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琉璃净土】无间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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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风盈袖，拢一片云霭作舟，云舟载满一船秋色，悠悠然浮于烟波雾海之上。
泥捏的上神以手支颐倚在船舷上，静静望着云下一半秋山带着斜阳，瑟瑟流水卷着枫叶荻花，安放在身前那只匀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一支吐蕊的金桂，细碎稠密的花蕊在风中摇离花枝，落入襟怀，馥郁的甜香染上他眉下轻颤的眼睫，连那双通达睿智，洞古悉今的慧眼也醉倒在浓烈的花香里，醺醺然漾着几分疏懒的意态。
他抬眼瞄了下对座禅修入定，岿然不动的人，心想，自己可能对“前方不远”有一些误解。
观音大神法力滔天，移山覆海如探囊取物，上天下地，追风曳电亦属寻常，所谓“妖穴”，西出长安，去之千里，于观音大神自然是“不远”。
他张开目力，遥遥望见下方日夜兼程的师徒，知晓会面难在此时，便重又垂下眼帘，心猿伏定，任意马闲行。
心念流转中，眨眼云舟换成原野，风帆化为菩提，神树临风笑问，“上神心中有惑？”
树下禅坐的大神应声点头，“有惑。”
“上神，身无外物，心地自明。”
“孑然一身，本无一物。”
菩提迎着高秋的暖阳，抖开冠顶金光粼粼的叶子，叶间流出双飞的蝴蝶，树梢旋起比翼的青鸟，泥土中蜷出缠连依偎的根茎，树影温柔拥抱着这些懵懂快活的生灵，神树望着树下信誓旦旦，自言孑然一身的大神，意味深长地问道，“是么？”
如来心有所感，低头望去，果见摊开的掌心明明灭灭的萤光里，正静静躺着一瓣绮艳的桃花，花瓣随风卷入衣袖，又从领口逸出，擦过他滚动的咽喉，爬上他温热的侧颈，扫过他棱角分明的脸颚，攀上他光洁饱满的额头，又从山根顺着耸直的鼻梁，一路飘飘荡荡落上唇峰，芬芳的气息从唇峰拂上唇角，从唇角蔓上唇珠。
柔软的花瓣贴着唇缝往来逡巡，像一个缠绵细密的吻，他不由自主抿紧双唇，又情不自禁轻轻分开，舌尖彷如受到蛊惑一般，顶开咬合的牙关，犹豫着探出唇沿，卷去花瓣上清甜的露水。
甘露入口甜如蜜糖，流经脏腑却化出烈焰，烧穿肠腹，钻透肌骨。
分明一点孽火，不意瞬息燎原。
顷刻间，万里云山化为灰烬，无边原野焚成焦土，火舌舔过上神被汗水濡湿的鬓发，熏灼他被烟尘荼毒的双眼，肆无忌惮啃咬吞噬那尊与天地同在的不灭金身。
菩提在熊熊烈火中笑叹，“无间地狱，万死万生。一念之别，历千千万万劫，受万死万生苦。”
如来望着缓缓落回掌心的花瓣，“从心所欲，甘之如饴。”
与上神心意相通的灵树听着他口中温柔的呢喃，忽有所悟，焦黑的灵根与着火的叶子在一片坦然从容的心境中重又自在地舒展开来，心有所系，未必不能自明，孑然一身，未必四大皆空，万物有灵，或许本该应劫而生，历劫而去。
但凡有所相，俱是虚妄，梦幻泡影中，未知所见，是劫，不是缘。
菩提注视着烈火咆哮的长天外，那条曳着云气与明光，卷着漫天流樱渐远渐近的飞帛，所过之处，明光偃熄孽火，云气吹尽尘烟，眨眼正见观音大神怒气冲冲撕开雾瘴，大步走来。
“如来，你又在干什么！”
灵树目送被人不由分说抓着衣领拽走的上神，二人身后满地冰花雪莲捧着云樱落蕊，无间地狱亦是琉璃净土。
神魂归位，如来一睁眼就看见杀心观音那张近在咫尺，满是疑问的冷脸，他下意识地舔舔嘴唇，记忆里甘甜的滋味还在唇齿间游离，“我……做了一个梦。”
“做梦？”杀心观音分毫不信，他松开攥着对方衣襟的手，猛将人推回舟底，“有时候，我真不明白你。”
如来扶着船舷坐直身子，放下手里那枝香气扑鼻的桂花，落定心神，“分明是观音大神你——一坐下就持咒，一阖眼就入定，叫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这才给梦魇趁虚而入。”
杀心观音拧紧眉头，一本正经坐回原处，“那你想说什么。”
他见面前人当真一副要和他聊天的模样，想了又想，应说的话，提不起兴致说，想讲的话，又壮不起胆量讲，索性伸手拨开舷外的云雾，去向那人一贯不解的人世寻找话题。
杀心观音见状，果然凑到跟前，转脸将目光投向下方茫茫人海，芸芸众生。
“爷爷，你吃。”巷子里一脸脏泥的小乞儿献宝一样拿出怀里刚刚讨来的饼子，推给卧在墙角里的老乞丐。
老乞丐伸出那只黢黑皴裂的手，摸了摸孩子头顶的乱发，“爷不饿，你吃。”
杀心观音见孩子信以为真，犹豫了一下，便低头狼吞虎咽吃起来，一旁的老乞丐目光反倒越加慈祥，“他阳寿将尽，很快就要饿死了。”
如来明白他的疑问，“你是想说，为何他饥饿至此，明明食物就在眼前，却还要说谎拒绝。”他没有解释，也无法解释，因为在凡人短暂的一生里，生命的价值，他们会自己做出抉择和判断，就连神明也无法为他们立定标准。
杀心观音也并非一定要知道答案，人世纷繁复杂，却事事皆有因果，他转而将目光移向他处，“那个女子锦衣玉食，地位尊崇，万千宠爱集于一身。”
如来依言望向金碧辉煌的宫苑，确见一衣着华贵的女子于无人处满面凄楚，潸然落泪，“大抵……所欲非所得。”
观音原本想说凡人欲壑难填，方才不得解脱，可又觉多说无益，连费尽周折取回的奇经也无法解除世间苦难，说了又能如何，他再度移开视线，“他杀人无数，身上血债累累，周遭怨灵环伺。”
如来望向草野间正细心为一只野兔裹伤的亡命杀手，“神魂尚有光暗之分，人性亦有善恶之别，人生来善恶集于一身，所作所为，便常像你说的，不可理喻。”
他说罢，良久未听对方言语，他顺着身边人的目光看过去，夕阳下，年幼的娃娃在母亲怀中嚎啕大哭，女子面前站着风尘仆仆，远行归来的旅人。
男人神情复杂，感慨万千，“好久不见了。”
“我以为你早就死了！”女子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当年的事情亦非是我所愿。”
“你一走了之，还有脸说得这么理所当然？”
“你听我说，这件事有一些很难解释的误会……”
“你这个无赖，做了不负责任的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三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
两人的争吵明显引来了家中长辈和邻里亲朋，众人将那男子团团围住，齐声挞伐，愤然作色，场面变得更加混乱。
如来的目光扫过女子怀里浓眉大眼，不过三两岁的娃娃，立时心领神会，他下意识别过脸去，却照直撞上身边人迷惑的目光。
人群乱作一团，杀心观音无法专心感知二人的过往，却见边上这人未曾动用念力，已一副了然模样，“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来轻咳一声，“很显然，那个男人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却不负责任地逃走了。”
杀心观音眼神古怪地瞥了他一眼，跟着扬眉冷笑，“那岂不是跟你一路货色？”
如来大神呼吸一窒，定定看了他半晌，一张俊脸由红转绿，又由绿变黑，最终窘得满面通红，“杀心……话不能乱说。”
“哼，你背叛天界，伤害帝释天，十六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比起那个凡人，真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来扶着额头，好不羞愧，“观音大神，这是两码事！”
“都是不负责任的罪人，有何不同？”他说着又朝那喧嚣尘世望去，却见方才冷眼相对，争吵不休的男女，此时在众人的簇拥下竟然抱在了一起，他不由愣住，“这……这是……怎么回事？”
如来瞄了眼下界那副皆大欢喜的团圆景象，实在不想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只好含糊地解释了一句，“因为，他得到了宽恕。”
对座抱臂深思的大神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的罪行，可没有那么容易得到宽恕。”
作者有话说第26章 【琉璃净土】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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