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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嘉木凋绿叶(1) ...

  •   目不能视,耳不能闻,而随波逐流于黑暗中。

      这样的情景,也曾出现在她的第五世情劫。

      ·

      那世的她自幼体弱多病,被大夫断言活不过二十岁。

      所以在她八岁时,爹娘因她的医药费不堪重负,终于做下一个剜心的决定,将她卖给人牙子,为讨个好价钱,并没告诉人牙子她身有顽疾。

      可同样的,人牙子也并没告诉这对父母,他做的都是什么买卖。

      ——也许知道后,爹娘便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了。她想。

      京城有贵人,就喜欢漂亮年幼的小女孩,对这些小女孩,有着异于常人的、卑劣恶心的欲.望。

      而八岁的她,虽然体弱,却细眉杏目,肤如琼玉,着实是个美人胚子,因身上病气,双目常有盈盈之色,趁着那点红痣,反而更添怜人之态。

      人牙子一看,就知道对京城那贵人而言,这是个极品。

      他对她说:“我记得你是叫若玦吧,日后你就要享泼天富贵了!”

      若玦不懂什么是泼天富贵,但她被一个接着一个穿着不一的仆婢接进辉煌宫殿时,她十分无措。那雕栏画壁、玉阶朱墙,她从未见过;那些环佩叮咚、珠宝绫罗,她也从未见过。

      她们帮她沐浴、更衣,然后给她穿上非常柔软的一件樱粉衣裙。

      一位年长的女官告诉她,这是苏州进贡的浅荷罗所制,整个大周只这一件,非常珍贵。方才官家已派人打量过她,很是满意。

      “官家是谁?”她问。

      女官说,官家是天下最富贵之人,有最高的权力。若想永葆富贵,就要讨好官家,唯他是从。

      若玦不大听得懂,但她知道自己要听话。

      女官带她走到一个很大很大的挂满明黄色帐幔的床边,让她坐在上面,“官家等会就来,你听嬷嬷的,一定要听话,只要你听话,日后你想要什么,官家都会给。”

      她点头,无措却又乖巧地坐在床边。

      女官走了,留她一人。那床上放了很多小玩意,看起来是她这个年纪喜欢玩的,可她只扫了一眼。

      等了许久,那沉重的雕满龙凤纹样的门打开,一个高却清瘦的人朝她走来。那人其实长相并不差,甚至算得上温和君子,可有些苍白,眼下青痕添了些阴郁。

      那明黄色的袍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松垮宽大。

      他走到她身前,带着汉白玉戒的大拇指抚过她的脸颊。

      “官家。”她喊道。

      “嗯?”男人有些惊异。

      若玦伸出手指,比了个三,“我爹娘把我卖给你,赚了三两银子。刚刚的嬷嬷说,只要我听话,我想要什么,官家都会给。”

      男人闻言,很是愉悦地笑了几声,“她说得对,朕最喜欢听话的孩子。”

      “官家,那三两银子,可不可以给我。”她问。

      那是卖她得来的钱,应该给她。

      “三两银子?”男人大笑着抱起来她,“你要三十两,三百两,朕都给你。你叫什么名字?”

      “若玦。”她有些执拗道,“官家,我只要三两。”

      男人抱着她来到书桌旁,铺开一张纸,问:“若玦,是那两个字,你会写吗?”

      若玦摇头,“不会,但我知道是宛若的若,玦是玉缺了一角的玦。”

      男人提笔在纸上写出“若玦”二字,赞叹道:“真是个好名字,明日我就让人把它裱起来,挂在宫里,你说好不好,阿玦?”

      若玦颔首,她记得,她要听话。

      男人似乎很开心,又抱着她回到明黄色的床上,看着床上那些没碰过的小玩意,“阿玦不喜欢么?”

      若玦看了看道:“官家,我不会玩。”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男人摸摸她的头,把她放在床上,“朕教你玩。”

      男人在看向九连环时,眼神别样认真,给她讲解的也别样认真。

      “阿玦,大概像你这样的年纪,我和阿姐最爱玩这些,那时候我们并不受宠,哥哥姐姐们那些精巧的玩具我们玩不了,只有母妃从宫外带来的这些。”

      若玦也不知在没在听,她对男人道:“官家,这里我解不开。”

      男人闻言略有些出神,“当年阿姐也解不开,无事,朕教你。”

      直到夜深,若玦困得不行,打了个哈欠,男人才放她和衣而眠。

      ·

      后来若玦知道,她所在的地方是大周的皇宫,那个和她玩九连环的男人是皇帝,她被养在皇帝寝殿旁一个富丽堂皇的叫做玉斋的小阁楼,她能去的地方很少,宫里的人都叫她小姐。

      皇帝好像很忙,隔三差五只有入夜才来她这,来了也就是抱着她说些话,玩一些无聊的游戏。

      “蔓蔓喜欢画画,小璇喜欢蹴鞠,阿玦,你喜欢什么呢?朕看你玩这些游戏时都是恹恹的。”皇帝叹息。

      听闻这叹息,若玦有些惶恐,“官家,我自幼体弱,家里也贫穷,从小我都是这般恹恹躺在床上,并非不喜欢。”

      皇帝眼中的疼惜更加深重,“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乖若玦,你躺在床上时,都在想什么呢?”

      若玦笑得很甜美,说出的话却莫名让人心惊,“官家,我在想我什么时候死去呢。”

      皇帝向她承诺:“若玦,朕会想办法帮你医治的。”

      ·

      “沉香一钱、君迁子一钱、荆芥二钱、枳实一钱……你怎么在这?”

      阵阵药香传来,若玦站在门边,看着里面正在挑拣药材的少年。

      皇帝说找人替她医治后,她在皇宫这方世界里,认识了第二个男人。

      但这男人年纪尚轻,看起来也不过是十四、五的少年,穿着浅碧色绣白鹤的衣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用银冠束着,那双指节修长肤色白净的手正在替她煎药。

      初识他时,他被诏进玉斋,皇帝指着他说:“阿玦,别看这位哥哥年轻,他的娘亲是大周最优秀的医女,也将一身的医术都传给他,他一定能治好你的病。”

      皇帝又对少年说:“嘉嘉,朕把阿玦交给你,你一定要治好她。”

      那时少年不冷不热地回了声好。

      但若玦捕捉到他眼底一丝很快消失的厌恶。

      后来若玦的药就都归属这位少年管辖,她听闻宫中人恭敬唤他“世子”。

      “世子”成“官家”之后,她记住的第二个称谓。

      这日她好奇地进了玉斋旁的小药房——皇帝专门为玉斋设置的小药房,看见少年正在煎药,她对着他周围的宫人比了噤声的动作,盯着他看了许久。

      过了许久,他才发现她,问她“在这做什么”。

      “嘉嘉。”她喊道,并没有叫世子。

      少年停下手中动作,“你不能这么叫我。”

      若玦道:“官家也这么叫你。”

      “官家是九五至尊,他想怎样叫我,都须应着。”

      若玦又道:“你不喜欢他这么叫你。”

      少年抬眸望她:“你胡言乱语什么。”

      若玦笑了,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双眸眯着如一弯新月,“嘉嘉,你不喜欢官家。”

      话音落地,整个小药房瞬间安静。

      少年把她拉了出去,“你乱说什么?你知不知道在皇宫里乱说话,是会没命的。”

      若玦灿烂的笑意很快就因少年的愤怒收敛,她眨眨眼睛,有些兴致缺缺,“嘉嘉,那我不说了。”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孩。”少年盯着她看了会,甩下一句话就离去。

      若玦站在原地,探究地望着他的背影。

      ·

      由于官家的旨意,少年每日都要来给若玦送药。

      “药很苦,你捏着鼻子一口气喝下去不要停,越停越苦,我给你准备了蜜饯,你喝前喝后都吃一颗,就不那么苦了。”少年声音虽冷,却还是和她说了许多。

      若玦接过药碗,朝他笑了笑,“嘉嘉,谢谢你。”

      说罢,她一口气喝完了那碗深褐色的药。

      犹豫都不曾犹豫片刻。

      少年目瞪口呆,“你……不怕苦?”

      “从小就喝药,已经习惯了,苦与不苦,都要喝的。”她用手帕擦过嘴角的药汁。

      “你说的话,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若玦反问:“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怎样呢?”

      少年想了想,“该活泼些,我妹妹今年七岁,最喜欢的就是放风筝,要么就是看小金鱼,看蝴蝶,闹腾得很,闹得爹娘都嫌。”

      若玦看他讲起妹妹时,冷漠的面容上浮现一丝暖意,若有所思。

      ·

      若玦似乎变得开朗了一些,春天到了,她自己做起了风筝,皇帝乐见她的开朗,陪她一起做风筝。

      宫人们脸上也多了些喜气。

      她隐约有听宫人说:“这位若玦姑娘真是了不起,宫里很久没来新的女孩子了……蔓蔓姑娘和小璇姑娘以往多受宠,如今官家也不去探望了。”

      “官家脾气变好了很多,已经许久没有杖杀宫人了,头疼病似乎也没再犯……”

      若玦觉得,她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她只是听话。但官家有头疼病么?她不知道,在她的眼里,官家只是个对她好,但又有些奇怪的大人。

      适合放风筝的时节,皇帝似乎很忙碌,她只能拉着少年陪她玩。

      风筝上画了个燕子,高高飞在天际。

      她把线交给少年,自己张开双手跑在花园里,樱粉色的衣裙翻飞着,“嘉嘉,我也是燕子,我要飞了!”

      少年一向冰霜般的面容竟也微微展露笑意,似乎被她明灿的面容所感染。

      “你活泼些,才像个正常女孩子。”

      若玦绕着树,绕着花,绕着少年跑。

      少年也难得看着她笑。

      然而笑着笑着,下一刻便僵在脸上。

      若玦昏倒了。

      少年赶忙抛开风筝,那线也恰好挂在树上断了,燕子随着风高飞不知何方。

      他抱着若玦跑回玉斋。

      ·

      睡梦迷蒙中,若玦听见皇帝发怒的声音。

      “裴嘉!朕让你救治她,不是害她,你却让她变成这样!”

      原来嘉嘉叫裴嘉,可……不是他的错,是她自己跑着跑着忽然气短昏厥,和他有什么关系。

      可她醒不过来,也说不出话。

      她听见天子震怒,“这群宫人一点用都没有,给朕拉下去统统杖毙!”

      裴嘉求情,“官家,千错万错是裴嘉之错,不要惩罚她们!”

      “裴嘉,你以为朕不会惩罚你么……”

      “别罚他!”若玦喊着,从噩梦里惊醒。

      等她醒来,只见一片明黄。她的惊醒惊动了案边的帝王,帝王面带惊喜朝她走来,“阿玦,你醒了。”

      若玦惊魂未定,喃喃道:“官家,你不要罚嘉嘉。”

      皇帝面色微僵,岔开话题,“阿玦,你好些了么?你昏睡了三天,朕很害怕。”

      若玦仍是重复道:“官家,不是嘉嘉的错,不要罚他。”

      许是刚从病中惊醒,许是在帝王顺心顺意的呵护中,她终于暴露了一个孩童的无知。

      皇帝沉了脸色,“看来你还需要休息。”

      皇帝忽然抚上额头,似乎有些痛苦,他甩袖离开,未再发一言。

      后来皇帝有一个多月没再来玉斋。

      ·

      若玦在玉斋待的闷了,就想出去走走。

      六月闷热,蝉鸣聒噪,走着走着,便到一处湖边。湖边绿柳如荫,才有几分凉爽。

      她望着湖面,有人望着她。

      直到听到身边的宫人纷纷行礼,“给沅婕妤娘娘请安。”

      她懵懂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打扮皆清贵的女子。

      那女子一身湖碧色宫装,云髻皆用白玉做装饰,虽不华丽夺目,却依然贵气十足。眉目清秀,一双丹凤眸,像仙人用笔细细勾勒出来一般,精致而韵味十足。

      最要紧的是,那双清冷如霜的眉眼,竟和少年隐约有几分相似。

      “婕妤”,是若玦在皇宫里听到的第三个称呼。

      沅婕妤冷淡地望着若玦。

      若玦有些惧怕那样的眼神,因为她也看出来,那冷淡中藏着的厌恶。

      她为什么也讨厌自己?若玦不明白。

      她身旁的宫人提醒她:“若玦小姐,这是沅婕妤娘娘,你要行礼。”

      若玦便听话地行礼。

      沅婕妤微俯身,冰冷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意味不明道:“这就是官家的漂亮宠物?”

      宫人噤声。

      “若玦不是宠物。”她有些不平。

      沅婕妤叹息,可那叹意并未掩盖眼底的轻蔑,“可怜的孩子,又有什么区别?”

      沅婕妤带着她的许多宫人浩浩荡荡离去,若玦见她拿出帕子擦了擦手指,将那帕子扔给宫人,“真是晦气,今日本是见弟弟的好日子,却遇见她……”

      若玦沉默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也不想在外逗留。

      于是准备回玉斋,她沿着湖往回走,看那深绿色的湖面,一时恍惚。

      不知被谁一推,她不设防跌入湖里。

      湖水淹没了她的眼眸和耳朵,她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只能在这冰冷的湖水里随波逐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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