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童话》青苇

2、第 2 章

　　“重华，订婚之喜将临，竟如此不动声色，真是想不到，我还是听顾小姐说起才知道。”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入目便是明亮得刺眼的白，上好的细亚麻衬衣，配上银灰色长裤，光这样的打扮已觉斯文至极，更何况有一张清秀如女子的脸。

　　只是如今他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忽然，洛云觉得很不痛快。

　　“徐敏，怎么舍得回国了？”刚洗过，头发还是湿漉漉的，也不梳理，任之随意舒展开来，洛云仅着一件薄薄的白色棉质浴衣，侧躺在如玉石琢磨成的白色雕花长榻上，浴衣下摆拂在长榻侧面突出的荷花浮雕上，说不出的慵懒。

　　初夏，午后，绿荫下的玻璃茶室，空气中弥漫的芬芳，心情为之舒畅。

　　“我愿意回就回——顺从自己的心意不是最好的安排吗？怎么，似乎想转移话题么？”端起一只紫砂杯，仅用唇沾了点，回味淡淡的余甜。

　　轻轻地叹了口气——就知道眼前这个从小到大的挚友，已经猜出自己的心意。可是顺从自己的心意，谈何容易！

　　洛云阖上眼，细细地讲了与这场订婚有关的一切,包括初遇与再次相遇，没有什么特别，没有心动也无惊艳。

　　“那你烦恼什么，既是不喜欢，就不必勉强。订婚之后拖上几年，等你权势稳固之后，取消婚约，不也是方便至极的么？”徐敏笑了。

　　这样的手段并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做的人也是很多的。只要有利，有悖道德良心的事他俩做得还少吗！

　　“那位唐小姐倒是很端庄，十分的适合摆在家里。”至于顾唯思之流，冶游时的好伴侣而已。娶回家？那才是笑话。

　　“可惜了我没能赶来参加昨天的舞会，不能早一点结识那位小姐。”徐敏向来自负风流倜傥，平时与洛云是至交好友，到了情场上却是强劲对手，时不时地就要与他争上一争。

　　“说吧，这回出去，可曾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既然是和徐敏说话，洛云也就没了拘束。

　　“不列颠风光虽好，我却更喜法兰西风情。”微微一笑，徐敏款款谈起。他向来擅长叙事、描物，语气腔调又颇为俏皮风趣，这样娓娓道来，倒是令人心驰神往。

　　“重华、徐公子，聊什么呢，老远就听到笑声了。”一身浅紫色薄绸长裙，大波浪的卷发拘束在一侧，雪白的手臂之上，是托着的一盘削去皮的香瓜，递给徐敏一瓤，开始喂洛云吃。

　　“顾小姐真是厚此薄彼啊，可怜我孤家寡人一个，竟没人喂我吃这香瓜。”与顾唯思，倒也是熟识，曾经和洛云一同追求过，送花、送珠宝，吃饭、跳舞，最终还是叫洛云独占了花魁。

　　“唯唯，徐公子不满了，后果很严重。还不赶快小心伺候，喂公子瓜吃！”洛云一本正经地说来，倒把俩人都逗笑了。

　　“其实在姹紫嫣红中，最迷人的还是那素色小花，带着淡淡清芬而来，翩然而去，留下一缕暗香。”忽然徐敏不言语了，神色迷蒙，而刚刚的话，也似不过是睡梦中的喃喃自语。

　　“哦，似乎你另有一番遭遇，可是遇到了哪位妙人？”这倒是有趣了，难道又看上了谁。

　　这徐敏是谁，其父乃是道上响当当的人物——沪上青帮龙头老大，而今老爷子年事已高，帮中之事基本上都是徐敏在打理，此次归国怕是要正式接掌帮主大权了。而他本人外貌清秀如女子，举止温文，远非人们所想象的满脸横肉、凶神恶煞。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容貌，注定他早早地“万花丛中过”了，他包养的情妇大概能住满整条街了，至于红颜知己、捧的舞女更是数不胜数。

　　“前些日子姐妹们还在说，徐公子出国这么久，只怕是有了新欢，早已把旧爱忘了。西洋的美人，想是另有一番风韵，否则，怎能把徐公子迷得这般神魂颠倒？”顾唯思妩媚一笑，唤回徐敏的神。

　　“只怕这会儿她恨我恨得要死。”徐敏哈哈朗笑，仿佛是做了一件恶作剧，带着一点邪恶而又得意的神色。

　　一袭白色细绢长裙，只在裙摆一侧密密地绣了一簇藤花，外罩着淡蓝的薄纱披肩——清宁今天却是费心打扮过的。

　　“姐姐今天可真美啊，清丽如仙呢。”清宛身上穿的是法兰西新款时装。

　　“真想不明白，为何出门，姐姐反倒不愿打扮了！”宛宛坐上秋千架，握着藤绞成的绳索，轻轻漾开。

　　“‘优美的事是：年轻貌美的女人，将夏天的帷帐下端搭在帐竿上，穿着白绫的单衣，外罩淡蓝的薄罗衣，在那里习字。’这是清少纳言的《枕草子》里的语句。”微微一笑，清宁用银勺捣着盛在银碗里的蜂蜜刨冰，“而高雅的东西包括刨冰中放进甘蔗汁，盛在新的金属碗里；藤花。”

　　“哎呀，酸死了！我可不会这么文绉绉的。”这样说着，却跳下秋千来，去舀清宁碗里的刨冰。

　　“宛宛，昨晚我见你拿着《苏宁日报》出神——上面登着洛总长的照片，可是动了春心？”绿荫下，清宁坐到拧花镂空长椅上，把银碗放在小圆桌上，手里拿起一本《泰戈尔故事诗选》。

　　说实话，清宁对于洛云并无好感，浪荡公子哥儿罢了，凭借着祖荫才到得高位，没什么了不起。想起他身边的那位交际花，清宁不由得皱了皱眉。但既然宛宛喜欢，她也不好说什么。

　　“姐姐好讨厌！”宛宛微微地觉得脸有些发烫。

　　回味着剧院里他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手搭着秋千绳索，宛宛不禁低下头。

　　呆在家里确实无事可做闲得慌，也不知那些官太太贵妇人平日里都是怎么消磨时光的，反正清宁和宛宛两个才关在家里几天就受不了了，比起女校的封闭式生活来竟是更寂寞了，现在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清宁突然想到要去上学，和父亲唐思远去说，摆了七八种理由，才勉强让他应允了。宛宛看到书就头大，听说姐姐要去上学，忙摇手，生怕被一起拉去。

　　“那你一个人在家中，岂不是更闷？倒不如随我一起去学校里走走，散散心也好。”清宁劝宛宛道。她知道宛宛最受不住这样的生活了。

　　“姐姐还是自己去吧，唔，我头痛。”宛宛捂着脑袋道，装作快要昏过去的模样。

　　清宁哭笑不得道：“小姐，要不要给你去拿嗅盐？”

　　徜徉在苏宁大学校园里实在是一种享受。绿荫掩映间是一座座各具特色的西洋古典式样建筑，以四牌楼为中心，次第向四周辐射，排列有序，错落有致。环境雅致幽静，营造出浓厚的学院氛围，甚至有学生趴在小树林里的石桌上写功课。清宁一路走来，目不暇接，为能来到这个学校而喜悦。

　　苏宁大学首开女禁，是全国第一个男女同校的大学。算来招收第一批女大学生距今已有十年，然而能上大学的女子毕竟还是少数，清宁发现自己实在已经是足够幸运的了。

　　第一天上课主要就是同学老师间相互熟悉一下，上课内容也不难。光是坐在满满的教室里，看着老师唾沫横飞，同学或埋头做笔记，或咬着笔杆作苦思状，感觉就很好很充实呢。

　　待到下课铃响，同学一窝蜂地涌出教室。

　　清宁收拾好了课本笔记，漫步在校园里。主道上高大的法国梧桐立成两排，茂盛的枝叶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洒下斑斑点点，蝉鸣间或。校园里人还不多，走在路上，清宁感到心神宁静，还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滋味在心头久久徘徊不去。

　　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在她身边缓缓停下，摇下窗，露出一副熟悉的面容。

　　“唐小姐，一个人？”是洛云那副始终带着点嘲讽的笑。

　　清宁不搭理他，径直向前走去。谁知那车依旧不远不近，跟在她身边。

　　清宁终于停下脚步，冷笑道：“洛总长是闲得无聊？”

　　“哈，我不过正好到苏宁大学来，谁知这么巧，就碰见了唐小姐。”

　　清宁也笑，抱着书向洛云道：“洛总长不是该忙于公务，或者忙于交际应酬？”

　　她所指的无非就是那日出现在他身边的顾唯思。洛云觉得好笑，故意道：“唐小姐对在下了解如此之深，竟连我日常做些什么都了如指掌，我是不是该感到万分荣幸呢？”

　　洛云话中之意，就是清宁对他心存爱慕。清宁不会听不出，心中暗恼他未免太过自恋，却没有办法反驳，只好闷头往前走。

　　“走这么快做什么？我不过就是开个玩笑罢了。唐小姐怎么也没有司机来接？”洛云命司机把车横拦在清宁身前，打开车门，“现下街上可不太平，不妨就让我送唐小姐一程。”

　　听了洛云所说，清宁突然想起前日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说是一个女学生因被流氓□□而自杀，顿时不寒而栗。

　　不过是搭个车，应该没什么关系罢？犹豫不决之下，清宁终于还是接受了洛云的好意。

　　“这不是出校门的路。”清宁看着窗外景物，这车似乎是在向校园深处行驶去？

　　“唐小姐也太过小心了——这不过是另一条出去的路，难不成唐小姐以为，偌大个校园，竟只有一条路一个校门？”洛云看着拘束地坐在另一端，恨不得远远离开自己的清宁，越发觉得好笑。

　　听洛云这么说，清宁讪讪笑了，也是，自己太多心了。堂堂洛总长，总不会是歹人。

　　车停在了一间平房前，周围是郁郁葱葱的树林子，一丝人烟也无。

　　清宁皱了皱眉，忍不住道：“难不成这就是‘校门’？”

　　“这当然不是，唐小姐看像吗？”洛云笑说着，就掏出钥匙开门进去。

　　一股浓烈的松节油气味扑鼻而来，各种干涸的颜料、散乱的草稿画纸，扔得满屋子都是。

　　“你一定想不到，我大学时最喜欢的是戏剧和油画。”洛云掀开画架上罩着的白布，上面是一副未完成的油画。
　　这个清宁倒是真的没想到。她走过去细细看了，作画者颇有功底。

　　“这幅画很好，为什么不画完？”

　　“当时没有那份心情了，勉强画下去只会毁掉整幅画。”洛云淡道。当时他怎么能料想到父亲会急病去世，留下一个纷繁混乱的局面给自己？

　　“这是？”清宁转向旁边一叠画稿，一幅一幅地看。
　　“这些都是我临摹的名画。”洛云一一介绍。
　　“我最喜欢这一副夏夜：蔷薇睡莲菖蒲，少女独坐月下，美丽而哀愁。让我想起一句诗来。”清宁道。着一袭白裙，在月下池塘边，为谁风露立中宵，光是想想就觉得很美。

　　“是不是‘为谁风露立中宵’？”洛云立刻道。

　　清宁抬起头，诧异地看了洛云一眼。

　　“是不是觉得我应该是不学无术？”洛云微笑，又介绍了一下，“这是俄国画家克拉姆斯柯依那幅《月夜》,被人誉为‘爱情诗’。”

　　听他说破，清宁更不好意思了，低头看画不语。

　　“有一段时间没来了，颜料、画笔、画布……都还能用，”洛云突然提议，“要是觉得不好意思，就做我的模特吧。”

　　“可是……我不漂亮。”清宁下意识地就要拒绝，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别的理由。

　　“哈哈，难道你以为，画家笔下的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洛云不容她拒绝，说着就摆好画架，指挥清宁怎么站、怎么摆姿势。

　　一个下午快要过去，清宁站得脖子都酸了，终于开口问：“什么时候才好？”

　　“我先打了草稿，要画好还要等一段时间。”洛云审视了一下，觉得满意了，示意清宁可以动了。

　　清宁不禁为之倒地，站了这么久，竟只完成了草稿？

　　“放心，到时一定亲自给唐小姐送来。”洛云收拾好工具。

　　“亲自就不必了，随便差个下人送来就好。”清宁道。一幅画而已，她可不想宛宛产生什么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