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天后道侣会死》见机行事的剑

2、第十四天（一）

　　不知不觉秦冰雾睡了一觉。
　　他不是完全没有戒心的人，恰恰相反。

　　他可能是生病了。

　　生病也是个新鲜的体验，实力高深的修士通常只可能受伤，不可能生病。这是天道对他的警告，但阴差阳错，反而给他带来了一场梦境。

　　一生里除了人，秦冰雾只见过两种动物：猫和鹦鹉，多一只蚊子也没见过。鹦鹉是住在他家附近的妖修，胆量妄大，经常沿着结界边缘好奇地巡回观察。凡鸟凡虫则畏惧他悟道时的威压，丝毫不敢在方圆一带出现。

　　于是闭门修炼几十年，第一次打算迈出家门的秦冰雾第一时间记起了它。

　　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破例出门的原因是千奇宗派人来三催四请。

　　修仙界有两个庞然势力，一个是古老的宗门千奇宗，另一个是由雁融坐镇、同样传统悠久可名字新颖的修仙管理局。
　　千奇宗主要负责培养下一代修士——当然，类似的小宗门星罗棋布，数不胜数，只是实力远弱于千奇宗；修仙管理局顾名思义，主要负责解决修仙界的一些冲突、事故和世俗界里修士能够插手的危机。

　　固然秦冰雾不通人情，却也懂得事理。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依靠各宗门自行解决是不可能的，修仙界也需要修仙界的“警察局”，需要法律，需要制衡。

　　当时秦冰雾不了解某些常识，只知道千奇宗和修仙局因故暂且联手，设法解决一件事，而这件事需要请动他出马。

　　“秦仙长，”信使说，“非您不可。事关人命。”

　　一开始秦冰雾没有答应，他根本不明白死有什么不妥。生死荣枯本该一视同仁，冷热寒温都是一时之感，至少他自小翻阅的典籍中常这么说。所以他当真不了解应该躲雨，应该生气，或者应该与人交谈。
　　世界对他来说像一片剔透的水晶，其中空无一物，连一粒灰尘都没有。这就是最接近大道的路径，省去了一切拂拭尘埃的工夫。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可是架不住数轮催请的打扰，秦冰雾最终答应，并捉来了频繁路过的鹦鹉修士询问情况。

　　鹦鹉修士是个话痨，激情澎湃地奉承了他一番，又奉承了千奇宗的高手和修仙局的高手各一番，秦冰雾没有太过理会，只仔细听了千奇宗和修仙局的性质，听到事情是世俗界发了严重的天灾，便放它走了。

　　临飞去之前，鹦鹉最后不复嬉皮笑脸，提醒他：“可是秦仙长，这差事不怎么好。潮汐有退有涨，轮回有始有终，一切在于天命，天要降灾发难，凡人抗灾自救也就罢了，修士插手，会得罪天道的。”

　　没错，修道就是努力清除杂念，靠拢天地、融入自然，取得天道认可的过程。

　　然而秦冰雾也不懂得害怕和担心。
　　“那又怎么样？”秦冰雾问它。
　　鹦鹉修士默默不语，飞远了。

　　在前世，那似长似短的生涯中，万事万物大多无波无澜，色彩灰压压的。那次出行亦没有激发秦冰雾想要更多出行的心情，惟有雁融一个人给他留下了印象。

　　两人相会在世俗界的一座高山山巅上，居高下望，四处云雾缭绕，红叶翻飞。回忆里，红叶也是灰压压的，因为秦冰雾对季节不感兴趣，但雁融天然地夺人目光。
　　雁融站在那里，背后云海万丈，脚下红叶簇拥，一双眼睛光芒清澄，气度雍容，整个人仿佛一道柔和笑声的拟人。秦冰雾只看他一眼，就轻易记住了他的脸。

　　“秦先生。”那一天雁融主动开了口，浑身笑意减敛，口吻含着不赞同，“我本来不同意他们请你来，可是山下在成千上万地死人。”

　　彼时秦冰雾一瞧山头的阵法，轻易便明白了其中的猫腻。这阵法已经成型，自蕴威力，任哪个小有所成的修士集合几人之力，都能够轻松利用它平定一方灾患，大可不必费劲请他和雁融这般的顶尖修士出场。

　　秦冰雾猜测得到，正如鹦鹉所说，大多数修士不情愿得罪天道。
　　所以千奇宗三催四请，不厌其烦，还为他奉上了丰厚的报酬，有益修行的珍奇丹药。

　　“无所谓。”秦冰雾如是回答雁融，“我修炼无情道，这条路最受天道认可，这件事对我的影响很小，三两下就补得回来。”

　　他没有撒谎。
　　不过不知为什么，雁融依然紧紧皱起眉头，叹了一口气。

　　投桃报李，秦冰雾反问：“你也是被他们推出来的？”
　　“不是。”雁融展眉一笑，理所当然地说，“我自愿。”

　　这话秦冰雾不怎么相信。

　　不同于他终年闭门不出、多半无人知无人识的境遇，雁融是修仙界名声赫赫、人人熟知的第一高手。
　　那些宗主大能不愿亲自出手的一大缘故乃是修为越高，退步时损失就越大，未来积累的雷劫就可能更加凶厉。而世俗界的人压根不知道有修仙界存在，即使付出了得罪天道、加重雷劫的代价，也不会收获感激。这也是越强大的修士越讲究不问红尘，最好不涉足任何大事小情的缘故。

　　如此说来，雁融也该是一样的。

　　秦冰雾不再说话，专注地共雁融一齐完成了阵法。黄昏恬暖，幽幽光线中，曾有一片大如巴掌的红叶随风打旋，路过两人之间，一瞬间遮蔽住雁融严肃的侧脸。叶子飞来前，雁融正认真地俯望着山下，叶子飘舞之际，秦冰雾下意识瞟了它一眼，然后叶子轻轻落地，四目相视，秦冰雾发现雁融刚才好像也在打量那片叶子。

　　事情解决得十分迅快，只消几个时辰，秦冰雾就再度腾云归家，把这段小插曲抛到脑后去了。

　　直到十二年前，他自己意外身死。
　　从此他便了解，死与抗拒死亡是什么样的滋味了。

　　梦里乱红若洪水远流，人面笑淡，云山模糊。几声鸟鸣啾啾惊醒了秦冰雾，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陌生的卧室，身下床铺柔软，身上盖着被子，眼边的床头柜上还有一张字条和一只保温杯。保温杯内盛着温热的清水。
　　字条上写：“白天旋旋要上学，只有傍晚六点钟后需要人陪。你可以在家里自由休息，有钟点工做早饭，你一定要吃。”落款是一个巨大的覆满纸张的猫爪印。

　　秦冰雾慢慢从床上支起身来，手拈这张字条走出卧室，肚子直叫。起初几步路他走得有些费力——他有点发烧。出了卧室，他开始四处寻找那种能看出时间的圆盘，他没找到，只好推窗外望，外头雨过天晴，阳光明媚，根据修士对自然的敏感判断，他估计现在已经过中午了，大约是下午两点左右。

　　他不止错过了早饭，还错过了午饭。

　　没办法，秦冰雾找到一根笔，折返卧室，在那张字条最末写上了一句：“对不起。”接着准备出门走走。据说有些鸟能吃，据说猫也吃鸟，秦冰雾寻思着，万不得已时他就抓几只鸟回来填肚子，顺便送给大猫吧。

　　前提是他认得出鸟。能飞的一般就是鸟。
　　由于不认识冰箱，秦冰雾平静而饥饿地从它旁边走了过去。

　　但运气不好，出门没几步，秦冰雾就察觉到半远不远处的某片绿化带里有亮光微闪，打断了他的行程计划。
　　在秦冰雾的认知中，会这样闪光的要么是金属物品，要么是雷电符咒。总而言之，大概率是攻击将至的预兆。

　　刹那秦冰雾身形一闪，单手背在身后，凝出一道空气小剑，左手准确地探入灌木草丛后，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疾揪起来，定睛一看：这是个穿着隐蔽，手抱黑色怪箱子的陌生中年男人，看来看去，通身没一丝灵气，不像修士，像是凡人。

　　怪了，他手中既没有金属锐物，也没有符纸。

　　秦冰雾纠起眉头，反复打量了这人好几遍。对方怀里那个黑色不明方盒上有一小块圆玻璃，可玻璃也反不出那样雪亮的光。

　　对方似乎被他惊人的臂力吓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身体直打哆嗦。秦冰雾等了等，盘问：“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中年男人战战兢兢的。

　　秦冰雾完全不信，面无表情。

　　谁知那中年男人突然又洋洋得意起来了。“我警告你，你不能打我！你衣衫不整从首富家里出来的照片我已经发给主编一份了。”他说，嗓门也变大了，“怪不得他一直不近女色没有绯闻，原来是同性恋，如果不给我们报社四百万封口费，你们就等着上头条吧！”
　　秦冰雾：？

　　他的意思秦冰雾一丁点也没听懂，不过一下子捕捉到了他话里一些其它的东西。

　　首富？那只橘猫是世俗界的首富？
　　现在的人类怎么了？？

　　于是秦冰雾随手扔开中年男人，告诉他：“这件事你需要找本人商谈。”便继续走开了。
　　当然，一路上，秦冰雾不可避免地略感震撼。橘猫原来这么能干吗？
　　究竟是小动物进化了，还是人类退化了？

　　不多时，他为自己的思索找到了一个答案。

　　对秦冰雾来说，要找到鸟并不容易。哪怕是区区一只小麻雀，也有求生本能，在感到强大冷漠的力量时，会匆忙飞逃、隐藏。沿途秦冰雾一无所获。

　　直到十几分钟后，他偶然抬起头，眺望天空，意外地看到蓝天上飞过了一只灰白色的冷静大鸟。
　　大鸟具备双翼，头颅尖尖，尾巴微翘，速度又快又稳。没有错，横看竖看，秦冰雾都觉得这一定就是鹦鹉的近亲鸟类。

　　一时间秦冰雾百思不得其解：原来世界上竟有这么大的鸟？
　　衡量衡量距离，计算一番大小，它几乎能装得下几百号人。就算让秦冰雾不眠不休地吃上一个月，他也未必能吃完这只鸟。

　　好吧。
　　秦冰雾明白了。
　　看来现如今的小动物当真变得很强大。

　　放弃这只绝对吃不完的大鸟以后，接下来的路程秦冰雾彻底一无所获。没多久，他只得返回大猫家。

　　鬼鬼祟祟的中年男人不见了。秦冰雾刚刚打算施一个法，穿门而过，竖起手指的时候，突然感到四方有一股诡异的磁场闪现。
　　他陡然停下步子，退后几步，环顾左右。

　　大猫所住的是一所独栋带花园的小房子，虽有左右邻居，却不是楼房。
　　就在这所独栋小房子的四周，就在他从出门到归来这短短的一小时里，此时此刻，多出了一个损人的阵法。

　　无疑这阵法才设下不久，且还是趁着大猫不在家的时间。必须等到数小时后，它才能转化成熟，发挥作用。它隐藏得很好，只可惜秦冰雾能够感知出绝大部分与自然不兼容的物品，它的阵眼偏偏埋在花园里。

　　虽然不清楚大猫的敌人会是谁，秦冰雾仍旧心一沉，感觉胸口浮起了一团怒气。怒气如雾，缥缈单薄，可也不容忽视。
　　须知这所房子里，几个小时后即将回家的不止是大猫，还有一只可能无力自保的小猫。

　　思及此，秦冰雾没有犹豫，右手一挥，扬起一阵清风。倏然间房子的东西南北四面各有一粒奇石齐齐破土上浮，最大的一块石头呈橙红色，碗口大。旋即不等秦冰雾再招手剜出阵眼石击碎，他头顶艳阳万里的天气突兀改变，一秒之间，旱雷响彻天际，“轰隆”不休，形状仿佛密集的蛛网、天空迸起的青筋。

　　“轰隆轰隆”声导致有人被吓着了。街面上空荡无人，可修士五感灵明，秦冰雾听到附近的房舍中依稀传来了几声尖叫。猝不及防地，他眼前万般思绪上涌，画面隔世一跳，有一张破碎的脸孔在朝他悲切地叫：“秦仙长！秦仙长，如果你能活下去，求求你帮我报仇，求求你帮我们……”背景是黑沉沉的海潮和席卷半边天的火焰。天际同样有雷，无尽的雷声皆淹没进了陌生的哭泣声中。

　　这一次没有电光真正劈到他肩上来，这一次只是警告。秦冰雾手势一顿，无悲无喜地仰脸望了望头顶的蓝天。

　　四面雷声不停，除非他放弃出手取出这块阵眼石，离开这寸土地，否则雷声不可能停下。
　　但他没有离开。

　　默立半晌，秦冰雾无言地目光一寒，翻手上指青天，指尖涌现万千雷电，逆飙倒流，共上方意欲泼地的惊雷密密麻麻连响作一片，短兵相接。
　　骇人的闪耀电光中，他毫不客气地用力一踩，脚下土地深陷，大大小小天然人造的石子种子一应碎成齑粉，粉末随狂风四散飞远，消失不见。

　　雷声平息了。

　　秦冰雾知道这不是好兆头。

　　他垂下苍白的手，飞速拭去唇角下滴的血迹，穿过房门，静静坐了下来，坐姿端正得像一轮亘古不动的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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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秘书：雁总，夫人出去找吃的已经三个小时了。
雁融：嗯，那他找到了吗？
秘书：没有，但他炸毁了一架飞机！已经有人报警了！
雁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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