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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阿努比斯&欧西里斯】拥月 ...

  •   你是死夜胧月,亦是白昼澄明。
      我以沉默咒诅一切,却唯独无从恨你。
      ——————————————
      昏暗的寝殿内,黑纱幔帐交错垂落。金制托盘内,香锥在花束中悄然融化,鲜切花瓣黏腻着膏体沁出幽香,蒸腾得空气里流动着月色、夜露与溪流的味道。索卡尔站在床边,安静端详着床幔内看不真切的人影,于静谧中捉摸到那人平缓均匀的呼吸。
      她垂眸,悄然退出卧房,遣退了两侧待命的鬼魂。
      万物皆有各自的劳碌与休憩,纵是执掌亡灵审判的冥王,亦需要定期的休眠。杜阿特的黑暗大地是欧西里斯的心魂,自他入眠,整座神殿暗下灯光,荒野上溪流平缓,百花合苞,便是永夜中的星子也黯淡了许多,唯余明月在天宇尽头流淌着清辉,照得大地旷明,夜中流淌的溪水泛着粼粼的波光,亡者的巴羽浮动在水面上。索卡尔理了理仪容,将一头鸦青的瀑发尽数拢到颈后去,在昏沉的寂静中舒出一口气,眼里浮上疲惫与孤寂。
      “累了吗?”
      “累透了。”但除了陛下的身侧,我无处可去。边抖搂着衣领边答道,索卡尔撇过头,鹰隼般的赤眸里映出不知何时起就静候于黑暗中的青年,他黑褐色的发辫一直垂落到腰际,在黑肤上衬得那对月色金眸愈发锐利深澈。“阿努比斯……殿下。”她盯着阿努比斯斟酌了片刻,终究低下头,谦卑地使用敬称。
      “您是墓地的女王,应当是我尊您为长辈。”但阿努比斯不卑不亢地答道,面色一如既往地从容不变。“自我记事起您就辅佐在父王左右,也照顾着我的起居,教会了我最初的读书习字、骑马射箭。若要说整个杜阿特最关切我的女神,您是当之无愧的。”
      我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母亲”,若要说谁在我的生命中最接近“母亲”这一角色,那是非你莫属的——索卡尔觉得他几乎就要这么直白地说了。难道不是吗,因为你是陛下的孩子,如果是陛下的心愿,如果——如果这样能使我看起来更像他妻子的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感性的话语抵在她的唇边呼之欲出,但她凝着妆容精致的脸庞,眨了眨石榴石般美丽冰冷的眼眸,将它们封存回去了。
      “陛下正在休息,您若是有什么事情,可以由我稍后代为转达。”
      “一些父子间的私事。”阿努比斯平静地答道,眉毛微微往上抬了抬,很好看,但其中蛰伏着不由分说。“父王同意我,每逢他空闲的时候我都可以来的。”
      “但是——”
      “索卡尔,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正欲阻拦,纱幔后面忽然传来了欧西里斯的呼唤,同时伴随着从床上起身的轻响。灯光微弱摇曳,映得墙面上的影子也明灭折转,但她仿佛感觉到欧西里斯那碧色的眼眸正透过纱帐的阻隔看清了她与阿努比斯之间的僵持,不受任何光与影的约束。难道不是吗,无人能欺骗欧西里斯,无人能躲过众目之王洞察一切的审视,她正是因此而敬畏并敬爱着他的。“殿下想要见您。”所以索卡尔低头应答,不由自主地收拢羽翼搭肩,谦卑如冥王肩头沉默的鸦鸢。“很抱歉,我把您吵醒了。”
      “无妨,正好我刚睡醒。”但欧西里斯的声音听起来温和而包容,索卡尔悄悄抬眼,感到似乎无意间隔着数重纱幔与他的碧眸对视了。她急急瞥开眼去,只觉手指将羽翼拧得更紧,仿佛这样便能掩住胸口咚咚的回响。
      “让他进来吧,索卡尔。”欧西里斯说道,她眼角余光扫到床头的一盏灯烛被点亮了。“印普会照料好一切的,你只管去休息就好。”
      “……是。”啊,既然这样,那我还能说什么呢。她在心底喃喃道,谦顺地退让到一边,目送阿努比斯掀开门帘进去了。

      阿努比斯摘下头具,把手绕到脖颈后面去解宽领子的暗扣;他撩开深黑的长辫,像拨去一串束缚住他命途的锁链。他把取下的饰物轻轻抛进软榻的靠垫里,像归来的猎犬一样走近欧西里斯的床幔,胸前横亘着一道随肌肉起伏的刀伤,已经作了简单的止血处理,新鲜破皮的红肿挤着结块的血痂像收获季碾碎的熟石榴粒。阿努比斯背靠床架,缓缓不发出任何响动地坐下,欧西里斯从纱幔之间伸出的苍白手指挑起了他的一根发辫。
      “我的镰剑有些卷刃。”他说,尽可能轻地把黏连在伤口表面的织物剥离。
      “武器库里的一切都随你挑选,如果现有的兵器都不能使你满意,我会让鬼魂们专门为你打造一件。”欧西里斯把玩着他的辫子,为他编了一个新的发结,阿努比斯感到有些细碎的小饰品被串了上去。
      可我最喜欢你亲手为我打磨的这一把,即使它出现了损伤。阿努比斯望着地毯的绒毛想道,从怀中摸出一包用布条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他一圈一圈拆开布带,感到欧西里斯隔着纱幔投来的好奇目光。
      “那是什么,印普?”
      “您曾喂我尝过的沙漠水果。”他答道,闭一下眼睛,能看到一些褪色的记忆片段。“我在长满尖刺的植物丛中发现了它们,在人迹罕至的沙漠深处。”
      与终年不见日光的冥殿相反,那些水果已然在阳光的灼吻中成熟开裂,汁液含着清甜的熟香透出裂缝,热情地沁满整间寝室,缠绕着告死之神的手指,仿佛沙漠深处的暑气依然烘烤着他布满针痕的指节。阿努比斯以拇指指腹刮过那些小小的伤痕,感到皮肤拉扯出尖锐的刺痛,他在注视着欧西里斯孑然一身的背影时总会感到这般刺痛。
      “它们采摘起来很不容易。”他说,用布条仔细裹好果肉的一端,使汁液不至沾染手指,然后将它递给欧西里斯。“对不起,请原谅我幼时总是挑食的任性。”
      但是欧西里斯托住他的手背,让它抵着自己苍白无温度的脸颊,垂眸,而后叹息。“你没有做任何对不起我的事。”他说,在黑色帷幔里忧郁如水面虚驳的月影。“印普,你是我的孩子,擅自把你带到这世上来的一切罪孽我都会尽力偿还你的。”
      啊,但是,但是——阿努比斯沉默了。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融进了沙漠果实猩红的汁液里,沿着欧西里斯的面颊滑落,从弧度优美的颧骨亲吻到柔软冰凉的嘴唇·,描摹着下颏,顺着脖颈瘦削的轮廓滑进比死夜更沉寂的胸膛里。
      “我从未想过怨恨您。”他说,抬起头,如狼向月般仰瞻他的生父,敬奉与依恋在他喉咙深处凝结成一道窒塞的鲠,堵住了他数千个长夜里绞拧着胸骨的话语,钝痛如深扎进血肉里永恒的箭镞。
      我如何能够怨恨你,如何想过怨恨你,你是生于寒夜的幽灵唯一能追寻的胧月,爱恨羁绊生生死死都是你赐予我的。
      欧西里斯弯下腰来,伸手捧住阿努比斯的脸庞,以嘴唇紧贴他的额间,许久许久。阿努比斯在他怀中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闭着眼睛,在静寂空气里浮动着平稳温暖的呼吸。
      这副温顺幼犬的模样剥开了冥神伤痕累累的心壳,露出内里鲜红的爱怜与歉疚的情绪。“印普,我的印普。”他轻唤道,托着阿努比斯的肩膀,掀开床边的被褥示意对方上来。
      “印普,你永远都是我的孩子,无论你的脚步迈向何方,无论你选择生者还是死者,我都会爱着你的。”
      阿努比斯把果实咬在齿间,一手撑在床板上,慢慢将膝盖压上床褥。欧西里斯用被子将他们笼在一起,他便遵循内心蛰伏了许久的冲动,凑近那张苍白的面颊给了他父亲一个甜郁的吻。
      “您是我的父亲,亦是我的来处,是我唯一的神,我永恒无尽的君主。”
      他轻声说。
      “您君临何处,何处即是我的归途。”

      既为父亲亦为伯父,既为悲悯的神子又为背德的罪人,在阿努比斯月亮一样凝望死夜的眼中,这一对矛盾就像欧西里斯眉骨上两道轻拧的墨痕,那微蹙的眉头底下,不知埋葬着多少无名的孤寂与哀愁,描画时定是取了泣血的黑鸦颤抖的羽,蘸着几千星子都坠死的长夜。他以手臂环住欧西里斯,另一手撑着床褥慢慢俯身,拥吻着这矛盾的凝聚体,未谙情|事却循着本能吮住欧西里斯冰凉的嘴唇,在那两瓣柔软上晕染生者的体温,如慈悲的天母拥她的长子入怀,于夜幕深处赋他以苏生。
      他生了阿努比斯,但某种程度上,却是阿努比斯使他再次出生的,欧西里斯任着他的长子将他推到被褥里,恍恍然有几分失神。他本是夜里没有锋芒也不曾灼目的胧月,生于历法之外的不祥之日,只因命运一句无心的告谕,便不得不头顶父辈们名为期望的严苛烈日长大,在那无所避荫的二十八年枯燥逼仄的模范明君的表演中,他从未做过任何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唯有——唯有——
      他沉默了。他抚摸着阿努比斯黑褐色的长发,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一抹鲜烈孤独的炽红。血亲兄弟之间惊世骇俗的结合,难道不是吗,甚至他还是年长的那个、身份尊贵的那个,也是世人眼中“如女子一般”的那个!他本以为只要亲手掐灭父亲为他悬挂的那轮光鲜亮丽的太阳,便能披着一身灼伤躲进黑暗中默默腐烂至死,可命运既然让他生了这样一具非男非女的身体,便要令他同时吞咽男人和女人的两种痛苦,他仅是一轮虚弱的胧月,却成了月的孩子唯一的光芒;他本性趋向无尽幽暗,但为了阿努比斯,他唯有支撑起无垠的白昼。
      “您的心在颤抖吗?它也会在空旷的胸腔里孤独地哭泣吗?”
      他因胸前温暖的触感回过神,透过眼前水雾看到阿努比斯伏在他身前,月色的瞳眸深情里回旋着不安的爱怜。
      “我没有心,印普。自我踏入冥世的那一刻起,我就抛却了生者的心。”他答道,缓缓摩挲阿努比斯胸前干涸的刀伤,感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在肌肤底下咚咚跃响。冥王没有心,亦没有人的温情,他眼眸透出的唯有洞察一切的审视,他嘴唇吐露的唯有不由分说的判决——他曾在大殿上听亡灵们这样小声议论,闭上眼却想到他留在神殿中的长子,幼小的阿努比斯头戴莎草的花环,披着白亚麻的外袍,站在塔门之间守候他的归来,纵使那细瘦的小小身躯被索卡尔护在羽翼之中,也依旧在夜风里孤独地瑟瑟发抖。
      无论男女老幼,贫富贵贱,死者之王剥夺一切生命,对孩童并没有额外的偏恋,但欧西里斯总觉得,如果到了必要的时刻,他会为了阿努比斯交付出他所能承担的一切,甚至包括他自身的不朽;他愿化作夜空和黑土环抱着那奔跑的幼犬,当它在他的臂弯里安然睡去,他便感到自己再次拥有了一颗类似心脏的东西,一处难以将其命名的归属。他对阿努比斯的牵挂究竟是创生者的本性使然,还是为了替代某位永存于记忆深处的挚爱?他不愿去深思,只是将阿努比斯拉近,在他唇上落下一个吻。
      他存心一笔带过这个话题,但是阿努比斯并不领他的情。“这里有心的。”狼神摇摇头,指尖在他胸膛上轻轻地画着圈儿,声音嘶哑却又轻柔温情。“它的主人自以为严酷无情,可每当想着他的爱人时,这颗心就流着泪水在他伤痕累累的胸腔里咚咚地跳动着呢。”
      阿努比斯的手法很轻柔,他却感到沉重得近乎窒息——难道不是吗,“爱人”,这柔软又带来剧痛的发音,爱人!当他感到孤独时他究竟透过阿努比斯的脊背看到什么呢?当他想要哭泣时他是否有在阿努比斯的眼眸里寻找什么呢?他渴望的到底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一个猩红色的昨日幻影?“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欧西里斯仰起头,开始以手背挡住湿润的双眼,他的话音有一些不稳的颤抖。“你比任何神祇都要幼小,在双地平线之间还有着广袤的原野等待你去驰骋,你不该……不该……”不该垂恋着我,不该成为我怀念谁的替代。
      “我不是来取代谁的位置的,我不作任何人或神的替代。”但是阿努比斯轻声说,在他怀里仰着头吻去他滑落的泪珠。“您眼中的我是爱人也好,是孩子也好,我只想要当您流泪的时候不再孤身一人,我已经在杜阿特的月辉里仰望了太久您的孤独。您的神颜是众神之中最完美无缺的,它不适合孤独的眼泪。”
      “印普,我——”
      “所以,教会我爱您吧,父亲,哪怕我的爱意无法止住您的泪水。因为我除了爱您之外,永远没有理由来憎恨您。”
      他吻着欧西里斯深黑的发丝,像墓地的胡狼一样不易觉察地蹭着欧西里斯两腿内侧的肌肤,听到他忧郁的父亲在他耳畔轻声的叹息,感到翡翠色的目光落在他的耳廓上,肩上,脊背上,像月光打磨过它珍爱的每一片贫瘠的土地,然后是几乎不可捉摸的纱衣沿着肌肤滑落的声音。
      他深知他定然会仔细地学习。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是为7月14日欧西里斯生日24h准备的文,但我是个憋不住的人,所以这边收藏的亲们可以先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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