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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赛特&欧西里斯】婚缘 ...

  •   他知道对他而言,伦理纲常是撒在赤海上无边破碎的利刃,每当他驭起火毒的热浪,它们便深扎进他伤痕累累的双脚,赤血洗着黑血,新伤叠着旧伤。
      但他也知道,纵是他这对千疮百孔野马后蹄般的双脚,也曾踏进庄严无瑕的婚礼殿堂,那时他身披万籁俱寂的沉夜,头戴千年叹息凝成的月光。

      那时正是新年伊始,赛特至今都还记得那一天正午的暖风穿过神殿长廊,扬起千种鲜花的芬芳——不论百合或是鸢尾,抑或在蓝莲的花环中央闪耀着金合欢的光芒,合乎时令或不合时令,南北两地最好的花草都沐浴在纯净的神力中,齐聚在一处盛开,熙熙攘攘遮掩了廊柱本来的轮廓,将整条长廊装点成花朵的航路。暖洋洋的香气挠乱了他的心神,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沿着阳光透过花海在地毯上织成的光斑走走停停,一路流连到殿堂门前。繁繁饶饶的花草在洁白的大门前识趣地收敛了枝叶,霎时簌簌风声戛然而止,流过赛特耳畔的唯有门后隐约传来的悠扬乐声。
      乐声空灵,隔着门扉落在他心里,却生出一股格格不入的荒凉孤寂。
      啊,是啊,他回过神来了——今天是他的兄长订婚的日子——与他的姐妹伊西斯。
      他站在雕刻着节德柱与提耶特的门扉前,伸出手去却难以沉下心来推开典礼的大门。节德柱的浮雕在他手掌下凹凸分明,他曾在某个悄然溜走的凌晨,在熟睡的欧西里斯背上偷吻过这样的凹凸起伏——难道不是吗,是他知晓他的肌肤,知晓他肌肤之下的骨,是他知晓他弯起的眼眸,知晓他蹙起的眉心,知晓他的眼泪,他的秘密,他的每一处!——然而这些知晓,并不能为他创造任何的名分或底气,他就这样僵立在那里,垂落下高傲的头颅,沿着门扉落下的阴影可耻地望见自己两腿之间那不属于王位右手边的可恨轮廓。
      一片葡萄藤叶掠过他肩,他却如挨鞭笞般惊跳起来,不顾制造出的异响,仓惶回身逃离了。他推倒花瓶,扯碎花环,脚步踏过之处鲜花芳草都枯死。

      “我想……或许……您想去看一看欧西里斯殿下的婚礼殿堂吗?虽然现在大家都休息了……”怯怯地捏着衣角,愈说愈低下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生怕得罪了他的样子,这便是塔沃里特在赛特眼中一贯的模样。
      但今夜,他只觉得她怯懦的模样格外令人心烦,那小心翼翼抓着殿堂钥匙的样子更是像极了一只小老鼠。
      他明白这是迁怒,一个弱势的王子无能地向更弱势的侍女迁怒。他憎恨迁怒于塔沃里特的自己,憎恨着自己的软弱。
      “那只是订婚而已——何况,你真以为我会对这种场合感兴趣?”他扯了扯嘴角,故作随意地靠在廊柱上,一只手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指甲刺进了肉。“他对我而言只是生得更早的兄长而已,除了该尽的兄弟情分之外,你以为我和他还应当是什么关系?”
      但是塔沃里特低着头,低着头,仿佛要以目光钉穿胆怯的双脚,仿佛做了一个对卑微如鼠蚁的侍女而言过于奢侈的狂妄决定。
      她咬了咬嘴唇,慢慢地从身后拿出一束枯萎的花朵,在它们蜷曲的叶瓣上还残留着河水的泪珠。
      “……对不起,我尽了全力想要救活它们。”她轻声说,第一次抬眼来与他目光相对,灰蓝色的眼眸里有什么如星子般闪烁。“就像我尽全力想了解你,也想实现你的心愿。
      “对我而言你们是同等重要的——北天的七星与南天的猎户一样重要,重要的不仅是Asar,还有Sutah。”
      她说话的时候,有一滴水珠顺着枯萎叶脉滑落进孤凉的黑夜,也落进他心中无边荒漠,在焦渴的赤沙中蒸腾出优柔的白雾。

      在塔沃里特用整个身子抵着门扉使力之前,赛特上前一步推开了礼堂大门。
      今夜繁星满天。星尘是太阳重生时褪下的壳,在天宇深处各自燃烧着柔和的微光,细碎如沙砾,孤独如泪水,透过天窗漫漫洒遍了室内,依稀映亮殿堂内的陈设。随着门扉开启而在夜风中浮动的纱幔,日间盛满净水与花瓣的金器,幽暗中怀抱着寂静睡去的花苞,纵使此刻没有阳光笼罩,尚存的庄严氛围也暗示着为身为长子长女的眷侣献上的一切都是最完美无缺的。赛特放轻脚步,走向礼堂中央,伸手轻触沿途的百合,看它们在微弱光线中迅速凋零,听到塔沃里特在他身后因激动与紧张而加快的呼吸。
      他沉了沉眼眸,所有枯萎的花朵在一念之间化为粉尘,无迹可寻。
      他对这些没有兴趣,他对一切外在的华美陈设都没有兴趣,他是孤独的野兽爱上了笼中的白鸟,至于那金丝笼如何华贵精巧,一概与他无关。他在通往神坛的道路前驻足,暗淡的星光照出撒在整条长路上的细腻白沙,两列脚印浅浅陷进沙层,一直延伸到目光尽头的黑暗里。
      他像一头猩红的孤狼,独自凝视着那两行脚印,映入塔沃里特眼中的背影锋利得仿佛拒绝天地间的一切。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上前说些什么,但话语像风暴卷过火苗,在她喉咙中凌乱湮灭了。

      就仿佛目中再无他物,赛特抬起右脚,估量着昏暗之中伊西斯脚印的位置,将自己的脚掌缓缓印下。细腻的白沙温柔地陷了下去,白昼时曾包裹过欧西里斯足尖的沙砾,如今也缓缓流过他的脚踝。
      白沙覆盖了伊西斯与欧西里斯携手走到长辈们面前要经过的路,赛特曾在每一个神祇的眼中望见这条与他无关的路,而此刻他斗胆用自己的妄想覆盖欧西里斯足迹旁那本属于伊西斯的白沙,每走一步都能听到黑暗胸腔深处雷鸣般拷问的心跳。
      他没有任何与欧西里斯携手共行白昼下的名分——他本来也不为了这名分,可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走着走着泪水已然滑落脸庞,他为了不暴露拭泪的软弱,便要睁大了眼眶,低头好让泪珠快些落到沙里去,好让冷冽的夜风在穿过他心堂时,不识破他的脆弱。他看见黑夜的沉郁在他湿润的视野里游转摇晃,像无常的游鱼又像徘徊千年无主的幽灵。伊西斯的脚步比他平常的步距略小,她的脚印也小小的,规整圆润,是秀气的女孩子的形状——难道不是吗,她才是金丝笼的女主人,将谷物之子引向王座的命定之人!他愈是要忍住眼泪,就愈是忍不住想这些事,愈是忍不住想,眼泪就愈是夺眶而出,红发的美青年收不住他的眼泪了,他恼恨地捂住脸,好让那张野性的面孔扭曲在不为人知的幽暗里,好让夜风听他号令卷起银白狂沙,将脚印将道路都一并摧毁不知原处。
      “两个人去锁在同一张王座上吧!两个在母胎里就相爱又恰巧是两种性别的幸运儿!”他像暴烈的红色野马一样伸开双臂迎向肆虐的风沙,在坠如流星的泪雨里愤愤地咒诅,听到憎恨打着病态的颤动蜿蜒在四肢百骸。“一边贩卖着贞洁一边跑进沼泽厮混吧!为了所谓的完整家庭去生下一窝又一窝的小孩吧!厌倦着不幸的小孩,也被不幸的小孩憎恨,就这样慢慢相看两厌变成无聊的老头老太吧!两个——两个——”不善言辞的他搜肠刮肚,竟不知如何发出恶毒的词音了,“——两个不公平的混蛋!”
      他像被暴雨打湿的野犬,笨拙地向着夜空嘶吼,而沙暴也回旋着回应他无能的躁怒,无力改变命运的神祇仰起淌满泪水的咽喉,刹那拔地而起的沙尘淹没了他目光所及的一切陈设,那在夜风中浮动的纱幔,那日间盛满净水与花瓣的金器,那幽暗中怀抱着寂静睡去的花苞,那抱着廊柱惊惶蜷缩起来的塔沃里特……就如他出生那日万物的寂灭,视野中一切尽皆湮没。

      ——所以,我永无法踏入任何婚姻——

      日暮的风沙席卷过北天的丛云,将他恍惚的昨日梦境也绞拧得破碎不清。赛特晃了晃头,从微睡中抬眼,正对上阿斯塔特关切的目光,黄昏像浅金的轻纱笼罩在她圆润优美的肩膀上。
      他抱歉地笑笑,重新将她的提案移到石台中央。
      “我明白你的思虑。”他说,正视着她,语气少见地染上了歉疚的轻柔。“但那不是我会选择的未来——斩杀阿佩普的神祇有一位稳定的配偶,那固然能稳定信徒的心思;然而我的心魂有一半是无法驯服的野兽,任谁与我为伴,都将是恒久的折磨。”
      西沉的余晖照在他浅金的半边兽瞳里,闪烁着,很好看,却也衬得他面庞的阴影如此幽暗。
      ——如此幽暗,就像她即将远嫁海魔的秘密,就像她从未想过抗拒的命运。
      “我不是要逼迫你。”阿斯塔特轻声说道,伸出手去拂开他颊边的乱发,竭力掩饰住舌面下的哽咽。“但总得有谁来照顾你——你可别说你能照顾好自己,你骗不了我,我总是放心不下你。”
      “我明白。”
      他沉眸,微笑,却不答应,只是回握住她手缓缓摩挲,从他掌心传来的略微粗糙的温暖让她一瞬间差点就要掉下眼泪来了——可不是吗,她的同伴,她的英雄,她那看似独当一面却其实从未长大的幼兽!没有她陪伴的日子他怎么可能把自己照顾妥当呢,没有她驻守的荒漠怎么可能维持规律的作息呢,他那样敏感,那样柔软,又那样逞强地藏起所有泪水,厚重的沙尘之下暗河自有它的汹涌!
      然而她欲开口,却无言可说,唯有隔着夕阳与他对默,看暮光拂过他的尾戒,金饰在手指上勒出永恒的印痕。

      —Fin.—

  • 作者有话要说:  赛特的独白部分有借鉴三岛由纪夫《禁色》中悠一咬牙切齿的咒骂。不得不说大师的笔力真是令人望尘莫及……希望有生之年我能写出更有张力的、海啸般野马般纯真而又野性的人物,因为(我的)赛特也正是这样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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