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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宛南(上) ...

  •   檀景澄原是梁丘人,去岁搬至宛南读书。
      檀景澄家学渊源,又年少勤勉,所以很得先生喜欢。书院的规矩是每月初先生定下文题,让众学子比试,自檀景澄来始,魁首之位便无出其右。院中学子大多心悦诚服,但也不乏心中不忿者。
      在檀景澄来宛南之前,魁首之位常是许奎取得,他是郡守之子,一贯心高气傲,偏偏在檀景澄这里被压了一头,心中不快又不好明着发作,所以私下偶有怨怼之言。学中有个叫曹秋元的,与郡守家有旧,和许奎往来极熟。这人平素疏散惯了,常在市井游走,不喜欢读正经书偏门左道的玩意儿却读了不少。他看许奎如此气恼,便想个作弄人的主意出来。

      宛南并无檀家故旧,檀景澄喜静,自己赁了个独门的小院住。夜里风凉,他独坐书斋读书,忽然窗外传来抽泣之声,檀景澄只做不闻,仍然大声诵读,直到夜半檀景澄熄灯睡去,抽泣声才渐渐停止。如此一连三夜,等到第四个晚上,窗外的泣声变得嘶哑凝涩,檀景澄终是不忍,推开窗去看。
      窗下立着一少女,年十五六,浑身净素不掩其风华,面带泪痕更显楚楚可怜。
      檀景澄一叹,“不知姑娘有何吩咐?”
      少女泣咽地回话,她自称姓容,名为珠月,原本是北地人,昔年厉王无道,穷奢极欲,大肆修建宫池,征招美人。容珠月为避征招,私离故土,后与家人离散,最终流落宛南,命丧于荒地,落得连尸骨都无人收敛。她盈盈一拜,“小女流散至此,无以为依,素闻郎君高义,今日一见果然朗朗若明日,但求一容身之所,小女无以为报,愿为奴为婢任凭差使,只望君垂怜。”
      檀景澄却道,“寒舍简陋,不敢轻慢。”
      容珠月泫然欲泣。
      檀景澄沉吟,“不知姑娘身在何处?”言下之意便是要为她收敛尸骨。
      容珠月犹疑道,“怎好这般劳烦郎君?”却见檀生坚持,只好道,“城外西南七八里,那里有处荒宅。只是那里地处偏僻,还望郎君小心。”容珠月再拜,然后轻移莲步,冉冉而出,临去时回眸看檀景澄一眼,好似欲言又止,终是未语,身形隐于夜幕之中。

      次日正值休沐,檀景澄上街采买香烛纸钱,店主见他一个少年郎,面生得紧,身边也无老仆陪伴提点,不由多说几句闲话。“郎君看起来面生,想是新客,若是平日游玩千万莫往西南去,那处林子颇有古怪。”檀景澄道谢,又去买了些祭品,用竹篮盛了,方往城外去。

      檀景澄往西南走了七八里,道路渐渐荒僻起来,杳无人烟,又前行了不知多久,天色竟变得晦暗如黄昏一般。只见荒林之中出现一座高门瓦屋,有如府舍,其内灯火通明,人声喧嚣。门内有人招呼:“来客请入!”
      檀景澄推门而入,厅中宴席正酣,男女老少皆有,不分齿序欢聚一堂,席间觥筹交错。
      见檀景澄进门,厅内喧哗未止,只是偶有几人疑惑私语,猜测是哪位请的新客。
      檀景澄环视四周,有一人独坐角落,自斟自酌索然独饮。
      檀景澄便上前指着那人身侧空位问,“此处可允安坐?”
      厅中气氛一滞,众人面面相窥,见主君未开口驱逐,还点头应允,便以为这是主君宴请的客人,席上很快恢复欢乐。
      檀景澄混然不觉异状,开口问那人,“今日是有什么喜事?”
      那人一袭玄衣,泰然自若,往厅中一指,“正逢此间主人及笄之礼。”
      檀景澄看他所指的少女,年龄尚幼,脸色苍白却笑靥如花,游走于席间,十分快活的模样。他略带羞惭,“哎呀,早知道应该备下贺礼,空手来赴宴真是失礼了。”
      玄衣人指着檀景澄所带竹篮,“这不是正好。”
      檀景澄犹疑,“不是特意备下,只怕主人不喜。”
      玄衣人笑,“不妨事。”高声招呼那少女,“小夏过来!”
      檀景澄篮中翻出之前先备下的衣裙钗环,玄衣人检视一番递给小夏,“这个拿去。”
      小夏果然十分惊喜,连连道谢,招呼仆人来为檀景澄新布碗筷酒盏,笑闹着要给檀景澄敬酒。
      檀景澄伸手要倒桌上酒水,却被玄衣人阻止。
      “还真是好大胆,什么都敢入口。”那人招手唤来下仆,对他耳语几句,仆人一脸惊讶而去。玄衣人解释:“这些不适合你用,我让他们另取来。”
      檀景澄道谢,两人互报了姓名,知晓此人姓申名越,性喜清静,于是独坐一角不参与宴饮。
      下仆很快重布酒菜,檀景澄兴致勃勃地给自己斟满,在申越眼神示意下也给他倒了一盏,两人对饮,酒炙数行后,两人浅檀几句,申越问起檀景澄来意。于是檀景澄将容氏少女所述一一答复。
      申越冷笑,“诡言!今上登极已逾四十载,彼时此处为夏家别院人口正盛,厉王暴政时此处又何来荒宅!”
      檀景澄恍然:“竟是如此。”
      申越道:“不气?”
      檀景澄道,“也无甚好气的,我原本见她生气充盈,就不太有孤魂的样子。所以猜着许有内情,或许还会有后文,便是要怪人也不该怪她。”说着又一笑,“况且此番能与申君相识,可见凡事自有缘法。”
      申越哼道,“倒是大度。”
      檀景澄不以为意,自顾自地吃东西,他到底还算个文弱书生,一气儿走了这么许久早就腹中饥饿。
      申越挑眉,“不气也不好奇,独自跑到这鬼宅子里,还只知道傻吃傻喝,莫不是个缺心眼的?”
      檀景澄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向席间的小夏遥遥举杯示意祝贺,笑着饮了,“也许正是呢!”
      不知申越取来的是何酒,滋味绵长却后劲十足,几盏就喝得檀景澄昏昏沉沉,闭目扶额小憩。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笑语声渐渐微弱,有人将他扶起,又有骏马嘶鸣,檀景澄猛地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已在马车之上。
      申越亦在,见他醒来,便递过来茶盏,“拿去醒酒。”
      檀景澄道了谢,一口饮下,“这是往何处去?”
      申越拿眼睛瞟他,“还能去哪儿?你这书生,一点酒水就伏桌不起,怎好让你独自回去。”
      檀景澄温言笑,“是我酒量太差。”
      “喝起来看着豪爽,竟是个一杯倒。”申君哼道,“下回我让人换不烈的来。”
      仿佛是一个邀请。
      檀景澄笑答,“荣幸之至。”

      须臾间便到了,檀景澄拜别申君回到小院,发现家门前竟众人聚集。
      大多是院中的先生及学子。
      檀景澄环顾一圈,上前与众人见礼。有人问他,“檀生去了何处,这半日寻不得人?”
      檀景澄答,“却是赴宴去了,正是主人家生辰之喜,不慎多饮了些。诸位可是有事?”
      院长见他酒气未散,皱眉严词:“宴饮须适度,切莫沉迷酒色之欲。”又对诸人道,“无事既散。”
      于是众人三三两两散去,后有檀景澄交好的学子私下与他解惑,“有人传言说看见你与人厮混,还要趁着休沐去西南林子里幽会。院长怕你新来不知那处凶险,正要找人帮忙寻你呢!谁知你竟自己回来了!”
      檀景澄皱眉,“厮混?这流言何处来的?我竟不曾听说。”
      那人支支吾吾的,“说是有人听见你家里有女孩儿的啼哭声,都说你金屋藏娇了。”
      檀景澄好笑,“我这一间陋室,哪里藏得住人?”
      那人面色惨惨,“许不是人呢?远的不说,就说西南那片林子里就素来闹鬼的。曾闻数十年前,那里本是城中某富户别院,因着家中女儿体弱,所以夫人带着小姐住在那处养病。谁知小姐病夭,夫人悲痛之余放火烧宅,里面的人尽丧火海。自此,林子就十分诡异,那家人运道也直转其下,没几年就败落得不成样子。”
      檀景澄来了宛南半年,也只偶尔听闻西南荒林有古怪,却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悲事,他想起那个欢快地穿梭在酒席间的少女,“这样的传闻,文兄哪里听来的?”
      文观压低声音,“咳,我家有个老仆,原先就是那家的。据说在小姐病故前,那位夫人就与人有私,为此赶走了不少人呢!”
      檀景澄皱眉,“这种事文兄还是莫要乱说了。”
      “我可从来没与别人说过!就是担心檀兄才会提起做个示警,莫要被不知哪来的东西给骗了!”
      檀景澄笑他,“文兄莫不是坊间杂记看昏头了,难道还有鬼魅贪我年少来自荐枕席不成?”
      “檀兄这品貌也未可知啊!”文观反而忧虑起来。
      檀景澄又劝慰他几句,心里却是知道大概有人想他难堪,暂时把此事记在心里。

      如此过去几日无事,忽一夜,窗外又有了哀叹之声。
      檀景澄推窗去看,果然容珠月正哀怨地看着他,“郎君怎能欺我?”
      檀景澄无奈,却听又一少女娇声道:“檀家哥哥可不是故意欺骗阿姊,我们在荒林里实在寻不着阿姊的骸骨,阿姊如此可怜,不若我再去查探一番,阿姊也与我一起,也好早日助阿姊安宁。”说话的竟是那少女小夏。
      小夏无声无息就伏在容珠月背后,轻若无物又透着阴凉,容珠月脸色唰地惨白,看起来倒比小夏更有点鬼相。
      小夏在她背后娇笑,一再问着可好,只见容珠月身体发僵呆呆点着头,眸中却俱是惊惧,就如此被小夏牵着走了。
      檀景澄一时纠结是否阻拦,却听有人吩咐小夏,“去去便罢,莫要惹事。”正是申越。
      小夏嬉笑应道:“知晓知晓,就是带这阿姊去顽。”说着便不见踪影。
      申越向檀景澄拱拱手,“深夜打扰,就让她玩去吧,我且在此等她回来。”

      檀景澄连将人请入,沏茶倒水。
      申越见小榻上摆着棋具,“你自去忙,不必顾我。”
      “怎好怠慢。”檀景澄本在钻研今日新得棋谱,见申越好像在看棋局,便问,“申君可擅弈?”
      申越略思索,“不知。”
      檀景澄大为不解。
      申越笑道,“他们不敢赢我。”
      于是两人手檀一局,檀景澄请申越先行,你来我往几个回合,黑子很快输了个干净。
      申越神色凝重看着残局,半晌拂了棋盘,“再来。”
      又一局檀景澄忖着申越棋力下得慢些,于是申越输得慢些,他皱眉道,“不必让我。”
      檀景澄笑,“消遣而已,申君不必太在意输赢。”
      “你这棋子倒好。”申越摩挲几下,觉得入手盈润。
      “家祖曾官至太卜令,因擅弈得贵人赐棋。”
      哦,檀雩,难怪眼熟。
      申越问,“那景澄也擅卜筮之术么?”
      檀景澄神色淡淡,“没有天赋,不曾学习。”
      “倒是可惜了。”申越捡干净棋子。檀雩而立之龄便官至太卜,然而不满百日就辞官归乡,却恰恰避过厉王之乱。
      “申君可还要再来?”
      “不急。”申越重新摆上棋子,按着两人先前步骤再来一遍。
      檀景澄看他复盘,间或提醒几句破局之法,落子之间,偶有闲檀,他这几日总听人说西南荒林古怪凶险,正好此时问起缘故。
      “荒林夏宅乃小夏故居,留有些旧物,惹来宵小觊觎窥伺,都被小夏赶走,她不曾伤人性命,来人病上一场却难免。后来小夏不胜其烦,索性只要有生人闯入,就呼朋引伴作弄一番,几番下来才算是清净了。”见檀景澄听得有趣,申越便又细说了些小夏的丰功伟绩。
      檀景澄咋舌,那少女果然精怪,折腾人的手段颇多,难怪传了荒林凶险的流言出来,只是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檀景澄有心提醒,又怕交浅言深,徒惹人不快。
      蜡炬将尽,檀景澄有意去找新的来替,申越却拿出几枚明珠,“不如用此物。”
      檀景澄见那明珠熠熠,正待婉言相拒,申越却随手扔于座上,自去收拾棋局,“小玩意儿而已。”
      扣门声起,有人来访,檀景澄开门一看见到一伟岸男子,自称姓韩,见申越便道,“久候申君未归,特来此相迎。”
      申越心中了然,“韩将军也太过严苛了。”又见那少女小夏怏怏站他身后,心知必是这人把小夏捉了回来,“小夏尚且年幼,何必这般严肃。”
      “夏姑娘年岁还称得上小么?”韩将军痛陈,“申君可知她做了何事,竟这般纵容!”
      申越淡淡道,“总不过些淘气小事。”遂与檀景澄拜别,几人相携而去。

      从这日起,申越两三日辄一来,或者找檀景澄下棋,或者找檀景澄喝酒——申越总能寻来各式美酒,檀景澄爱酒,量却极浅,大多时候都是几盏便沉醉睡去,留下申越一人独饮,临走前再替檀景澄收拾东西。
      小夏偶会跟来,但总嫌他们沉闷,申越也不让她在屋中久立,于是常常不知道跑去何处玩耍,倒是韩将军每每必随,却只肯守卫于小院,绝不踏入房门一步。

      某日入学,檀景澄看见众生慌慌忙忙的样子,彼此交头接耳在檀论着什么,檀景澄问了文观才知晓,竟然有学子私下带人在学里厮混,还恰恰被院长撞见,“那曹秋元平日常爱偷懒耍滑,先生本来就不喜,偏偏他是靠郡守颜面勉强入学的。这事一出来,那厮必然被赶出学院。只是先生气这一场,又给我们添了好几条院规,以后怕是管束更严了。”
      檀景澄深以为然。

      又过几日,竟听那曹秋元不肯认自己的过错,一时说是有人陷害的,一时又说他是被恶鬼附身了,后来曹秋元向郡守之子求情不得,竟魔怔一般将人痛打了一顿,好几人都拉不住,打得许奎十几日不曾见人,鬼魅一说渐渐流传起来。

      檀景澄疑心这正是小夏这几日间玩耍的结果,夜间与申越檀起,见申越不以为意,便也抛开不提。
      申越此回依然带了酒,酒水清湛倾于相配白盏中,色泽甚诱。
      “今日这酒颜色奇好。”檀景澄轻嗅着道。
      “这是酿给闺中女孩儿的,自然漂亮。”申越老神在在,一口喝净,“就是没甚滋味。”
      结果几盏入腹,檀景澄又熏熏然,在申越无可奈何的眼神下习惯地伏几浅眠,过得许久,梦间依稀听人言。
      “申君明知檀生量浅,却总来找他饮酒,是见人酒醉失礼有趣么?您身份尊贵,要寻僚属狎客何处寻不得,为何偏要檀生?如今您常来往,却累得檀生夜里少了安歇,又耽搁学业。毕竟幽显路殊,申君若是实在寂寞,倒不如召几位饱学之士相陪,定不比檀生浅薄。再则前日小夏玩闹惹事,檀生好意代为隐瞒,只怕会因此连累他。”
      良久,又一人道,“韩屹,你是奉命守王陵,不是来守孤的。”
      待檀景澄酒醒,申越已离去,后又有人送礼上门留书致歉,只说申君近日事忙,怕是难以登门,待闲暇时再相宴请。
      果然月余无人登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宛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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