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钟谣》秦未离

2、第一章.负旅陟途

　　“阖棺！入土！沉悼！”祭司的声音因为用力和悲伤带着清晰的撕裂感，他最后看了一眼棺中嘴角带笑的女人，终是转身朝精心打扮的族人们喊道。
　　鬼王司硕和现任苏家家主苏姽婳身着盛装退到一旁，与众人一起目送着巫卜的遗体被黄土掩埋。雨水和着眼泪，淹没于哀悼的缄默。月亮无声地挂在了无星的夜空，清辉淡淡。
　　按例，上任巫卜死后，将由下一任巫卜将她送入长生殿，就是人间所说的彼岸。
　　一身紫黑色华服的苏鬼栀带着繁琐的饰品走上墓旁的高台，过于鲜艳的口脂在她尚显稚气的脸上有些突兀。
　　她走到了墓前，动作并不熟练地整理好了裙子，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深深吐了一口浊气，强忍回了眼角的泪珠，然后缓缓起身。苏鬼栀转身看向了祭司，点了点头。祭司会意，双手捧上象征巫卜权力的法杖，弯腰致意。
　　苏鬼栀沉默了片刻，侧头看了一眼苏姽婳，后者安抚地对她笑了笑。她右手接过法杖，左手蓄力化出微光点点，法杖一挥，点点荧光绕着她转了一圈，遂又盘旋而上，在她前方聚在一起，开出了一朵山栀，就着悠悠的月光飘至上空。苏鬼栀法杖点地，那朵山栀纷纷扬扬地洒下漫天小巧的花瓣。她涂得似火般的双唇轻启，一段咒语念出后，几串泛着光的符文印在了落下的花瓣上，花瓣立即在空中定住，像是跌落凡尘的星星一般。
　　“万物之初，始于虚无；万物之末，终于虚无；向死而生，由始至初。”
　　随着咒语的落下，定在空中的花瓣同时炸开，绽出了刺眼的光，顿时四周亮如白昼。
　　不过须臾，那光便匿于黑暗，随之问消失的，还有苏鬼栀终是没忍住的眼泪。
　　“夫人，这是什么咒语啊？为什么书上没见过？”浅紫色衣衫扬起了童真，那年的苏鬼栀也不过才区区２００岁。
　　“这是转生咒，鬼族只有巫卜可以习得。”老巫卜也只有在这时会面露笑意。
　　她还记得那日的风和那日的太阳，就好像在昨日一样。
　　“现任巫卜受冕！”祭司高声道。苏鬼栀躬身，司硕与苏姽婳也接过婢子递来的卿酒，上前走至苏鬼栀面前。
　　苏姽婳素手轻翻，酒杯斟满后飘至司硕面前。司硕接住，另一只手捏了一个诀，卿酒泛出微光，遂即恢复原样。
　　“请。”司硕虚扶起苏鬼栀，将卿酒递给她。
　　所谓卿酒，饮下即是立下了此生不变不改不得违背的誓言。
　　苏鬼栀接过，一饮而尽。
　　“天神为证，将我此生献于鬼族，不怨不叛不悔。”
　　虽然带着稚气的干净纯澈，但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司硕退至原位，苏姽婳微微躬身，祭司带着族人们跪地行礼。
　　“愿巫卜护我族一世繁荣安宁！”
　　“愿巫卜护我族一世繁荣安宁！”
　　．．．．．．
　　苏鬼栀屹立原地，无悲无喜，她突然觉得自己身上压了一座山，让她有些乏力。
　　彼之葬礼，向生而死；我之加冕，向死而生。
　　夫人，您说，人各有命，逃不过也改不了；
　　夫人，您说，身居高位，是权力也是枷锁；
　　夫人，您说，我生来就该如此；
　　我想，夫人您是对的，您看，我还是成了巫卜。

　　以暮山为界，山北水南为鬼族，山南水北为人族，互不相知，互不干扰。
　　而妖一族，向来无主，强者为尊，弱者为卑，，或是故作生灵隐于山林，或是化为人形游戏人间。
　　“谢狸儿，我不想走了。”少年靠着树，看着在他前面几步的红衣少女说道。
　　谢狸儿没回头，脸上突然有了笑意：“真巧，这荒山野岭的，还真被我们撞上了。”
　　少年起身，甩了下落了叶子的金边白衣，走到她跟前，顺着谢狸儿的目光看过去。
　　那是一座看似古朴的小院，坐落在暮山山巅，周围除了它，没有其他人家。
　　“那我们进去吧。”常霜澜不假思索道，谢狸儿也没有异议。
　　推开半阖的门扉，常霜澜“啧”了一声：“看不出啊，这种破地方还有人在这么富有。”
　　谢狸儿点头应和了一声。
　　院子里有几座小屋，简单又典雅，屋后流水潺潺，绕过木桥石山。
　　“这屋子如此简朴，二位为何说这户主人富有？”
　　一位墨绿色长衫的少尿悄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后，眉目柔和，双眼微眯，浅笑轻声道。
　　“问你话呢。”常霜澜看向谢狸儿。
　　谢狸儿无视她，上前走至那个少年跟前，许是体态是小姑娘的缘故，比那人矮了不少。少年看她时微微低头，她也不露其他神色，只是挂着一张不情愿的假笑：“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我可是惊扰了二位？”程懿白眯眼笑道，不待他们回答又自顾自说道：“也是，真正的强者无惧万物。”他坐在门口的石桌旁，倒着桌上不知何时多出的一壶热茶，斟了三杯，招手示意他们坐下。
　　“介绍一下，在下程懿白。”举手投足指尖尽是风雅。
　　常霜澜挑眉道：“哟，话本上的人物出现了。”
　　谢狸儿也笑道：“山神大人还真被我们找到了。”
　　“果然，你们还是相信我的存在。”程懿白小抿一口茶：“尝尝吧，暮山边界才有的良品——碧竹，希望能和你们的口味，长白至阴之狐常霜澜，和．．．．．．”
　　谢狸儿眼眉微皱，打断道：“知道姓名就行了，不用报家门了，暮山山神。”

　　“巫卜大人，鬼王宣您入殿商讨。”
　　屋内的苏鬼栀闻言拿着糕点的手顿了顿，有些不情愿道：“知道了。”
　　言罢，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眼桌上的糕点，思索了片刻，将手上的半块红豆流陷枣糕一把塞进嘴里，擦了擦手，又从盘子里拿了几块不沾手也不带油的茶饼，然后推开了房门。
　　距离当上巫卜也过去了十几二十年了，但苏鬼栀也就还不到２７０岁。在寿命极长的的鬼族，也不过还是个小姑娘，换算成人类寿命，也不过七八岁罢了。
　　“找我有什么事呢？”安静的大厅有种不可言喻的威严和危机感，苏鬼栀上前，好似察觉到了什么般，声音透出几分隐隐的不安。
　　在鬼族，巫卜身份仅次于鬼王，所以行礼什么的这种形式也可以免了。
　　殿上坐着的玄衣少年闻言抬眸，然后走了下来。
　　“家主可一道前来？”司硕拿了几盘糕点放至案前，苏鬼栀也不见外，坐下就开吃。
　　“家姐有事。”苏鬼栀道。
　　沉默片刻，司硕看了一眼四周，下人们会意退出了殿内，并带上了房门。司硕为她斟了一杯茶，道：“李延年，知道吗？”
　　“人间那个骁勇善战的新皇帝？”苏鬼栀眼角微不可见地跳了跳，嘴里仍抿着一口花糕。
　　“．．．．．．”她竟然知道。司硕挑眉，有些意外：“那么．．．．．．”
　　苏鬼栀喝了一口茶，抬头看向司硕，等着他的下文。
　　“你可知人族的野心？”
　　苏鬼栀从盘子里挑了一块偏甜的花糕，顿时了然道：“原来鬼王是想让我去人间探一探虚实啊。”
　　“鬼栀要去人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道有些惊讶的声音，那位粉衣少女有些稍失端庄地跑了进来，连礼也忘了行。
　　“姐姐你来啦！”苏鬼栀擦了擦手，拎起裙子下地朝苏姽婳跑去。
　　“咳，”司硕有些不自然地咳了一声，暗道不好，他拉住苏鬼栀小声道：“你不是说她有事吗？”
　　“对啊。”苏鬼栀笑得天真无邪，“有事会晚点来啊。再说了，你觉得有关我的事姐姐会不在场吗？”·
　　看着苏鬼栀这副天真的模样，司硕一时语塞。
　　“苏家家主苏姽婳见过鬼王，见过巫......”苏姽婳这才想起了行礼。
　　“哎呀自己人就不用行礼了，再说了你以后可是......”苏鬼栀打断了苏姽婳，说道。
　　“什么？”最后一句声音太小，司硕等人都没有听清。
　　“没什么，来说正事吧！”苏鬼栀给他们二人各自满上杯茶。
　　司硕润了润喉，叹了口气，缓缓道：“自人族新帝十三岁登基以前，就有着一统天下的决心。当他收复了大部分人族边疆部落之后，他的决心也就变成了野心，他所谓的天下，也不仅仅是人间的天下了。”
　　苏鬼栀接道：“然后他还派了细作想侵入我们鬼族，但失败了，是吗？”
　　“．．．．．．”她竟然又知道。司硕挑眉，苏姽婳将脸旁的头发捋到耳后，双双都有些意外。
　　“别误会，我的法术和占卜还没到那个境界，只是我听力有点好，加上你俩讨论的声音没怎么克制。”苏鬼栀解释道，遂又拿起了一旁的水杯抿了一口茶，道：“这茶不错，叫什么来着？”
　　“碧竹。”苏姽婳答道，“暮山边界的稀有品种。”
　　然后，殿内又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苏鬼栀看了看满脸写着为难的两人，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不是要去人间吗？具体安排和要求是什么？”
　　苏姽婳闻罢有些着急：“鬼栀你要去人间？”
　　苏鬼栀理所当然道：“我是巫卜，事关鬼族生死存亡，我当然要去了。”
　　在一旁沉默的司硕叹了口气，开口道：“要求很简单，找到他们进攻的计划安排以及有用的东西，以及．．．．．．”
　　他和苏姽婳对视了一眼，说道：“不要受伤。”
　　对于最后一个要求苏鬼栀有些意外，但也不作多言，转身告退。
　　巫卜的职责只有一个，一切以鬼族利益为上。
　　而这，也是苏鬼栀自认为生存的意义。
　　“司硕，”苏鬼栀看着人影已经消失了的殿门口，轻声说道，“我想，鬼栀其实什么都知道。”
　　闻言司硕踱步上前，与苏姽婳并肩，道：“但她却不会反抗。”
　　“不是不会，而是，不愿意再去反抗了。”
　　世间什么最弄人？除命无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