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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男儿有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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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清海宴的长乐城里,这几天人们谈论最多的恐怕就是平阳王世子失而复归的事情了。
当年世子出生时,国师曾预言此子脚踏莲座,乃是菩萨身边的童子下凡,将为大惠朝带来数百年鸿运。一言既出,朝野震动,天下皆知。只有平阳王坚称世子与常人无异,不敢受人参拜。而世子丢失之时,亦有高僧开解说是童子功德圆满,上天复命去了。满城百姓竟相焚香祷告,天下庙宇无不供灯长明,以谢上天垂怜之德。连孝光帝也罢朝三日,亲往平阳王府抚慰平阳王夫妇。
而今世子归来,人人称奇。但因平阳王妃多年来一直四处寻找世子,另外又有宁欣公主的佐证,所以皇上很快就为世子封号,另外又赐下珍宝无数。
平阳王府和杨将军府皆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各皇亲国戚、达官贵人皆前来祝贺,送的礼品都堆成了山,掌管采买的厨房执事腿都跑肿了。
这天是平阳王府为承义认祖归宗的日子。杨硕一早就带着五儿他们前去祝贺。
平阳王府外表气势恢宏,内面修筑得如同江南水乡,那些建筑或依山而建,或临水而筑,婉约细致。前后房子一共有十进之多,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王府里的仆妇,皆布衣素裙,端庄有礼。
平阳王妃身穿大红的团凤缠枝莲花礼服,披着蹙金绣云霞的霞帔,容光焕发地招呼客人。前来道贺的达官贵人们都在前厅奉茶,女眷们都被安排在王府里的漱玉阁里,那些命妇们在正厅里说些家长里短的事儿,五儿则和几个大家小姐们被安排在西花厅里品茶。
宁欣公主的女儿□□郡主,户部侍郎丁万山的次女丁如薇小姐,还有大理寺卿傅敬之家的小姐傅玉容,这样三位候门绣户之女,全都是盛装打扮,正襟危坐。五儿看着她们衣服上那些繁复的花鸟图案,绚烂的颜色交错,不禁口干头晕,一仰脖将那杯茶喝了个干净。
再看那几位小姐,都是先端起茶杯轻嗅了一下,又细细地看了茶色,才轻啜一口,含在水中品了下,才慢慢地咽下,看样子还回味无穷。
看着几位小姐那优雅端庄的样子,五儿不禁有些自惭污秽。那几位见了五儿牛饮一般的喝法,也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郡主扑哧一声笑了,丁如薇、傅玉容也都掩唇而笑,五儿也红着脸笑道:“各位姐姐见笑了,小妹实是口渴了。”
□□郡主道:“舅母也恁小气了些,早听说她制的雪水菊花茶可口异常,偏拿了这指头大的小杯给我们喝。”
“平阳王妃大度可亲,又是郡主的舅母,赶会儿你就向她讨些带回去又何妨。”丁如薇小姐眨着丹凤眼道。
傅玉容轻声说:“只是王妃若问起带去给何人时,郡主如何回答呢?”
不等□□郡主开言,丁如薇抢着说道:“长公主和驸马都是只喝酒不喝茶的,自然不是带给他们。闻得孙文德孙大人嗜好菊花茶,不知是否传言?”
孙文德乃是圣上亲封的太子太保、一品光禄大夫,他的儿子孙光义是一等侍卫,常在御前行走,日前已被皇上赐婚□□郡主。
□□郡主听得两位女伴拿自己调笑,自是不依,满面绯红地拿着丝帕追打她们。
她开步的时候五儿才发现,郡主今日穿着的裙子竟是八幅,较之眼下流行的六幅裙又多了两幅,且那八幅湘裙每幅都绣着鱼虫鸟兽,色泽鲜艳,绣工精致,行走之时,裙裾轻扬,那些鱼虫都如活物一般游曳奔跑,令人眼花缭乱。
真个是裙拖六幅湘江水,髻挽巫山一片云。
傅玉容眼明手快,早将桌上的一柄玉如意拿在手里,□□郡主自是不敢惹她,只认定了丁家小姐。几圈下来,丁如薇已娇喘吁吁,只好躲在五儿背后。
□□群主却并不上前,手绞丝帕,好整以暇地含笑看着她。
蓝萍进来福道:“只因前院太忙碌,王妃不能亲来招待,怠慢各位小姐了,奴婢来给小姐们续茶。”
丁如薇听得丫头来了,只道□□郡主已走开,忙从五儿身后出来。哪知□□郡主正等着她呢,那蝉翼般的丝帕从五儿的头上掠过,正对着丁如薇而去。
五儿只觉头皮一紧,心知是丝帕挂在了玉钗之上,下意识地伸手地扶。却不料此时蓝萍正来给她续茶,她那宽大的袍袖扫过茶壶、茶杯,只听得“砰砰”两声,茶壶、茶杯悉数摔碎,五儿的衣服上已沾上了茶渍,滚烫的茶水热透里衣。
蓝萍大惊失色,跪倒在地。傅玉容、丁如薇花容惨淡,呆呆地看着□□郡主忙乱地给五儿宽衣解带。
平阳王妃很快就赶来了,命人拿了冰屑给五儿敷着,又请了太医来瞧伤。所幸烫伤的面积不大,又在大腿之上,只是红红的一块,并未起泡,只有些灼痛。
虽然五儿和□□郡主都争说是自己不小心弄的,平阳王妃还是狠狠地责罚了蓝萍和门外执事的丫头婆子们。
王妃亲自在寝宫内给五儿备下香汤,命丫环们好生侍候着五儿洗浴,又拿了一套崭新的大袖圆领的凤尾裙来给她换。
待五儿梳洗完毕,承义在王府的认祖仪式已结束了,平阳王爷带了他入宫谢恩去了。那些前来道贺的贵宾们也陆陆续续地离开了。
五儿给热水泡得有些昏昏沉沉,都不记得是怎样离开王府,回到杨府的。等她醒来时已是晚上了,富丽的花冠裙袄还摆在床边的矮几上,她雪白的脖子上空无一物,那块羊脂玉环已不翼而飞。
羊脂玉环本是那银面人受伤的那夜遗落在绣床上的,五儿想寻找恩公,却又不知从何找起,只得小心翼翼地藏着。想着不定哪天恩公就会前来相会,也好归还给他。
她用一根朱红的丝线打了个福字络,穿了玉环,戴在脖子上,从未离过身。白天在平阳王府沐浴的时候,她还将它小心地取下来,拿起来细细的摩梭把玩过,她记得自己洗浴完毕后是戴上去了的,怎么会突然不翼而飞呢。
五儿百思不得其解,辗转难以成眠。她本就有头昏的宿疾,此时更觉心烦气躁、头痛欲裂,索性也不睡了。
金锁片丢了,娘再也找不到她了,玉环不见了,银面人是谁也不会知道了。
真的如同祖母所说吗?一切都来自于虚无,归于虚无。
她穿了绣花软鞋,一步一摇地走出了闺房。
院中的梧桐树开花了,大朵的粉蓝色的花儿在夜里散发出浓郁的香味,醇厚扑鼻。石阶前的绿草绒绒,踏上去如同踩在地毯上一样,柔软纤细的草叶没过脚背。五儿的身影已飘过了紫竹林,沿着上次送银面人的路越行越远。
行至桂香园中,一切如旧。满园的桂树好象都打了花苞一样黑乎乎的,沉重的枝条皆静谧无语,只有小径两旁的小虫唧唧,时断时续。那扇小木门已被封住了,外加了两道粗大的木柱。
旁边的小屋里一灯如豆,摇曳变幻中,那红衫的女子提着鹅黄的裙子款款前行,一双金莲如玉如脂,时隐时现。
桂林中薄雾霭霭,轻烟袅袅,她在树下翩翩起舞,皎洁的容颜如莲花初绽,披散的长发如飞瀑坠落。她微张双臂,飞快地旋转,旋转,那纤细的身影开成了一朵炫丽的牡丹。
灼灼的红牡丹缓缓绽放,柔媚如狐,高贵如玉,硕大的花瓣一直延伸过来,似乎要将世间的万物都覆灭。
五儿连连后退,却不料脚撞到了桂树的浮根上,痛得她屈身坐在了树下。
月儿躲进了云彩里,桂树下什么也没有了,她女子是画中人啊,怪不得这么眼熟呢。
不知过了多久,小屋里出来了一位素服的少年,他步履沉重地向着桂林中的小径走去。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从小屋里射出的微弱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原来是承义。
他神色伤感,戚戚地叫道:“父亲!”
小屋里传出了一个粗哑的声音:“快回去!”
承义跪了下来,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哽咽着说道:“父亲大人多保重,恕孩儿不孝了。”
“我不是你父亲!”小屋里又传来了一声咆哮,伴随着瓷器落地的碎裂声。
白衣胜雪的少年哀哀地跪在那里,咽咽地哭着,不肯离去。
小屋里传来了一声长叹,随之灯熄灭了,桂树的影子只是一丛丛的黑团。草径上的长长的一团黑色,摇晃着远去,是承义爬起来恋恋不舍地走了。
五儿没想到承义对杨硕还有这么深的感情,对于杨硕,承义一直都是曲意奉承,五儿只当他是惧其暴虐。现在他一朝富贵,却依然没有忘掉孝顺,还真是养育之恩大于天,五儿不禁对他刮目相看
她在树下枯坐了片刻,估计承义走得远了,才慢慢地回去。
月亮穿破云层露出了面容,桂树的枝叶也披上了清辉,有一枝上面还闪着熠熠的光。走近了一看,她一阵心悸,兴奋地抓住了那光亮的东西,冷冷的金锁片重又回到了她的手中。
五儿觉得全身仿佛又充满了力量,飞一般地回到了绣房中。
采芳亭湿冷的地砖上,李妈呆呆地跪着,头上脸上流下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她目光呆滞,呐呐地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你好好地看着她,千万不要让她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受了伤。还有,她若再发病,要及时地通知我,不要让别人知道。”
“是,老爷。”
“你退下吧。”
杨硕的声音听着非常疲倦,他背着双手,站在梧桐树下,月光将他化为一道孤独而忧伤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