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5、月落僧袍一 ...
-
“如心佛亦尔，如佛众生然。应知佛与心，体性皆无尽。”小和尚们齐声念。
“若人知心行，普造诸世间。是人则见佛，了佛真实性。”稚嫩的女声悄悄在高处跟着接道。
“心不住于身，”小和尚们语调平平。
“身亦不住心。”女童声音软软。
“又在跟着念经啊？”一只巨大的白毛蜘蛛从佛象后面探出头来，低头看向佛手上的小小黑白花小丫头。
“咦，雪爷爷呀。”黑白花儿小蜘蛛抬起头，四对圆圆的单眼黑黝黝的，长长的刚毛在单眼周围，卷而弯，竟有点儿长长睫毛的视觉错觉，看起来有点儿拟人的可爱。
她的声音不是自口中发出，而是用腹腔模拟出的人声。
“很喜欢这些经文呀！”她抖了抖最前侧的两只腿，毛茸茸的足尖点了点自己的蛛网。
被称为雪爷爷的是一只七百年的大长毛蜘蛛，性格温和，毒性极弱，是个潜心向佛的妖，在大宁寺中跟着住持学佛已有些年头。
黑白花儿小蜘蛛没有名字，这两年才化了形，是个软乎得不像话的小丫头。
她天生有些佛性，又常年受佛法熏陶，日后估计也是会走上修佛道路的。
“雪爷爷一定要走吗？”小蜘蛛转回身，看着下方讲经的和尚们，“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呀？”
雪没有回答，只是默默转身，八肢并用，快速爬向高高的大殿顶部，从气窗里离开了。
“为什么不能留下来啊？”小黑白花儿不解地抖了抖圆鼓鼓的腹，继续趴着听经，跟着念诵。
这天阳光极好，早课散了后，大宁寺的僧人们都各自忙活去了。
大殿空荡荡得，只剩下小黑白花儿挂在佛祖手指上，看着供桌上新奉的水蜜桃流口水。
太阳升高，金黄色的日光从小窗洒进来，恰好落在水蜜桃上。
小黑白花儿原想再忍耐忍耐，到夜里没人了再去偷吃，可是这天的气温太闷热了，她又渴又馋，偏偏光晕为水蜜桃子镀了一层闪亮亮的晕圈儿，勾/引着她去尝一口。
她四下看看，似乎没什么人了。
她悄悄溜下佛祖相的手臂，顺着佛相的袍子滑落坐台，躲在佛像后，偷偷化为小姑娘，赤着脚探出头，东看看，西瞅瞅，果然没有人。
“呼~”她拍了拍胸脯，笑眯眯地从佛像身后跳出来，提着裙角扑向了供桌。
水蜜桃是真的太甜啦！
每一颗果子都饱满透熟，洗得干干净净仔仔细细，一根残毛毛都没留下。
咬一口下去，汁液喷溢，齿颊留香。
小黑白花儿砸吧着嘴，手上都沾满了桃子汁，汁液啪嗒啪嗒往木制的大殿地板上淌，顺着木缝糊了一大片甜丝丝的水洼洼。
她本来想着只吃一个尝尝鲜，可是实在是太好吃了，果子上还沾染着精纯的信仰力量，每一口入腹，都融成了温温暖的力量，让小黑白花儿欲罢不能，一不小心，就只剩下最后一颗了。
她怯生生仰头抬着眼睛往俯瞰众生的佛祖像，笑眯眯地撒娇：“佛祖呀，我能把最后一个也吃掉吗？您不回答，我就吃掉啦！”
佛像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桃子回答小小的蜘蛛妖，于是小丫头赶紧踩着糖水，伸手够最后一颗果子，抱在胖乎乎的小手里，急急忙忙往嘴里塞。
“贪吃鬼！居然敢一再偷吃贡品！”响亮的一声断喝，吓得小黑白花儿一激灵，剩的半个桃子挂着小牙印儿，啪叽掉在地上了。
“谁！呜呜呜我的桃子！！！”小黑白花蹲下胖乎乎的腿，伸手去抓已经摔成一滩的桃子。
啪！
一条竹条轻轻打上了她的手背。
“落地之物，怎能再食！嗡嘛呢叭美吽（注1）。”
小黑白花儿本就掉了桃子，这下又被打了一竹条，虽说不怎么痛，但顿时起了性子，蹲在地上呜呜呜装哭撒起泼来。
“你是哪儿来的小和尚！怎么能打小孩子！太过分了嘤！！！”小黑白花儿把头埋在膝盖里，声音软糯糯得，看起来还真有点可怜。
执着细细小竹条的和尚一见这架势，窘迫地手脚不知该怎么放，忙把竹条塞回腰带里，仔细把洪亮的声音压低了些，委委屈屈地嘟囔：“小僧没有用力，你偷吃贡品，跟我去戒律师叔处领罚。”
小黑白花儿一听领罚，腾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小脚丫踩在湿哒哒的地板上，沾着果汁水，踏出一个个小小的脚印。
“什么？吃供奉给佛祖后剩下的食物是常识！佛祖慷慨待众生，你凭什么罚我！”
她跳着脚提着裙子，粘着一脚丫的水渍，故意绕了一大圈，踩得到处都是脚印子，一边跑还一边转头对小和尚喊道：“你要带我去受罚，你倒是抓我来呀！你抓到我呀，我就乖乖跟你去！”
小和尚还没能开悟佛法，只算是个普通小孩子，哪里追得上化形了的小蜘蛛。
跟着她使劲跑，都够不到小丫头的衣服边边。
他跑得快，她就跑得恰好更快一点点，他累了停下来，她也停下来做鬼脸。
小和尚跑得满头大汗，回头一看：
嚯，整个大殿里，都是脚丫印子。
他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然在佛祖面前无礼奔跑了许久。
小和尚意识到自己犯了戒律，垂着头连念几声佛号，不追了。
小黑白花儿见小和尚不追了，咯咯笑着，朝他做了个鬼脸，蹬蹬蹬提着裙角，笑得得意极了：“小和尚，小和尚，你抓不到我，我就不去受罚咯！以后再见咯！”
“哎，小檀越你怎得恁不讲道理……”小和尚反应像是慢半拍，眼看小黑白花儿都跑远了，他才讷讷地瞪着地上的小脚印，委屈巴巴地嘟囔，“小僧好不容易才擦净的地面，好不容易洗干净的桃子……”
小黑白花儿其实没跑远。
她跑出大殿，就化为小蜘蛛，沿着墙面爬回佛祖的手上，垂着身子挂着银亮亮的丝，偷看那个笨呆呆的小和尚。
小和尚在原地站了半天，叹了口气，去取了水桶和帕子，趴在地上一块板子一块板子地擦啊擦啊。
从正午擦到了黄昏，开斋饭的钟都敲过了三次，小和尚还在擦地板。
小黑白花儿看着他在那不停地擦，擦得地板重新露出莹润的光泽，心道小和尚真是傻，也不知道先去吃了饭，再回来擦。
眼看着那小和尚擦得细致，还剩一半地板没擦，难道他要擦到明天早晨？
小黑白花儿腹诽，打了个哈欠，瞪着八个圆圆的眼睛看他擦地板。
可是看擦地板实在是太过枯燥无聊，小黑白花儿没多久就睡着了。
等她听见又一次换了新水回来的小和尚脚步声，抬头一看，月亮都升到高处了。
大殿里还有小半的地板没被擦过嘞！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小和尚跪在地上，躬腰拧干帕子，心里烦闷闷得。
她心想：真是个蠢呆的小和尚！
小黑白花儿丢了个术法，门口忽然刮起了大风。
吹得高高的大殿门吱嘎作响。
小和尚抬头看了看檐上的月亮，放下帕子，拍了拍背，打着灯，慢吞吞走去关殿门。
小黑白花儿趁机施妖法，将剩余的地板擦干净。
她只是个小妖，做完这些，累的气喘吁吁，妖丹也有些干涸。
她气鼓鼓地挂在网上，心想明天要再多吃两个果子当谢礼。
小和尚走到门口，风就停了。
等他再回来，映着灯光与银月淡辉一看，地面变得干干净净，剩下那些没擦的地面在月光下反射着莹润的木器光泽。
小和尚微微一愣，朝着高大的佛像叩拜下去，念了几声佛号，低下头继续擦地板。
他想着，是佛祖显了灵，但即便如此，他也不该惫懒。
他没抓到偷贡品的小贼，又在大殿内奔跑，应该踏踏实实受罚，乖乖擦完地面。
小黑白花一看小和尚不领情，还在闷头擦地，顿时来了火气。
她引出一道暗劲，咣当一下推翻木桶，让水洒了一地。
“哼！笨蛋！”小黑白花儿气哼哼地翻了个身，肚皮和眼睛朝上，背对着下方的小和尚不再看他。
小和尚转头一见桶子翻了，微微一愣，不怒不气，只是用帕子一点一点沾干了水，拧回桶子里，提起脏了的水，又去换水了。
小和尚擦了一夜地，真如黑白花儿想得那样，擦到了第二天早上，才终于擦完了所有地板。
小黑白花儿也没能如愿不理他睡着，反倒是气鼓鼓得，也不知道在气什么。
从这日过后，小黑白花儿就注意上了那个瘦瘦的，皮肤有些麦色的小和尚。
他总是跪在最后最角落的位置，捏着一串普普通通的小菩提籽佛珠，认认真真听每一次讲课。
小黑白花儿从前也见过不少大宁寺里的和尚——大和尚，小和尚，老和尚。
没有一个比这个小和尚更笨更呆。
他们偶尔也会偷懒耍滑，不像是这个小和尚，只要轮到他打扫大殿，他总会给扶正所有的灯芯，擦遍每一块地板，换过所有花瓶里的水。
偷看了一些日子后，又轮到了这个小和尚轮值大殿的卫生。
春去秋来，桃子换成了柿子，点心也换成了秋季时令的。
小黑白花儿打算久违地在白天偷一次贡品，果然如意料之中地，又遇见了小和尚。
这一次，她没有跑，也没有故意弄脏地板，她站在供桌前面，笑眯眯地看着小和尚：“小和尚，我给佛祖还了礼，你看，这个柿子，是我换来的。”
说着，她指了指一朵小小的月色野花，那朵野花乖乖躺在柿子原本的位置上。
小和尚本来皱着脸，扁着嘴，看清小花后笑开了颜，捻了捻小小的佛珠，点点头道：“那便好了，小檀越喜欢柿子，便拿去吧。”
小黑白花儿点点头，塞给小和尚一朵一样的小花：“之前弄脏你的地板，我错了，这是赔礼道歉。”
说完，她也不知在逃什么，提起裙子，抱着一颗柿子，一阵风似地跑走了。
后来小和尚就常见到这个偷贡品的小姑娘。
只不过她不再偷东西了。
她时常会带来一些小玩意换果子，有时会是一把油香香的松果，有时会是一根宝蓝色的鸟羽，有时是一颗漂亮的鹅卵石。
不管她拿什么东西来换果子，总会多给他一份，说是给他的谢礼，或是赔礼。
小和尚不明白有什么好谢好赔的，每次想要拒绝，都根本来不及说话。她匆匆忙忙塞给自己，就会一溜烟地跑不见影了，找也找不到。
小和尚试着早些到殿里等着，想把那些小东西还给她，可去得时间总是刚刚好——刚刚好她与佛祖换了吃的，刚刚好塞给自己一个小东西就跑掉。
冬天到的时候，小和尚已经收了小小一盒子小东西。
他翻开盒子，看着里面被他保存得很好的月色干花，漂亮的鸟羽和舍不得吃的松果……还有很多很多，他都没见过的小东西。
他捧着盒子在月下望着落下的雪花发呆，被路过的住持看见了。
“小静虚，在看什么呢？”老和尚拄着禅杖，慈眉善目，他的目光落在静虚的盒子上，察觉到内中物品残存的温软善意的妖气。
“弟子在看月亮。”小静虚抱着盒子，“方丈师祖，弟子有疑惑。”
“哦？说来听听。”老和尚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头。
“有个小檀越，每到下缺月的日子，就会去大殿里同佛祖换吃的，用这些东西。”他打开盒子，递给方丈看，“可是每次弟子遇见她，她也会给弟子一份，说是赔礼或者谢礼。弟子不懂，她谢弟子什么，又赔什么呢？”
“那静虚为何收下礼物？”
“她塞给弟子，就跑掉了，弟子追不到，也寻不见，怕丢了，只好收起来了。”
“那，静虚既然收了旁人的礼物，就要准备回礼，知道吗？”方丈不知想到了什么，掐了掐手指，望着皎月银辉，轻轻摇了摇头，“既然无法拒绝，那就送她回礼吧。”
说完，方丈就踏着积雪缓步离开了。
小静虚望着即将缺角的明月，歪着头仔细想啊想，抱着盒子想了很久很久。
冬季大殿里没了新鲜果子，供着一些花酱糕点。这一日，小黑白花儿又来了。
她用一颗秋日里舍不得吃、细心藏起来保存的小苹果，换了一个小点心。
她站在供桌边儿，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点心，点心馅儿甜丝丝得，好吃极了。
她慢吞吞地吃着，等着那个笨呆呆的小和尚。
谁知道等她点心都吃完了，小和尚还没来。她站在殿门口，看着屋外风雪，有些担心了。
她想，再等一个时辰，如果他还不出现，她就去找他，循着味道，应该可以找得到。
她等啊等啊，终于隔着风雪看到了披着斗笠的小和尚慢慢走来。
她急急迎出去，顾不得风雪钻进脖子里，赤着脚踩着雪，跑到了他的面前。
“小和尚，你怎么才来啊？”她急急问，“你没什么事儿吧？今天下了大雪，你从哪里来的啊，怎么满身都是雪啦？”
静虚上下打量小黑白花儿，指了指殿门：“外面这么冷，进去再说吧。”
他在廊下脱了斗笠摘了帽子，抖干净身上的雪花，褪了鞋，才进了大殿。
小黑白花儿见他这样细致的模样，偷偷看了一眼自己□□的脚丫，悄咪咪地退了半步，拽了拽裙角，想把脚遮起来。
“你去哪了啊？”她问，同时塞给他一个红彤彤，圆滚滚的小苹果，“哝，这是这次的谢礼。”
“等一等，”小和尚闻言没接苹果赶紧出声，“小僧给你准备了回礼。”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的棉鞋，素面的，灰扑扑，看布料有点儿像僧袍。
“你给小僧的那些，还有这个苹果的回礼。”他说着，又往前递了递，生怕小黑白花儿又跑了，“还有，小僧不叫小和尚，小僧有法号。”
小黑白花儿忽然笑了，笑弯了眉眼，笑弯了嘴角，她接过那双鞋子，蹲下身一边穿一边问：“那，小和尚你叫什么呀？”
“小僧法号静虚，小檀越，你怎么称呼呢？”
小黑白花穿了鞋子，高兴地踮起脚跳了跳：“我呀，我没有名字呀，你随便叫我什么吧。”
小和尚歪着头想了想，想到她总在缺月的日子出现，认认真真地问道：“那，小僧叫你月吧。”
“一个字好奇怪呀，我想想呀，雪爷爷说，我日后是小娘子，那静虚，你叫我，月娘吧！”
“好吧，月娘。”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嗡嘛呢叭美吽——佛教相信掉在地上的食物再好也不应该吃了，应该念此咒，承观音大慈力，惠及墙边的饿鬼，让给饿鬼享用。
今天再次申签被拒……我决定这本彻底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