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髓方知味》咩白

5、小叔

　　钟玉髓仔细打量起坐在轮椅上那个被明祈唤为“小叔”的男人。

　　面如冠玉，温良端方，虽是坐着轮椅却没有丝毫卑微之态，反而腰板挺得笔直，颇有一番风骨。他眉目间确与明祈有几分相似，却又不像明祈那般傲然飞扬，观他的年纪像是与明祈相仿，说他们是兄弟倒更为可信。

　　若说明祈是耀眼夺目的骄阳，那眼前之人便是温柔清朗的明月。

　　明祈摇了摇头，无奈道：“小叔，你行动不便，有什么事吩咐下人去办便好，就算要出门身边也得带着家仆，怎可独自外出。”

　　明玦有些惭愧的点了点头。“今日确是我任性了，幸得这位姑娘仗义相助，明玦不胜感激，不知姑娘芳名？”

　　钟玉髓爽朗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而已，公子……额、叔叔……不必挂心。”

　　尴尬地笑了笑，钟玉髓实在没办法将眼前这位年轻公子当成一位长辈看待。

　　明祈见状不禁笑出了声。“不想叫叔叔，那便叫五老爷吧！”

　　明玦是他祖母的第五个儿子，也是最小的晚来子，所以年纪并没比他大几岁，再加上他这位小叔长得眉清目秀，容貌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小了许多，虽然已是而立之年，看起来却像是二十出头，也不怪旁人会误会。

　　看出钟玉髓的窘迫，明玦也笑了，语气格外地温和。“姑娘不必为难，我虽长了明祈一辈，但也不过大他七岁而已，你便视我为同辈，直呼我明玦便好。反正明祈这小子也从来没把我当叔叔看。”

　　明祈故作嗔怨道：“小叔啊，你这话可就冤枉侄儿了，侄儿我对你可是一直敬爱有加的啊！”

　　钟玉髓眼见这两叔侄你来我往地斗着嘴，更觉得他们像是一对兄弟了。

　　明祈摇了摇扇子，眼神看向钟玉髓。“小叔，这位姑娘便是钟家的三小姐。”

　　明玦惊喜道：“原来这便是钟家三小姐！三小姐如此仗义心肠，难怪会洪福齐天死而复生了！”

　　钟玉髓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将钱袋递还给明玦。

　　明玦打开钱袋，并没有关心银子少没少，而是赶紧拿出钱袋中的一张纸，小心地展开查看，而后才放心地舒展了眉宇。“好在图样没有丢失，钟三小姐真是帮了明府的大忙了。”

　　钟玉髓不解地眨了眨眼。“图样？帮大忙？”

　　明祈点了点头。“我们明记茶点的样式十分独特精美，这都要仰赖我小叔精湛的画工，是他构思好茶点的样式将之勾画成图，再交由作坊打造出模具，茶点方可依靠模具烘烤塑形。今日这新品的图样若是丢了，或是泄露给了对家，后果不堪设想。”

　　说这话的时候，明祈的眼神中分明带着一丝得意，可以看出，虽然嘴上没个恭敬，但他心里对这位年纪相近的小叔是很崇拜的。

　　钟玉髓仔细想了一想，便大概了解事情的严重性了。

　　就像现代社会里的一些商品设计一样，在未发表之前如果被提前曝光，轻则失去神秘感，令消费者不抱期待，重则被竞争对手抄袭，明明是自己冥思苦想的设计，却为别人做了嫁衣。最可怕的是，如果再被抄袭者反咬一口，不但产品销量受影响，连品牌的名誉都会受到冲击，可谓损失惨重。

　　这样想来，她也的确是帮了明府的大忙。

　　想到这样温文又有才华的男子竟然是个残疾，钟玉髓看着明玦的眼神便带了一丝惋惜。

　　猜到了她的想法，明祈嗤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小叔，他不是残废，只是生来体弱，行路久了便会虚弱无力，这才坐了轮椅，其实他能站也能走。”

　　听了明祈的解释，钟玉髓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看着眼前的姑娘为自己惋惜又为自己欢喜的模样，明玦的心里感到有些动容。

　　那小偷自打知道自己插翅难逃后，便一直老老实实地跪在一边等候发落。一番盘问后，确定他没有打开过钱袋，也并不是对家派来偷图样的，明祈不想节外生枝，便将人放了。

　　从一开始明玦便注意到了钟玉髓裸露的左脚，但出于对女儿家的礼貌，几次欲言又止却始终没有开口。

　　察觉到明玦关切的眼神，钟玉髓低头看了看自己裸露的左脚，有些羞赧地解释道：“方才光顾着追小偷，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甩掉了……”

　　明玦的脸上带着一丝惭愧。“都是我害钟三小姐如此狼狈……”

　　钟玉髓连忙摇摇手。“没关系没关系，不是你的错……”

　　她向来对温柔稳重的人有好感，对程斌如此，对罗氏如此，对明玦也如此。

　　转头看向一脸自傲的明祈，钟玉髓不禁疑问道：“明二公子一路追随我而来，路上就没看到我遗失的鞋子吗！”

　　明祈摇了摇扇子，若无其事道：“没看到。说不定你那鞋子飞出去砸在了哪位公子的俊脸上，人家正要找你讨说法呢！”

　　钟玉髓闻言，抬了一下左脚，又狠狠地踩了下去。“能被飞来的鞋子砸到脸的倒霉蛋，想来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明祈吃痛地皱紧了眉头，脚却始终没有撤离，继续任由钟玉髓踩着蹂/躏。

　　将图样放入怀中收好，明玦低头将自己的一双鞋子脱了下来。“小姐是金枝玉叶，肌肤娇嫩，禁不得砂石磨砺，若小姐不弃，便穿上我的鞋子吧。”

　　钟玉髓看着一尘不染的男鞋，有些犹豫。“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明玦轻声道：“无妨，反正我也用不到它。”

　　钟玉髓看着轮椅上的男人眉梢眼角尽是和沐，心下不禁感叹：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温柔的人啊……

　　程斌也很温柔，但在他的温柔下总是藏着一丝焦躁。她能够理解程斌的这种焦躁。他是个志向高远的人，但长期的不得志使他内心无法保持平静。他极度渴望成功，渴望得到认可，所以他没办法像明玦这样，温柔得如此从容，如此浑然天成。

　　还未等钟玉髓回答，明祈便先开了口。“不必了小叔，一会儿我会想办法送她回钟府，大夫说过你禁不得寒，脚上最不能受凉，还是赶紧把鞋子穿上吧。”

　　钟玉髓连忙附和道：“明祈说的是，就让他送我回去好了。”

　　见钟玉髓态度坚决，明玦便重新穿好了鞋子。“既然如此，我便不勉强三小姐了。我还要去店里送图样，这便先离开了。”

　　明祈目送着明玦的背影消失在转弯处。

　　钟玉髓晃着白嫩的脚丫子：“你要如何送我回钟府？”

　　明祈用扇子敲了敲自己的肩背。“背你回去。”

　　钟玉髓以为自己听错了。“这就是你所谓的办法？”

　　明祈挑了挑眉。“眼下这种情形，还有别的好办法吗？”

　　钟玉髓暗自想了想，跟着她一起出来的小丫鬟婵儿已经被她落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了，她不可能光着脚丫子去找，这条胡同又远离闹市，周围连个卖鞋子的铺子都没有……

　　明祈见钟玉髓一脸犹豫，便冷哼一声。“不愿意就算了，你便一只脚跳回钟府去吧！”

　　说着，一下子抽回了自己的右脚，独自朝前方走去。

　　钟玉髓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平衡，摇摇晃晃，差点栽倒在地。

　　这明二少爷的性格还真是阴晴不定，亏她还曾经对他佩服有加！

　　暗暗地翻了个白眼，钟玉髓挺直腰板负气道：“跳回去就跳回去！”

　　说着，便真的用一只脚一下一下地朝前方跳去。

　　明祈就在她前方距离不远的地方，慢慢悠悠地走着。

　　一下，两下，三下……

　　钟玉髓跳着跳着，便追上了明祈。

　　四下，五下，六下……

　　最后一下，她一个用力，跳上了明祈的背。

　　几乎就在同时，明祈马上两手交于背后将她稳稳接住，唇边勾起一抹她看不到的笑。

　　钟玉髓暗想，好女不吃眼前亏，该妥协的时候就要妥协，不然疼的是自己的脚！

　　见钟玉髓一直不说话，明祈随便找了个由头与她搭腔。“你今日帮了我明家，正所谓投桃报李，你有什么想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这明二少爷终于说了句人话！

　　钟玉髓便也不客气道：“我还真有件事情想让你帮忙。”

　　明祈微微转过头，轻声问：“何事？”

　　钟玉髓的语气突然有些忧郁。“我想让你帮我找一个朋友。”

　　明祈好奇道：“朋友？女的？”

　　钟玉髓：“不是……”

　　明祈的语气突然有些不悦。“男的？”

　　钟玉髓：“好像……也不是……”

　　明祈哑然失笑：“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你要找的那位朋友莫非住在宫里？”

　　钟玉髓举起一只手，瞄准了明祈的后脑勺……当然，她没胆量真的打下去。“跟你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算了，还是我自己找吧。”

　　说话间，钟府就在眼前了。

　　这还是明祈第一次来到钟家的大门口。

　　自从得知钟老爷想将钟玉锦许配给他的意图后，明祈便刻意地回避着钟家的人，就连给钟玉髓办“丧宴”那次，明老爷千叮万嘱叫他亲自登门吊唁，他也以“忙于生意，难以脱身”为借口，只打发三宝代表自己前去，却没想到，竟也因此阴差阳错地与钟家三小姐有了一场“惊世骇俗”的初识。

　　在那之前，他还从未与任何女子有过嘴对嘴的亲密接触。

　　从明祈的背上跳下来，钟玉髓虽不情愿，但还是对明祈道了声谢。

　　明祈看着单脚站在门口一摇一晃的钟玉髓，纳闷道：“不叫门？”

　　钟玉髓无奈道。“明二少爷，你还杵在这里，让我如何叫门？之前一不小心与你……我爹大发雷霆，如果这次再让他知道我被一个男人一路背回来，肯定又要闹得鸡飞狗跳了！”

　　闻听此言，明祈了然一笑。“即是如此，我便告辞了，正好我也不太想见到你家的二娘母女。”

　　待明祈的身影走得看不见了，钟玉髓才放心地扣了扣门环。

　　大门打开的一瞬间，钟玉髓便听到里边传来了一声凄惨的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