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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终 ...


  •   我已经在这里三百多年了,具体有多少零头,我早也记不清了。

      我总是喜欢望着朴水桥的尽头。
      我想,我还是在等他吧。我还是希望,他能够出现。
      在漫长的岁月里,原来再深刻的记忆都会模糊,我已经不记得他的模样。可奇怪的很,无论怎样,却都无法将他彻底遗忘。
      面对他时的感受,心跳的频率,呼吸的节奏,都触手可及。
      这时我总会想起阿姑的话,“执念,根在心里,时间也无能为力。”

      我想,他,应当就是我心里的执念吧。

      是时惊蛰,初相遇。
      我落入猎人陷阱,逢得生机拼命逃亡。其实我是不怕死的,只是死于愚昧,我还不甘心。

      朴水河面泛着日光,零零碎碎,被波痕随意裁剪而成,仿若流金碎片。

      我逃到此处,因身负重伤,闪躲之间竟落入水中。河水细细密密缠绕了我,登时再无法呼吸。
      原本的惶恐并未如约而至,反倒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原来面对世人最为恐惧的死亡我竟可以这般淡然,当然,这看上去也没什么难的。

      不知是福是祸,我被救了。

      方见天光,便瞧见了一眉眼清明,周身又不失几分江湖豪气的男子,微挑着唇向我凑来。
      我见他华衣锦靴,一身行头实在好看,但略过种种,却都不及他的一弯眼眸,更令人驻足神往。

      “小狐狸啊,你总算是醒了,可担心死我了,”他伸手轻轻拂过我的头,我竟无丝毫抵抗,就这么木讷着接受他的抚摸,甚至觉得舒服,想贪恋他掌心温度。
      只见他神色陡然认真,继续道:“你放心,以后我陈徊定护你一辈子平安。”

      他神情坚定,我却听得怔怔。

      这可是个不小的承诺。
      我的一辈子,可是你几生几世都不够呢。

      看着他关切怜惜的目光,我竟有些不知所措,是那种被人在乎的惶恐与几分羞恼。

      自我出生以来,我便不知自己从何而来,我自小被阿姑收养,她是只有着漂亮皮毛的年轻狐狸。
      阿姑待我很好,一直视如己出,还总夸我是只俊俏的狐狸,若是化为人形,定然是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
      阿姑总笑着说,说我必然能找到一个漂亮的女子为妻。那时候的我还没见过人类,我才不要找什么漂亮的女子为妻。

      时间流逝,阿姑脚步也不再轻快了,她很容易累,有时候趴在阳光下一动不动,我便轻轻走到她身边,直到听见她平稳的呼吸方才放心。
      我开始越来越恐慌,我很害怕阿姑会离开我。
      与此同时,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不同。阿姑已经老了,而我,自从长到青年时,我的容貌,再无丝毫更迭。

      阿姑离开的时候很安详,她只是说她真的好累,我还记得她最后对我说的话,她告诉我,我可能不是一只普通的狐狸,或许是灵狐的后代,将来会幻为人形,甚至会拥有漫长的生命。

      漫长的生命,这可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而于我来说,这其实是一种折磨。

      阿姑离开后,我便又是孤身一人了,不想、也不敢去相识他人。我明白,相聚的结果,只有离散,而我与别人的相聚,相离便是死别。
      而这份痛苦只会由我用漫长的生命去承受,我,不愿再去尝试。

      这么多年了,也只有他,也只有他陈徊,哪怕是飞蛾扑火,我竟也心甘情愿。

      他是将军之子,但总是耽于四方浪荡,世人口中的他,很不成气候。他将我救下后就带回将军府中。
      将军很不喜欢我,因为我便是陈徊沉迷享乐的罪证。

      陈徊不喜打打杀杀,他生性爽朗,眼里见不得欺凌,但同时又心软得很,他不愿执剑,哪怕保家卫国为正,可屠人性命这样的罪恶,他是无法承受的。
      闲来之时,总喜欢到处走走,看看山水,品品新茗。

      是日,一夜雪深。上下一白,天地间是素雅的宁静。

      冬至已临。

      天色迷蒙之时,他一手拥着我,一手执一把素伞,遣了下人,信步向远处走去。

      雪越下越大,他的眸子越来越深,像是积了许久的云,是难以消散的阴霾。
      忽而,一抹清亮从他眼里滑落。

      我不敢看他,只是心里升起莫名的不安与难受。

      我是在一天夜里化为人形的,只因偷抿了口叫人能一醉的酒。
      我也果然如阿姑所言,变成了一位俊美的男子,一袭白衣,眼里是我自己都看不透的深沉。

      陈徊对于我的变化又惊又喜。
      我知道,他也是孤独的,他也知道,我会一直陪着他。
      他同我讲许多事情,他的年少,他曾游玩过的山水,一路上有趣的见闻,以及,那个让他无法忘却的她。
      我只知道,他很爱她,并且很希望她能回到他的身边。

      果然,他已有心爱之人。

      之后的日子越发丰富了,我们一同去听折子戏,去螺市街淘来新奇好玩的东西,去湖心亭中大醉一场,去埋下约定好十年后共饮的梨花酿。

      他待我很好,莫名的好,好到很多时候我觉得他的眼神,都像是权衡后仔细排演好的。
      因为他怕我会离去,怕再回到独身的孤独里。那种隐约的卑微是很可悲的,可每当我认真地对他说:“我会永远陪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神却总是闪躲。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我可能才是真正悲哀的那一个。

      那天他喝得很醉,我扶着他回府,他将我推开,眼里是我最怕的冷漠。
      我害怕,却没有开口。

      他打量了我许久,眼里多了一分奇怪的不屑,然后兀自向前走了几步。
      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在弥漫的夜色里,越来越陌生,越来越图穷匕见。

      过了好久,他终于开口,“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想我是喜欢他的,想要与他一辈子在一起,伴他左右,陪他喜与忧,他承诺要护我一辈子,那我便会馈赠一世相伴。
      这应当就是喜欢了吧。

      可他的神色,却让我不敢作答。

      “这与性别无关,哪怕你是女的,我也不会喜欢你。你明白吗?”
      他没有丝毫婉转,眼里只剩了淡然,好像我们从未相识的那般陌生。
      我在刹那间明白,其实我对于他真的无足轻重,不过是掩饰孤独的借口罢了。

      可我呢,我却并未做到这般清晰。
      我只是,想待在他身边。

      “你可以不用喜欢我……”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像是在求饶,像是被狠踩入泥的尘埃。
      自毁孤傲,为情感戴上奴性枷锁。

      话还没讲完,我的鼻子便酸了,不是因他的无情,而是可恨自己卑微。
      我不敢再停留,我不敢再失了自己的自尊与骄傲。

      自那天后,我真的很不想再见到他。
      当然,他也很默契,从未寻找过我。

      再见他时,已是半年后,他不再是独身一人,相与陪伴的,还有一位美丽的女子,是他口中描述的明艳动人的模样。
      陈徊眼里柔情万丈,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情。那绝对不是为了消磨孤独的挽留与小心翼翼。

      我明白,自己该离开了,他的前路已不必有我。

      翌日,北狄来犯的消息传遍了京城,而又适逢将军大病,众丞举荐将军之子陈徊替父征战,皇令已下,陈徊又怎敢抗旨不遵。

      然而此去凶险,又听闻敌营中有通晓邪术之人,怕是一去凶多吉少。
      我明白他的痛苦,佳人在怀,他怎敢犯险。国家大义面前他还是舍不得温香软玉。我是有些瞧不起他的,可我不能让世人知道他的模样,他不能遭到别人的谴责与煎熬。
      “你救过我一命,是该我来还你了。”我说道,“自此我们便互不相欠。”

      他的眼神很复杂,是有些许犹豫的,我不知是真是假,因为我不敢再去相信他的眸光。

      “你不是一般人,你一定可以活着回来的,对吗?”陈徊问道。

      顿时我感到深深的疲倦。
      哪怕只是说一句,我不愿你替我犯险,哪怕是一句再假不过的虚言,他都吝啬。

      他会不会觉得,我为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呢。

      “你一切小心。”他最后说道。却像只是尽了某种道德的驱使方说了这样一句话。

      我笑了几声,声音很大,他微怔,我忍着苦涩,“可还记得去年埋下的酒?不必等到十年后,待我归来,再醉最后一场吧。”

      他木讷地随我同笑,却不敢再应。

      兵甲代青袍,战歌响彻云霄,黑云压城,挥刀起落之间,血溅四方。

      在这样一个错误里,我不愿他心有重荷,不愿他受半分痛苦。
      我的生命漫长,我可以慢慢忍受折磨,我可以去习惯痛苦。
      我愿意去替他背负,荣耀为他,黑暗与鲜血的滋味我来尝,这场战争,我拼尽全力,想要挣他荣光,可却也胆怯死亡。
      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人为什么会惧怕死亡,因为他们有贪念,有不愿抛下的人,即使是怨,是恨,但只要有爱相存,那就是活下去的力量。

      我受了很重的伤,因逆了天命,杀伐太多,手刃性命太多,本可以成仙的命格如今却要遭受永生永世的折磨。
      我的容貌一夜衰老,发丝尽数斑白。

      都说狐狸是世间最聪明狡猾的动物,而我似乎却活成了最愚蠢的一只。

      终究没能盼来那一场大醉,替代的,是她的凤冠霞帔,是他的喜笑连连,他的忠诚誓言,一字一句都那么认真,如他看着她的眼神一般深情。

      我突然想起初相识时他曾对我许下的一辈子的承诺,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他肯定是记得的,只不过,那却是一种讽刺的存在,他可能会感到后悔吧。

      现在看来,所谓的誓言,在世人口中,不过是脱口而出的一句话而已,是经不起时间的推敲的。

      我同样也深刻地恶毒地希望着,希望他对她的誓言也是这般脆弱。

      这天他的心情很好,好到像是宽恕了我,看着他对我笑,我才明白,那才是最大的讽刺。

      宴毕,我已经很累了,正欲离开之际,他微红着脸走到我面前,嘴唇微启,却又很快合上,我看不懂他的眼神,读不懂他的欲言又止。

      但不管他要说什么,都已没有意义。
      而我,也必须要离开了。

      我带着那坛未开封的梨花酿回到了与他初相识的朴水桥边,我不知他是否知道,是否也曾暗自来过。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该坠入命运的往复轮回里了吧。

      我的记忆还在,执念是我的宽慰。我知道,对于他的一切,从来都没有终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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