解自己。这一年以来,她的人生没有任何长进,依旧是一眼就能望到头——并且在能望到头的未来一些年里,也不会再有什么长进了。

      餐馆每天早上九点开门,海瑟把挂在玻璃门上的“关门”牌子翻了个面,翻到“开门”那一边。顾客们推开玻璃门,把周身卷着的寒气放进餐厅。海瑟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人一样,毫无感情的点单,送餐。可能是下雪的缘故,今天早上的客人格外多。大雪天把大家都冻坏了。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邮递公司制服的年轻小伙走了进来。他站在餐厅门口,喊道:“海瑟·珀尔的包裹!”

      海瑟转过头去,感到疑惑。她从不知道自己应当期待什么快递——除了那本《为白痴准备的维修入门大全》。可她今天早上才刚检查过,那本书目前还在西雅图,或者说,已经在西雅图滞留了四天,天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下一步的物流更新提示。

      “我不觉得这是我的。”海瑟走过去,和那个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确认。

      但对方很坚决。“女士,你的名字,你的收件地址。我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没人敢在纽约乱收快递,因为没人知道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但海瑟不在意,因为她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无名小卒,在这座城市里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电视剧里那种“邮寄炸弹”的情况大概率不会发生,因为她太普通了,根本不可能有仇家。

      很显然,这个时候,她已经选择性忘记了那些被她欺骗过的“外快怨种”。于是她结果包裹,选择签收这个来路不明的快件。

      “或许是什么人寄给你的生日礼物!”凯撒的声音从后厨里传出来。

      “老天,有这样的耳力,你应该去当特工,或者小报的八卦记者。”海瑟冲着后厨喊道。

      寄件人和地址那一栏是空的。“哇哦,诡异。”她忍不住说。

      凯撒像个幽灵一样走过来。“比你的人生更糟吗?”

      “去你的。”海瑟冲着她比了个不雅观的手势。“你不应该在后厨煎鸡蛋吗?”

      “你不应该在吧台后面擦杯子吗?”凯撒不甘示弱的反问。

      海瑟冲着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应该拿你的好奇心去喂狗。”她从吧台后面拿出一把餐刀,划开盒子上的密封胶带。里面装着一个深褐色封面的笔记本,很厚,纸页泛黄。

      “什么鬼?”海瑟盯着这个笔记本,眉头拧在一起。她把本子拿出来,翻开,扉页上写着一句“生日快乐”,没有署名。这确实很怪异。毕竟,知道她的生日的人并不多,只有几个关系亲近的同事而已。在这之间,没有谁会无聊到给她邮寄一个无名包裹。

      比起生日礼物,这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无厘头的恶作剧。

      凯撒探头探脑的站在她身后,越过她的肩膀,看到了这行华丽过了头的花体字。“诡异。”他重复道。“这年头还有谁会这样写字?”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什么疯狂的爱好复古文化的怪胎,或者吸血鬼。”

      “也可能是伏地魔。”凯撒嬉皮笑脸的补充。

      她看过《哈利波特》。那张阴森森的灰白色的脸霎时出现在她的想象里,让海瑟打了个寒战。“嘿,这可是你说的,不是我。如果这事成真了,我第一个找你算账。”

      “好吧,好吧。”凯撒摊开手,嘴上说着不正经的调侃。“作为一个在现实中害怕儿童读物中反派角色的人,我为你有勇气说出这种话感到骄傲。”

      随着店内的人流量增加,他们不得不闭上嘴,回到自己的岗位开始努力工作。海瑟把这个笔记本丢进了自己的包里,没再多想。忙碌的、单一的工作让她逐渐失去思考能力,变成一个苦大仇深的工作机器。雪越下越大,像毛毯一样盖在房顶上。窗户上凝结着一层厚厚雾气,与外面的世界就此隔绝。

      下午四点的时候,在餐厅端盘子的工作结束,海瑟有一整个小时的时间可以逃离带着印花的、各式各样的陶瓷制品和玻璃制品的地狱。今天老板拒绝了她“免费带走厨房里不知怎么就多出来的一个汉堡”的请求,只好在从餐馆前往酒馆的路上买了一个三明治,一边走一边吃。雪下的忽大忽小,期间一直没停。海瑟也没有戴帽子,为了避免头皮冻僵导致头疼,她不得不每隔一小会儿就把积攒在头顶上的积雪扫下来。

      到了傍晚,酒馆一开张,受冻的家伙们便一窝蜂的涌进屋子里,一边摘掉帽子和围巾,一边嚷嚷着要点威士忌喝。海瑟换上了酒馆服务生的制服,把一杯又一杯装在玻璃杯里的烈酒端给不停说着话的顾客。吧台的附近也零散的凑上来了几个人,他们刚进来不久,鼻尖和眼皮冻得通红,头发上还挂着零星的雪花,冰晶与水珠的结合在灯光的照映下看上去闪闪发光。

      海瑟的同事埃尔西同样在为应接不暇的顾客而忙的焦头烂额。她和海瑟一样,既不希望这家酒馆的生意太冷淡,导致闭店,这样她们就会失去工作;又不希望顾客来的太多,因为无止境的应付客人实在是太累了,而她们最渴望的东西除了金钱就是清闲。

      晚上在酒馆的工作一直忙到了十二点,因为大雪导致停电的缘故,酒馆不得不在十二点钟打烊。海瑟提前一个小时下了班,穿好那件从二手慈善商店淘来的旧羽绒服,慢吞吞的走回几个街区之外的公寓。她在楼下久违的遇到了约翰——一个长期在附近徘徊的流浪汉。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是什么,大家都叫他“约翰”。“约翰·多伊”,“无名氏”的统称。

      你来错街区了。她在心里想。在这里哪能讨到什么钱。不被抢劫就可以算得上是运气不错了。住在这条街上的人过的并不比他好多少,除去有个固定的居所之外,他们在本质上大概也没有什么太大的不同。同样在别人手底下讨饭吃,约翰至少可以做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回到家,海瑟发现门锁居然彻底坏了——多亏了她在这一个星期里坚持不懈的对它“暴力撞击”,锁芯终于不堪重负,彻底罢工。为了不让强盗或者连环杀人狂在半夜闯进来,她不得不拼了命的把家里最重的那个柜子推到门前,用来挡住幻想中的闯入者。但她心里也清楚,如果对方真的想要进来——前提是对方真的存在——并且可能性不小——的话,一个柜子能做的根本不多。逻辑上来讲,此刻她能做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以及祈祷。

      尽管这两件事都并不含有什么逻辑性可言。并且,海瑟压根儿不相信上帝。假如上帝真的存在的话,那么她现在就不会住在这个该死的破烂地方。

      临睡之前,她又突然想起白天在餐馆收到的那个神秘的笔记本。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她鬼使神差地把那个笔记本从包里掏了出来。海瑟把那个笔记本放在灯光下看了又看,觉得它看上去和那种会出现在每一个带有神秘色彩的电影里的笔记本没有任何差别。

      “我要这个东西做什么用。”她嘟囔着。想了想,从桌子上拿过一根或许是上一个、也可能是上上个房客留在这栋公寓里的圆珠笔,在上面写下了一句话。

      “我恨我的生活。”她写道。

      下一秒,就在她写下的那行字底下,出现了一趟让人眼花缭乱的花体字。

      “那么你应该回到真实世界。”

      海瑟愣住了,她死死的盯着那行字,联想到《哈利波特》的电影,感觉背后渗出冷汗。她更加确信这是来自什么人的恶作剧,一定是用某种特殊墨水在本子上写下了隐形的字,然后化学反应,然后因为所以,科学道理……以一种她搞不懂的方式显现。她读的书不多,学生时代的化学成绩更是差得让人惋惜,此时此刻只能用这种理由来说服自己。

      再说了,什么叫做“真实世界”?她生活的这个世界难道不是真实存在着的?可笑。那么这些年里她所受的那些苦又算是什么?某种更高级的存在所一手策划的恶趣味表演?

      下一秒,海瑟突然觉得头晕。困意以一种无法抵抗的方式侵占了她的大脑。她失去了平衡,不受控制的倒回床上。想象中来自床铺的柔软触感并没有出现在她仅剩下的一点意识当中。一股巨大的拉力像麻绳一般擒住了她的脖子,猛地向后拉,几乎要把她的脖子和脊椎扯断了。床与她的距离变为了无限,她感觉自己向后仰着跌进了一个无形的洞,头朝下,像一颗流星一样坠落,速度越来越快。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倒着下坠,在她的角度看来,世界就此陨落。

      泛黄的本子上又多了一行字。

      “欢迎回来。”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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