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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玉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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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博能和闵沉光的人影散去。
眼前的景象越来越稀薄,最后全部隐在白雾之中。剩下的十道记忆一齐涌现,排成一道拱桥似的长门。
第五道金刚环也适时出现,引着萧决然迈入长门之中。
“叶玉清,”程博能的声音在雾门外响起,“我自幼无父无母。我的父母都是被人族残害致死,但我不怨人族,我只恨杀害亲人的凶手。薛明远抚养我长大,他性情温和,从不滥杀无辜,更与人族无怨无仇,绝不会无故封印韩执事……”
萧决然迈出雾门,看到了挽天书院的大门。
两只上古天妖的残骸擎着青石板,百丈高的青石板上刻着三个篆文——玄武门。
这扇高门原是人族与妖族仇恨的见证,一扇由妖族尸骨扛起的阊阖;而后来竟然成为两族握手言和的表率,成了威严的象征。
萧决然再次望见玄武门,心中感慨万千。
叶玉清立在玄武门中,背对着程博能,头也不回地打断道:“你不必同我说这些。”
扑通一声,硬物磕在地上。
叶玉清惊诧不已,终于回头,果不其然,见程博能跪在地上。
“你这是为何?”叶玉清稍稍思量,便想通其中关键,“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又是闵长老惟一的弟子,为人高傲,平常时候断做不出这种举动。就算是我奉命查案,你要我偏向薛明远,也不至于跪下。你这是……”
程博能伏地,磕头道:“求你。”
叶玉清有些恼怒,他自觉看错了程博能。他惯从自己的立场看待别人,这时便想不起站在程博能的角度,为程博能考虑。叶玉清认可程博能,觉得对方是同期中难得可以做对手的人之一,所以看不惯程博能低三下四、毫无尊严的行为。
叶玉清转身,俯视不远处的人,讥讽道:“你以为这是儿戏吗?人命关天的大事,我不可能徇私枉法的。”
程博能不为所动,他只是做了自己惟一能够做的事情,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情。
他说:“求你。”
叶玉清静默,半晌,哑声道:“你这是……要我……造假?”
程博能没有回应,他的声音和前两次没有任何区别——
“求你。”
叶玉清的胸中燃起星火,那星火瞬间燎原。他的理智在瞬间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愤怒与失望。
凭什么程博能认定薛明远是无辜的?
难道封印韩思齐的天妖不是薛明远吗?
叶玉清居高临下,蔑视伏地跪求的人,冷笑道:“无论有没有隐情,薛明远违反同盟律法,用阵法捕捉人族,将韩执事封印在捉妖阵中,这一件事确凿无疑。按律,当以烈火焚其神魂三昼夜,以儆效尤。”
“是。”程博能道,“可是,叶玉清,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人族捕捉低阶妖族是合法的,而妖族捕捉人族就违律呢?这公平吗?”
叶玉清的右手已经扣在悟过剑上,他知道程博能说得对,他也认同程博能的话。
但是——
“这并不是薛明远封印韩思齐的理由,薛明远没有资格这么做,你懂吗?”
怒火更加炽盛。
“韩思齐奉命捉拿食人的妖族,那两个食人妖族是从瀛洲而来,在挽天大陆已经残害了六十三个稚儿。你和薛明远都是从瀛洲天妖,难道仅仅只是同族,仅仅只是同乡,就能够无视那六十三个稚儿的性命,让那食人妖族逍遥法外?薛明远为救食人妖族,永久封印韩思齐,其心可诛。你有什么资格为他辩护?”
程博能的声音听起来仍然那么镇定。
“叶玉清,你看低我们了。薛明远不是那样的,他很亲近人族,绝对不会因为袒护妖族,而做出违律的事情。所以,我求你,无论发生什么,务必还他一个清白。”
叶玉清稍稍冷静下来,问道:“薛明远已经认罪,他知道你为了他下跪求人吗?”
“正是因为他认罪,我才更要为他做些什么。”程博能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叶玉清看不懂的光芒,“我想知道,为什么他情愿认罪,也不愿意说出实情;正因为他情愿顶罪,也不愿意坦白。所以我才更要弄清楚,我不想他死得不明不白。”
叶玉清面无表情,拔出佩剑:“你说得好听,不想让他死得不明不白。如果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你不必跪地求我。你不想他死,所以才要求我。”
程博能没有承认,亦没有否认。
他什么都没有说,却将一切都已经说尽。
他说——
“求你。”
悟过剑唰地飞出,悬在程博能头顶。
程博能不偏不倚,目光中没有太多的渴求,但任谁都能感受到他的绝望。
他最后说:“求你。”
叶玉清忽然领悟程博能的内心。
程博能只是在作践自己,用这种方式来完成他最后能够做的事情,用这种方式来自伤,在痛苦和卑贱中确认自己还活着。
“好……”一声喟叹。
萧决然听见自己说——
“我允诺你,无论挽天大陆、北海的势力如何阻挠,我都会查清真相,绝不中途罢手。如有人想要我半途而废,我便以其血作祭,溅吾器,利吾刃。”
萧决然心想,他还有剩下一段话没有说完。
——可是,就算查清真相那又如何?薛明远终究要伏诛,终究要魂归幽冥,了无痕迹。
程博能笑了,叶玉清懂他。
“好,你承诺我,我记着。你要是做不到,我便以你的血作祭,溅吾阵,利吾心,为薛明远作陪。”
程博能站了起来,头上的悟过剑始终离他一寸,不多分寸,不少毫厘。
“你果然清楚,这不是薛明远一个人的事情,这关乎南疆、瀛洲、北海的人与妖。叶玉清,如果你的剑败给了人心算计,你就不配我这一跪。”
叶玉清也笑了。
这才是他认识的程博能,与他平起平坐,心高气傲,绝不求饶。
说来也怪,他们此前只正儿八经地说过一次话,根本不熟悉,却彼此了解。
“我配得上。”
叶玉清说完这一句,忽然发现,程博能将示弱的下跪看做莫大的认可,本是下位的动作,被他说成了居高临下的恩赐。
不是我求你,我下跪;而是我跪你,你配不配得上。
这是第三道记忆。
萧决然思忖,程博能为何要封印这道记忆。他后来分明践行了他的诺言,排除千难万险,将事实真相查清。难道说,程博能并不如他所表现那样慷慨洒脱,仍然将下跪看做是一种耻辱?
萧决然略感郁闷,别人的想法,他永远都看不穿。
第三道记忆的消散,第四道记忆随之而来。
就在此时,萧决然再次感应到“洗星河”的所在,虽然微弱,但那样明确,绝不可能弄错。
还有七道被封印的记忆。
萧决然也想知道,为何程博能后来会变成面目可憎的妖怪,或许这七道记忆能够给他想要的答案。
感应到洗星河后,言缺的声音在萧决然脑海中响起。
“叶玉清,我信你。”
萧决然心中一颤,可惜他必然要让言缺失望,他不得不如此。
“叶玉清,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我骗你的。
萧决然痛苦万分,他想起自己带给言缺的灾难,愈发坚定,要将言缺的战魂从七星阵法中带出,除了死意外的任何代价。
不是他吝啬自己的性命,而是他现在还不能死。
萧决然不敢再耽搁,谁也不能保证,这第二场试炼何时结束。
他要赶在程博能发现之前,把言缺的战魂找到。一旦他的动作被察觉,那就再也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叶玉清——”
“我恨你——”
可能是接近第八空间的缘故,言缺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萧决然咬牙,这是他应得的,言缺理应恨他。
来不及了!
萧决然忍住漫上心间的惭怍,不再逗留,结印打开金刚环。
金刚环上爬满云雷纹,剩下的白雾统统涌入环中,最后收拢为一个戒指,落在萧决然掌心不住打转。
萧决然将戒指放入袖中,立刻开始策算下一卦。
他在算出奠基七律后,惊喜地发现,最后两卦连在一起。他忍着穿越七星阵法的不适感,强行挤过第六卦,来到第七卦。
第七卦,一片黑暗。
言缺的声音不像刚开始那样虚无缥缈,开始变得清晰,仿佛就在耳边。
第八空间一定与第七卦相连,到底在哪里?
为什么萧决然明明感知到了那第八粒“洗星河”,仍然无法推测奠基的七律,无法打开那最后一个被隐藏起来的空间呢?
明明应该保持镇定,但萧决然此刻心乱如麻,言缺的话不断地涌入他的脑海,每一句都像锋利的刀子,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地割着。
“叶玉清,你没有错。”
“叶玉清,瀛洲的日出很美,你想去看看吗?”
“叶玉清,我快成仙了,我把我的仙骨赠与你,因为我相信你。人人都说你是个笑话,可我偏偏不信。这偌大的挽天书院,里面成百上千的人,只有你一个真的看清,只有你一个真的在痛苦。”
“叶玉清——”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玉清——”
“我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