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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   元康五年。仲春与暮春之间,京洛之地,倒春寒余威尚存。
      日影渐西的时候,车轮正辚辚地驶过山道。车中的人信手半打起帘,朝车外望了望,转头不算大声地说道:“看起来,离城近了。”
      伴着不疾不徐的马蹄声,车的一侧,响起个从容浑厚的回答:“是。”
      挑起车帘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气:“也就快到了。”

      对话这两人,都是三十多岁。车里面的那位,头顶一梁进贤冠,下半张脸的轮廓颇有端方棱角,大体儒士装扮,看向人时,眉眼都透着不远不近的温谅;外头的乘马者面目清秀,倒是戎服在身,武冠束发,一副恪尽职守的扈从将校模样,神情有些恂恂然的严肃。
      车队是恰到好处的长,仪仗也是恰到好处的数目,只是车服颜色不那么鲜亮,素衣白马的挺多,是种在黄昏的斜照里也不算太暖的淡。
      车队里头,还有两辆四匹马拉的安车,挨着一块,特别醒目:都是青盖,各立着九旒的降龙旗。显然,那是某两位贵重当时的宗藩。众人此行,都为送他两人生母、淮南国李太妃之丧还洛的缘故。入城之前,山行之时,旁边都是倦鸟归巢低飞的,什么“镇南大将军”、“使持节”、“都督江扬二州诸军事”等等之外的幡子,也没必要一个个都挑出来,但还能认得出淮南王和吴王仪仗那些颜色深浅约略有别的旗。
      这兄弟两人情谊深着,吴王身体又素来不好,淮南王不太放心,两个青盖才出寿春就很快走成了前后相续。这下可好。原本按着礼数该各走一边、分头摆满王家气象的仪仗,在路上就跟着混到了一起。职当总领淮南王亲卫的郎中令袁甫,原是位岁数要八十了的老人家,拿了淮南王发的话,出寿春也就钻了辆车,自己蒙头坐倒。于是两边宿卫将士,不知怎么的,一路上也渐渐就变成了……临时遇事,就全跑去问吴王郎中令要处置。
      这吴国郎中令陆机,与淮南王的文学荀崧,相识已有几年,也就得了这两下混行的便利。他那马恰在吴王座车和淮南王副驾后车间,有意无意,时不时快一步慢一步的。两位亲王身后那车里的荀崧,同他也就闲闲地搭一句没一句说起了话。

      “士衡。”荀崧侧头听着车马动静,忽然又开了口。
      “当年初来,这一节,你该走的是水路吧。”
      外面轻轻“嗯”了声:“阳渠。会七里涧,向建春门。”顿了顿:“名都,一何绮。”
      “那……洛中又是怎么传成,你半道遇上了王辅嗣?”
      荀崧这么一问,外面沉默少顷,只传来一声吸气,像是陆机把一句“我哪知道啊”给憋了回去。他便又和言续道:“那时我还当是笑话,同中表亲族作书,也拿来作个由头。过不久,便听说……我家内兄姨弟,其实也多颇以为然……”
      帘外又是很清晰的呼吸声。这次似乎是……为着送丧的缘故,憋回去了一声轻笑。
      “要说碰见,”生长洛邑,荀崧不必再掀帘子。“今夜,怕是宿在尸亭。”
      外面又沉默了片时。“我会留意。”
      “说起来,这次回京,另一个姓王的,你可想好了怎么打发。”
      “该是他先想好怎么打发我才对。”
      “……还在琢磨东宫?”
      “嗯。”

      去年秋天,陆机匆忙自太子洗马任上离洛,远赴吴国郎中令之职,太子一声不发,竟连饯行之宴也无。非常之举,自然令人有非常之想。每一念此,心还总有三分悬。

      荀崧便宽慰道:“那我也想想。”

      车队继续款款地行。日暮时分,果然停在了汤亭。汤亭是个地名,便是荀崧说的尸亭,又叫尸乡。传说商汤与盘庚都曾建都在此,也有人说是帝喾。又传说当年田横受汉高祖之命西行,便在此亭自刭,因此得名尸亭。田横自杀在此确乎不假,但若考诸《太史公书》及河南图志的话,此地得名,要在田横途经之前也说不定。本朝就有人说,该是春秋尸氏的故地。
      王弼的墓,就在附近。

      两个青盖一停下来便像碰了碰头。吴王已然觉得倦了。淮南王同他商议几句,放出教命:且在此亭休整一夜,明旦入城。一众人等随声答应,一面将教命往前往后地传开,一面该下车的下车,该下马的下马。该吩咐的吩咐。该生火的,该支灵帐、大帐的,该取旁的物事的,该上岗哨的……该护着太妃灵车的仍旧护着。各自忙忙地安顿下来,好一阵人声马嘶。
      两位亲王与随行眷属,暂歇在亭驿,照旧是守着太妃。
      将两国宿卫分头排妥了班,吴国郎中令戎衣未解,又同赶来的淮南与吴两国中尉都交待了几句,这才着手自己的歇息。
      将近洛阳,照说不至于再有什么贼人,何况淮南国兵,都是一等一的身手,吴国兵本也不弱。但也不知为何,从日落之后,陆机的心里就总有些不安,好像,今夜真要发生什么事。
      像是有所感应,天色渐墨,夜风渐寒的时候,荀崧披着件绵袍,也来了他的帐中。
      陆机便轻笑:“淮南文学分明带了书,竟不在自己帐中读?”
      荀崧神情倒几分认真:“白日里说过话我就后悔。万一他真来,我家还有点不知道能不能凑上数的交情。”
      陆机换了个姿势坐着。当然,荀崧的座,是空出来了。
      “要说交情,车上你替即丘太夫人带的那点家乡风物,她还肯让你带,那也……”
      陆机又笑了笑。轮到他宽慰:“便是另一桩,我也有分寸。”

      洛中友人九十多岁的老祖母,要算家世,与他同荀崧,也能搭那么一丝半线的瓜葛,是以他二人逢有登门时,都会问安。此番友人相托,他也毫不迟疑地应诺了。
      ——细说起来,连今番这等公差,都能硬插上……初看轻如鸿毛的私事,哪怕那位友人,也绝非常常如此。因此,在他看来,更像友人得了什么话,想要借故同他说。

      夜风吹着帐角,灯影轻摇,文学官展卷读书,郎中令倚剑读书,偶然相谈两句。倦意也渐渐浓了。不知何时,陆机忽然听见耳畔轻轻“嗤”地一笑。
      那声音甜得极轻峭,也极陌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何方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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