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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拨云见日】砾石与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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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来翻遍了琅嬛仙境中收藏的所有经书典籍,也未能找到那日杀心观音用以乱他心智的是何种神通。
旬日良师益友在旁,合该虚心请教,每逢发问之际,不知为何,竟又脸热心慌,羞于启齿。
直到后来,大神看过新叶萌芽,细草生发,藤枝蜿蜒,佳木参天;看过春花遍野,夏雨滂沱,秋禾结穗,冬雪皑皑;看过朝霞似火,落日熔金;看过山高海阔,天地无涯,才敢妄下断言,世间种种美好,好友不过其中之一,有过万般心动,方能自欺欺人,那时低头一笑,原也平平无奇。
如来的面子不太够,杀心观音到底没来,但自那以后,每到傍晚下学之际,大神总要采上一束花收入怀中,旁人问起,或说研药,或说制茶,或说带回琅嬛赏心悦目,或说植入园庭妆点起居,可天长日久,琅嬛福地殊无秀色,阆风仙苑却不知不觉渐成花海。
持国天王虽因少收了一位天赋过人的弟子而日日长吁短叹,却也从未说过,课业需要谁人代为传达,可大神依然堂而皇之端着老师的名义,泰然自若,日日前往。
初时,杀心观音也觉这位同僚多此一举,东方将军授课长篇大论,废话良多,他有千眼神通,过目难忘,记忆典章律法,熟悉八部众生,不过片刻功夫,哪里用得着旁人传达。
后来,有幸去琅嬛走了一遭,才知那位大神不过是因为自己的居所杂物相枕,经籍堆陈,简直狼藉一片无从下脚,这才忝着脸去他那里借地读书。
纵使他能凭借神通鉴往知来,可世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新的,玉虚殿上的青云紫气是新的,庭园里的白露松风是新的,浮岛上的高山寒树是新的,月影下的惊鹊鸣蝉是新的,但他渐渐有了一个熟悉的人,千眼初开时,见他十分讨厌,但朝来暮去,似水流年里,却正是这一点熟悉,令他从此与世间万物产生关联。
“杀心观音,你也太慢了。”
观音大神不疾不徐步出居所,望见候在外间的同僚,诧异地轻轻挑了一下眉梢,“……你在这里,等我?”
惯于不请自来的上神怀抱双臂,应声点头,“在你的住所外,不等你还能等谁?”
“可你等我做什么?”
如来上前,与他并肩而行,“今日你我第一次参加朝会,往后天帝座下列位左右,一同前去,有什么不好?”
杀心观音瞥眼身旁那位“常有理”的大神,“列位左右,那你是左,还是右?”
如来朗声一笑,是一贯的意气扬扬,“天界以右为尊,当然你居左,我居右。”
杀心观音象征性地挤了一下眉头,“真不明白你究竟哪里来的自信。”
大神笑而不语,天界众神“无出其右”的自信,有是有,但在打败这人之前,并不很足,不过三言两语哄他开心与轻而易举惹他生气,在这两件事情上,他倒是越来越自信满满。
杀心观音边走边道,“虽然我不认为会输给你,但日后你我同为天界效力,无论左右,理应秉持公心,排除私欲。”
大神意味深长地瞧了瞧同伴郑重其事的神情,原本想问他,口说排除私欲,是否当真知晓何为私欲,但话道嘴边,还是聪明地换成了一句,“好,听你的。”
杀心观音心满意足,不再多说,二人在沿途庄严典雅的鼓乐钟声里,一道往弥罗宫行去。
皇极殿内众神齐聚,共贺新任护法大神莅职,天帝面带期望又饱含欣慰,“如来,杀心,天界护法神的职责,你们是否已经谙熟明通?”
如来颔首,“是。”
观音作答,“是。”
天帝满意地点点头,既而忽又敛容正色,开口问道,“经过这些时日,你们与天界众神想必已经有过交往,我且问你们,若有朝一日,堕入歧途,触犯天律的是你们心中那个难以割舍的友人,你二人将如何决断。”
帝释天说罢,率先望向其中一位护法大神,杀心观音未曾深思何谓“友人”,现在的他,也无法想象什么叫做“难以割舍”,年轻的护法神在天帝审视的目光下,神情肃正,斩钉截铁应声说道,“天律在前,依法论处,无须决断。”
威仪凛凛,刚正不阿,众神称善。
帝释天面露赞许,转而看向一脸深思的如来,“你又作何解?”
大神沉默片刻,“我会宽恕他。”
天众闻说,无不愕然,杀心观音不解地目光更猛得扎向了身旁信口开河的同僚。
天帝再问,“若是他罪无可恕呢?”
大神直视着这位众神的领袖,“那我便竭尽全力护他周全,并倾我所有,尽我所能,弥补他的过失。”
天帝忽而绞紧眉头,陡然拔高话音,厉声斥问,“即便与诸天为敌?”
大神面不改色,坦然陈述,“即便与诸天为敌。”
话音落下,殿中鸦雀无声,一片死寂,天帝神情变了几变,良久,眼中厉色褪去,目光渐渐归于平静,变得柔和,他垂下眼帘长叹一声,再度抬眸望向众神之际,胸中已有决断,“杀心观音。”
观音闻声上前,帝释天指向右位,自此,诸天神佛,无出其右。
如来自行步上左侧,意料之中,安之若素。
朝会结束,两人同来,却未同去,杀心观音有一些气恼,但盈满胸臆的,更多的是疑惑,“你刚刚到底在说什么?”
如来莞尔,“述我所思,道我所想,不过口说我心。”
杀心观音还想问什么,他看见拥上前来道贺的天众,终于还是收住疑问,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径直走开。
大神被围上来的新友旧交堵在原地,他望着对方傲骨嶙嶙,大步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促狭,他清楚同僚要问些什么,也理所当然想好了答案。
无论杀心观音怎么问,如来都会告诉他,“等你有了那样一位无法割舍的友人后,一切疑问都不再是疑问。”
只是不知道,谁能有幸成为那个人。
琐碎繁杂的公务并没能消解杀心观音的疑惑,那疑惑如风中的云,聚散有时,却从未消失,但得片刻闲暇,便在胸中氲起,像一团阴翳的雾气,闷得他喘不过气来。
“杀心。”
独自立在云间的上神循声望去,天帝踏着金光,拨开云雾迎面走来。
“帝释天。”他出声问候,既不少礼,亦不恭维,即便来者是天界领袖,众神之首。
神情关切,目光慈爱的长者笑问,“告诉我,是什么事情令你如此困惑。”
既蒙尊长垂询,杀心观音也不作隐瞒,“那日朝会之上,你问我跟如来的那个问题,你的心中分明更加认可他的答案。”
帝释天闻言大笑,“哈哈哈只是因为这个吗?你可曾有其他的困惑,一并说来。”
年轻的护法神瞥眼长者面上叫人不明所以的笑容,眉间露出一点不满之色,三缄其口,不肯再说。
天帝见状,不但未觉分毫不敬,眼中反倒笑意更浓,他轻拂广袖在身前划出一条清浅的溪流,“杀心,你来告诉我,这是什么?”
“溪水。”
长者伸手一指,水中显出无数细碎的砾石,“看到那些碎石了么?”
杀心观音没有做声,他目不转睛看着水下的石块越聚越多,最终将溪水拦腰截断。
“杀心,你说眼前这水将流向何方?”
“它已为障碍阻断,只能留在原地,成为一潭死水。”
帝释天欣慰点头,“那么,若是这般呢?”
尊长话毕,清浅的溪流忽然狂激暴涨,白浪在风中怒吼咆哮,涓涓细流眨眼间化为万顷洪涛,呼啸着自眼前翻滚奔涌而去,莫说方才那几块碎石,便是巍峨的高山也可连根拔起,连绵的绝壁也能吞没消蚀。
杀心观音心中震撼,他似懂非懂望向身旁似在为他解惑的长者。
帝释天意味深长地说道,“水中的砾石正如你心中的困惑,它扰乱你的内心,就如同阻遏溪流前进,但若是你足够强大,世间还有什么事情能够令你困扰。”
“只要……足够强大么?”
帝释天看着他迷惑的双眼渐渐恢复澄明,“杀心,你可明白自己要去往何方?”
杀心观音神色肃然,目光坚定,“我当至死捍卫世间正道,永不放弃坚守光明。”
“你既然知晓前路何在,就该如这怒涛,一往无前奔流到海,为何还要将自己困在原地,徘徊逡巡。”
尊长掷地有声的一番话如雷贯耳,杀心观音只觉眼前迷雾散尽,胸中豁然开朗,灵台一丛金光陡然将心魂照得通亮。
他心悦诚服,请辞告退,一言一语,一举一动,仍旧既不少礼,亦不恭维,唯独目光中噙着三分敬意,成就将来数万年感遇忘身,丹心如故。
持国天王在老友身后显出身形,“哈哈哈老朋友,你的心偏得太明显了。”
天帝佯装诧异,“哈哈哈有么?”
持国天王当然清楚老友的用意,见对方装起糊涂,他索性也故作不知,自顾自摇头叹息,“堂堂天帝竟然偷偷摸摸来抢我的弟子。”
帝释天窘迫地望向老友,“哈哈哈老朋友何出此言!”
“世间八万四千烦恼,他尚未识得,已被你一语化解,还说不是有心偏爱?”
“未见众生,无以普渡众生,不经苦难,焉得化解苦难,世间正道无外惩恶扬善,若然不识世间至恶,便无从懂得,扬善才是除恶之本,四万八千烦恼,如来已担下这份重任,选择了他要走的路,杀心我便是偏爱几分又有何妨?”
总算听得实话的持国天王哈哈大笑,“老朋友,别忘了,你是天众的领袖,公平与正义的化身!”
帝释天拉上老友步下云丛,“好啦,你若是无心偏爱,又怎会巴巴要将人收入门下。”
“我乃众神之师,弟子自然越多越好,否则岂不是显得老夫浪得虚名?”
“是了,是了,持国天老师,与我再去下盘棋如何?”
“下就下,难道怕你不成?”
“哈哈,是东方将军棋艺高超,我自愧不如。”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拨云见日】砾石与洪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