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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午饭过后,人潮散去,乐亦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饭店门口晒太阳。

      旁边的大石板上趴着一只大黑狗,据说年纪很大了,毛发又长又脏,通通打了结。不过它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每日自在得紧。

      看着它悠哉的模样,乐亦也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哈欠。

      秋深了,阳光愈发冷淡。这时节刚好,她想起老家的山。

      如果姐姐还在,一定会带着她去山上采榛子。

      乐亦坐得随意,腿叉得很开,两只脚上下摆动。她想象着自己在山林间奔跑,脚下踩到厚厚的落叶,清脆的碎裂声便会一路相逐。

      一个奇怪的想法冒了出来。

      “我要是这只狗就好了。”

      像这只老狗,没人会去注意,没人会愿意多看它一眼。

      ……

      要是透明人就好了。

      ***

      “途路未归人,朝朝复暮暮。”

      善正在键盘上敲下这十个字。

      他刚刚结束两个月的忙碌,交了一本厚厚的稿。将剧本亲自交到导演手中的那一刻,他的世界仿佛拨云见日。

      当然,后续的修改必不可少,可起码现在是轻松了。

      眼下,新作的灵感就源于面前刚刚打下的这一句诗。这个题材的故事太多太多,要怎样发展,还真想不到。很久之前,他就已经想写一个这样的故事,可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而现在,那漂泊不定的思绪,渐渐存下了分量。

      大概是因为,那寂寥、淡漠的笑。

      大概是因为,那对梨涡的主人。

      ……

      根据任曦给的地址找到那饭店的所在时,他刚好看见,她闷着头,在门口的石砖上画画。善正放轻了步子,原来她在画白雪公主。

      手里的石头画不出来了,她便丢掉,随手从旁边再捡一块儿。

      午后的时间总是令人觉得绵长,此刻,他就陷入到这样的朦胧与昏沉之中了。马路上的行车声此起彼伏,临街商铺的小贩吆喝不止,生命在这一刻变得欢闹。

      此时,女孩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不知是梦一般的眼睛,还是这眼睛,望进了他的梦。

      某种痛苦而挣扎的共鸣使他确认了什么。事实上,他已很多年没有感受过这种孤独。

      身世浮沉,雨打萍。

      ……

      “吃饭?”

      “啊……吃饭。”

      乐亦收起了小马扎,转身朝店内走去。见他迟迟不动弹,又回身一笑:“怎么不进来呀。”

      ***

      洗完最后一个碗时,乐亦抬起胳膊蹭了蹭额头上的汗。

      下午的交谈依然在脑海中乱窜,搅得她屡屡走神。

      那位先生说,想和她交个朋友。

      就那么淡淡地讲出来了,没有强迫,没有玩笑,没有尴尬。这让乐亦十分舒适。

      “朋友”,一个多么婉约的称呼。不熟的可以做朋友,半熟的也可以做朋友。熟透的呢,又没几个是朋友。

      她暗自揣摩,自己和善正,就是那种“不熟的朋友”——从一开始,就没什么共同语言,热情冷却之后,就默契地各自飞了,连声“再见”也不必说。

      “朋友”之间,可以做很多事,能做的,不能做的。但凡一段关系被冠以“朋友”二字,这情分便显得高尚了起来。

      做朋友好。做朋友,可以随时走人;做朋友,更是不必负责。

      “好啊,”她答,“我们已经认识了啊。”

      ……

      对方摇头。又点头。

      她不懂,又懂了。

      大门外的老狗眯着眼看了他们半天,重重叹了口气,觉得这对男女索然无味。

      ***

      “乐亦,又想男人啦?”

      一句难听的话扎进乐亦的耳朵。

      乐亦镇定地把手上的碗擦拭干净,放进橱柜,双手扶住推车的手柄,深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不让那人看出自己的紧张。

      尽管,她周身的汗毛早就根根竖起,连头发丝儿都在颤栗。

      陈丁亥见她不说话,脸上的笑意便止住了。他故意把手里的什么东西往桌上一掷,发出重重的响声。

      乐亦被吓得跳了起来。

      ——他不知在哪儿蹭了血,用手抹花在脸上,极其骇人。

      她不是第一次看到陈丁亥这个样子,却仍旧胆寒。仿佛体内有个雷达在嘀嘀作响,提醒她,危险,危险。

      老板在后面高声问:“乐亦,怎么啦?”

      乐亦打着哈哈:“没事儿,撞了一下。”

      ……

      陈丁亥丢来的,是一把水果刀。上次在那个巷子里,他也是用这把刀,划破了她的衣服和裤子。

      这样的威胁,以前也常有。她不是不害怕,只是没办法。借着惨白的灯光,她看见,那刀上带了血。

      乐亦不作声地拾起那把刀,顺路揪住陈丁亥的衣领,把他往门外带。刀虽然在她手里,陈丁亥却仍旧嬉皮笑脸。

      ——他吃准了乐亦不会把他怎么样。

      ——她不敢。

      街上行人稀少,乐亦使劲浑身的力气才把他推到一处空旷的角落。“你又干什么了?”

      “我把你那姘头捅啦。”

      姘头?

      乐亦的头很痛,她无力地按住额头。闭上眼睛思来想去,终于推断,陈丁亥所说的“姘头”,指的是善正。

      陈丁亥看上去却是难得的亢奋与得意——乐亦的反应,不是刚好证明,她和那人不清不楚吗?

      他不知道乐亦什么时候变成了这种贱女人,可是……

      可是为了乐亦,他什么都不怕,什么都值得。

      他解决不了她,就解决掉那个男人,这样,乐亦就又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了。

      以前是,现在也是,将来更是。

      但他容忍不了那样的背叛!一次,又一次!

      想到此处,他怒从心头起,狠狠地推了乐亦的头一把,半点儿不怜惜。他咬牙切齿:“乐亦,乐亦……人家做鸡的都走肾,你怎么能走心呢——”

      她的心,只能是他一个人的啊。

      ……

      乐亦并不回嘴。

      这样的羞辱,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已承受过无数次。而根据以往的经验,她越是着急,陈丁亥就越是疯癫。

      “你有病。”她低头抠弄着胸前的拉链,语气冰冷:“真的。反正,你弄死人,又不关我事。”

      陈丁亥哑然。

      没错,他已成年,再闹出人命,就不是进少管所那么简单了。

      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被“管教”的那些日子,陈丁亥就遍体生寒。对对对,他得离开,他得马上走——

      “你要是敢说,我连你也杀了。”

      说罢,他快步离去,只留给乐亦一个荒唐的背影。

      ——他可不能进去。

      他要是进去了,还怎么照顾,他的乐亦啊。

      ***

      “姓名?”

      “乐亦。”

      “……”

      “快乐的乐,亦真亦假的亦。”

      纸面上传来写字的沙沙声,对方继续问道:“年龄?”

      “十六。”

      “未成年啊,怎么就在外边打工?你爸妈呢?”

      乐亦波澜不惊:“家里人死光了。”

      “……”

      这一套对话对于乐亦而言,已经太过熟悉。这几年因为陈丁亥,她没少被叫去做笔录。该回应的内容像是被印刻在了心里一般,每次都能够对答如流。

      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穿白色外套的姑娘,扎着马尾,看上去很漂亮,但面无表情。对面的人抬头叫了一声“贺姐”,她也只是沉沉应了一声“嗯”。

      径至桌前,看了看纸上的内容,贺峥问道:“和伤者什么关系?”

      乐亦不安起来:“他……是店里的顾客,下午的时候,来吃过饭。”

      那姓贺的姑娘狐疑地扫了她一眼,乐亦的手心开始出汗,而当这慌乱终于到达了某一个峰值时,她终于绷不住,哭了起来。

      真烦啊,真烦啊。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呢?是自己,就不会再有这么多事了。

      反正,身边的每个人,都会被自己连累。

      真是扫把星。

      ……

      贺峥似乎对此见怪不怪,她的脸上,也没有丝毫被触动的神情。她只是紧逼不放,再次询问。

      “我在问你话,你们什么关系。”

      乐亦小声说:“我也不知道……他,他……”

      “他死了。”

      这突如其来的三个字彻底打断了乐亦的思路,她的嘴唇有些发抖:“……什么?”

      贺峥重复:“他,死了。”

      像是怕乐亦没听够似的,贺峥加快了语速:“刚接到人民医院打来的电话,善正,男,二十四岁,失血过多,抢救无效,死亡。”

      ……

      头顶的灯,适时地闪了一下。

      明明只有一瞬间的黑暗,乐亦的心,却似乎陷入了更深远、更长久的黑暗之中。

      ……

      那位贺姑娘不知何时已走近了她,她俯下身,贴在乐亦耳边。

      “三十二刀,知道,谁捅的吗?”

      ***

      我在跑。

      跑了很久。

      记忆中回家的路,天色昏蒙。明明那么熟悉,却怎么都跑不完。

      远远就看到家门口,不知怎的,那里围了一群人。腿上的感觉越来越重,我拼命乱蹬,像骑车一样,却再也没能飞起来。

      某种无边的恐惧追上了我,一口,便将我吞噬。

      画面中突然出现新闻的背景音,一个记者在播报——

      “这里是北四岭永安村的现场,昨晚九点多,这里发生了一起恶性杀人案,死者年仅二十岁,女,永安村人。”

      ——是姐姐。

      “正是花一般美好的年纪,歹徒竟丧心病狂地朝她捅了三十多刀,据死者十岁的妹妹也是本案唯一的目击者称,凶手是他的同学陈某某,目前仍在逃。”

      ——姐姐身上,也是三十二刀。

      那天晚上,陈丁亥杀死乐真之后,胡乱地亲我的脸。我吓得不敢说话,他却告诉我,他终于不用再怕任何人了。

      他说,他爸爸也不会再骂他只给家里惹麻烦,而不给家里解决麻烦了。

      ……

      手上的小红旗被他撕走,我在梦里,再也飞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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