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剑》叹西茶

1、浪子剑·上

　　浪子剑
　　叹西茶／文
　　2019.11.5

　　孟雨迟远远见着那人不羁地斜躺在一株老榕的枝干上，手执一白玉酒壶仰头动作放浪地张嘴饮酒，月光如水，他一身白衣出尘绝俗，又散发着落拓风流的气韵。
　　她些微愣怔，回过神后握紧手中剑，提气纵身，足间轻点，几个起落身形一掠旋落在相近的别干上，只见裙角一飘，她人已坐在了枝干上。
　　“好你个魏无涯，不等我来就自顾喝上了，真不够义气。”
　　魏无涯闻声面色微讶，看向她的眸子微闪，默了一霎方道：“我以为你今晚不会来。”
　　孟雨迟睨着他挑眉一笑，笑靥极尽娇妍：“你在等我？”
　　他不答，眸光幽深。
　　孟雨迟心头有一刹那的亮堂，不过只如陨落晨星那般转瞬即逝，连个彗尾也不见。
　　她故作不满，嗤道：“燕三偷走了你的宝贝剑藏在了我这儿，我知道你等的不是我。”
　　她抬手一抛：“还你。”
　　魏无涯伸手精准接过，剑在他掌中一旋，他抬手亦是一抛，转眼那壶酒就换到了孟雨迟的手上，滴酒不漏。
　　她晃着酒壶，壶中还余有半数的酒水，虽未凑近去嗅，但好酒不怕巷深，孟雨迟鼻翼一翕一合间就闻到了壶中清冽的酒香，上好的花雕胜似仙醪，他这个剑痴眼里除了剑道就是美酒和好觉，简直无趣又洒脱。
　　孟雨迟睇眄着他，悠悠地问：“不拔剑看看你的宝贝是不是被我调包了？”
　　剑鞘在月华中泛着点点寒光，剑身未出鞘已是利气迫人，他只垂眸望剑一眼就断然道：“不必。”
　　孟雨迟凝眸，她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他是十足信任她，好剑认主人，“无尘剑”是传世名剑，这把剑跟随他出生入死，杀敌无数，早已与他气脉相通，只消一掂他便能知这把剑是真是假。
　　剑的确是他的无尘剑不假，但剑穗却不是他的。
　　孟雨迟见他盯着剑穗不挪眼，神色略微不自在，她咳了声故作随意道：“我挂着玩玩，你若不喜欢只管解下便是。”
　　剑穗是月白色的，和无尘剑倒也相配，魏有涯抚了下剑穗的流苏，面上一如以往无甚表情，喜怒不惊，悲喜不辨。
　　孟雨迟虽是女流，但自幼习武，素来洒脱随性，万事于她不过云卷云舒，可这会儿她的心头竟似擂鼓阵阵，见魏无涯沉默着把剑别在了腰上且并未解下剑穗这才暗松一口气，忐忑的情绪消歇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化不开的怅惘，今夜的月光也照不透。
　　半年来，他们仗剑行走江湖，时常饮酒论道，从边关大漠到烟雨江南，处处都有他们负剑的背影。
　　一段快意江湖的好时光，再也难拾再也难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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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剑山庄在江湖上声名远扬，庄主即赫赫有名的“天下第一剑”薛带衣，其人剑术已臻至化境，当今世上尚无人能出其右。
　　孟雨迟自幼跟随薛带衣习剑，她天资聪颖悟性极高，几个师兄师姐虽入门比她早但论剑术尚不及她，薛带衣很看重她，与此同时对她也颇感担忧，只因她根骨奇佳，对剑道却没有追求，她刻苦地习武练剑不是因为喜欢而只是因为服从，服从父母，服从师父。
　　用剑之人若是拔剑不是为己难免会反被剑所役，剑术越是高超则越容易身心皆为剑所困，江湖中人人都知过于痴迷武功心法会致走火入魔，却鲜少人会想到别无所求也会心有魔障。
　　半年前，薛带衣让孟雨迟离开山庄入江湖历练，为的就是让她寻到剑之于她的意义。
　　行走江湖的人各有各的目的，或为仇或为情，很多人为道也有不少人为财，但像她这样为意义的怕是寥寥无几。她问过许多人，走镖的趟子手说还能为什么，养家糊口呗，杀手说掠夺生命会有快感，门派弟子说为了光耀师门……大多人听到她的问题都会笑她一个剑客却文绉绉的满口虚妄，没有人告诉她一个准确的答案，但她却清楚地知道他们都各自有心之所向，是以他们不迷茫。
　　那她呢，她还是没寻到。
　　她五岁时母亲请城里最负盛名的瞽目算命先生行蓍龟之术给她卜了一卦，卦象大概极其凶险，否则母亲何至于匆匆忙忙地就把半大的她送去了一剑山庄，拜在了薛带衣的门下，那之后她几乎是与世隔绝，修习剑术成了她唯一要做的事。
　　师父常对她说，人和剑相遇就同人和人一样，讲求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他总看着她摇头长叹，机缘不对，机缘不对。
　　他老人家大概也没料到，她的机缘竟来得这样迟。
　　孟雨迟和魏无涯的相遇是场阴差阳错的意外。
　　半年前她还是初出茅庐的江湖新手，武艺虽不低，但到底没经验，不知江湖险恶人心诡谲，是以才出山庄不过半月，她就麻痹大意遭了暗算。
　　她还在山庄时就听师兄们提起过江湖上有一个团伙专门诱拐年轻姑娘卖去关外作娼妓当姬妾为奴隶，她初闻时只觉这些人贩子当真十恶不赦，却没成想自己刚下山就碰上了这等下三滥的事。
　　那日她打马途经一个名不经传的小镇，夜宿一家客栈，熟睡之际着了迷烟，浑浑噩噩醒来时已身处去往关外的马车上。
　　她周身穴位被点无法动弹，佩剑也不知去向，车厢里除了她之外还有好些个年轻姑娘，她们一脸惊惧地缩在角落里，看上去就是一点功夫都不会。
　　这群人贩子本来只敢拐卖手无缚鸡之力的民间少女，孟雨迟姿容秀丽倒让他们起了贼心，他们虽封住了她的穴道，却还是小瞧了她。
　　人贩子很有经验，不走官道而是专挑人迹罕至的小道儿日夜兼程地赶路，野道颠簸，孟雨迟借力打力冲开了一只手的穴道，她解开自己的穴道后觑了个机会夺回了自己的佩剑。
　　一场恶战之后，那群人贩子败在了她的剑下跪地求饶，言辞哀哀，立誓以后洗心革面，她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饶过了他们。
　　把救下的姑娘送到了临近的城里后，孟雨迟投宿客栈，这回却不敢睡熟，半夜果有客访。
　　那群人贩子被她搅了好事自是怀恨在心，半夜又带了其他同伙找上门来意欲取她性命，她与他们缠斗在了一块，一对多她本就吃亏，更致命的是她不敢下杀手。
　　孟雨迟杀过鸡鸭宰过牛羊，就是从没杀过人。
　　那些人看出了这点，下手更加狠绝毒辣，招招直逼她的要害。
　　孟雨迟伤了几个人，自己也负了伤，就在她渐落下风力不能持之际，窗外幽灵般飘进了一个身影，拔剑出鞘，寒光一闪顷刻间就利落地取了那些人贩子的性命。
　　“太吵了。”
　　这是魏无涯那晚说的唯一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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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如今江湖中最神秘的剑客当属魏无涯不可，他现身江湖不过一个月，败在他那把无尘剑下的人就不知凡几，他的名声在关内外不胫而走，一时风头无二。
　　他如石猴天降，凭空出世，无门无派，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师承何人，只知他剑术出众，行踪诡秘，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因而江湖中人冠以“浪子剑”称号。
　　世人言，最是无情“浪子剑”。
　　那夜魏无涯就住在隔壁，他是活生生被吵醒的，直到后来，孟雨迟与他相熟后，才知他这人极其嗜睡，每夜亥正之前一定要闭眼入睡，若半夜被人吵醒就会同活阎王一样，杀人不眨眼。
　　偏偏刺客总爱半夜偷袭，他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扰他清梦的人唯一的下场只有死在无尘剑下，是以世人都道他杀人如麻，是个冷血怪物。
　　孟雨迟却知道，只要睡饱觉有酒喝，他就会是脾气最好的剑客。
　　魏无涯生性孤傲，平日里树敌无数，也不乏一些有心人觊觎他的无尘剑而对他痛下杀手，敌手如蝗虫般一波接一波地袭来，至今还没人能成功地砍下他的项上人头，无尘剑尝过了千百人的血，剑刃弥新。
　　他与孟雨迟初见的那夜他仍记得很清楚。
　　他与周公幽会之际被破窗的动静惊醒，本以为又有不怕死的人找上来，可显然对方针对的不是他，就算如此，隔壁的打斗声也吵得他睡不着，他潜在窗外观望了许久。
　　她本有很大的胜算，他看出来了，她不敢杀人。
　　身在江湖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显然还没有这个觉悟。
　　魏无涯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那时已是寅初，他们再这样打下去，耽误他睡觉，他只好现身帮了她一把。
　　从头到尾他只看了她一眼，她负了伤，他没管。
　　斩杀那伙人贩子之后的半个月他难得地睡上了好觉，一夜到天明。
　　他以为那些不知好歹的人总算是识相了，直到有天晚上，一个已受重伤的刺客闯进了他的房内，被他一剑封喉。
　　事情古怪，他施展轻功，纵身飞出窗外，客栈外血气漫漶，通衢大道上横陈着好几具夜行人的尸体，孟雨迟以剑支身，单膝跪在这些尸体的中央，鲜血将她的衣摆染红。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向他，目光凛冽，眼底一片肃杀。
　　魏无涯把她送去了城东医馆，江伯大半夜见到他简直比见了佛祖现身还要吃惊，在看到他怀中抱着个姑娘时更是瞠目。
　　嗜睡如命的“浪子剑”半夜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找上门来，这简直比三伏天落雪还叫人稀奇。
　　江伯瞅了瞅他怀里气息微弱的姑娘，试探地问：“你伤的？”
　　魏无涯未答，低头看了眼孟雨迟，生硬道：“救活她。”
　　“嘿，你这小子居然也会有想救的人，真是奇哉怪哉。”江伯纳罕，他一边寻思着魏无涯是不是开窍了，一边示意他把人抱到里间，安置在榻上。
　　江伯检查了下孟雨迟的伤势，摇摇头说这姑娘和谁结的仇，对方下的都是狠手，几乎是招招要她性命啊。
　　魏无涯望着孟雨迟神色复杂默然不语，这回他是不知该怎么回答。
　　其实他早已发现她一直在暗中跟踪他，他本以为她也是前来取他性命的其中一人，可她却迟迟未动手，他也就佯作不知静观其变，却不想，她竟为他杀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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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雨迟杀的第一个人也是一名剑客，他想迅速在江湖上扬名立万，所以就找上了魏无涯，很多无名剑客找上魏无涯都是抱着这个念头的，只要能杀了他，他们的名字很快就会在江湖上流传。
　　那个剑客的剑法并不出色，孟雨迟觉得如果是魏无涯，十招之内就能让他殒命，可她却与他缠斗了近一个时辰。
　　她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了他，可她迟迟下不了手。
　　她不是被敌手掣肘，而是为自己所囿。
　　就在她力竭之际，对方拼尽全力使出了一记杀招，在那一瞬间她的眼前又闪过了魏无涯的眼睛，他只看了她一眼，他的眼神冷漠非常毫无情感，却是她步入江湖以来见过的最为坚定的一双眼。
　　或许在他身上有她想要的答案。
　　师父常告诉她，江湖非方非圆却自有一套运行的准则，江湖中的恩怨情仇说到底左不过是知恩图报和有仇必报，一恩报一恩，一报还一报，每当这时，他的神情总是寂寥的。
　　魏无涯救她一命，她当以回报。
　　杀与被杀只在须臾一念之间，这一念是星河斗转，是沧海桑田。
　　那剑客滚烫的鲜血溅到了她的脸上，染红了她的瞳孔，她持剑的手在不可遏制地颤抖着，分不清是她在惊惧亦或是剑在亢奋。
　　她杀了人，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了江湖并非弱肉强食而是你情我愿，任何人从决定踏入它的那刻起，拔剑无悔，生死无怨。
　　之后的半个月，孟雨迟一直悄悄地跟在魏无涯左右，她发现他平日里表现得并不像一名剑客，他作息规律，人定而寝，日出而起，清晨黄昏练剑一个时辰，其余时间几乎混迹在酒肆里，既克己又放浪，叫人捉摸不透。
　　想杀魏无涯的人很多，有一些死在了她的剑下，那半月里她负伤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她的剑术精进不少，境界更上了一层，可她觉得远远还不够。
　　她总能想起魏无涯救她的那晚。
　　她的剑还不够快，下手还不够果决，意志还不够坚定，比之于他她觉得自己差远了。
　　夜里她守着他，那些刺客有时上半夜来有时下半夜至，她的剑被星月的光辉淬得愈加锋利。
　　白日里每每看着他临窗独饮的姿态，她就不由在想，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追求又是什么？
　　师父说，一个人对剑道有了探究之心，那么机缘便到了。
　　人和人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