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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 18 章 ...

  •   “此地长眠者,声名水上书。”

      然而不曾长眠的人是决不会习得济慈的通透的。无论是出于公义还是私心,放弃已有的声名总是一件叫人惘然惆怅的事。温克尔此时就不曾掩饰自己的失魂落魄。奥西茨基颇为同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这并非我们有能力左右的事情。继续报道下去,政府就可能以叛国罪为名逮捕你我。真相固然重要,但目下还不值得为此搭上前程甚至性命。”

      “总会有别的解决办法的。”

      克莱瑟同样安慰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温克尔。后者深垂着眉,几绺细细的头发从额前洒下去,仿佛直直刺入了眼睛里。

      “我甚至还写了第三篇稿子。”

      嘴唇也被发丝刺破了,汩汩流出鲜血来。

      “这……”

      克莱瑟还太年轻,缺乏经验,对同事的沮丧失落无法感同身受,只好抬眼去求助素来沉稳有度的总编辑。

      “如果只是想要揭露真相,继续跟踪此事,解决办法是有的。总有人愿意为一点声名甘冒更大的风险,”奥西茨基的声音像是隔着蒙蒙雾气传来,遥远得需要跋山涉水才能听清,“温克尔,这是你发现的线索,你收集的资料,你的心血,你的孩子。你来决定它的去留。”

      克莱瑟自问如果自己居于温克尔的处境,大约是不会心甘情愿交出资料的,但似乎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因而随着一声长叹,温克尔到底点了点头,他终于抬起眼,眼白被刺成了一片红色,潮湿着:

      “谁有勇气报道,就交给谁吧。总不能让强权以为我们受到一点胁迫就轻易认输。”

      “我来联系。《柏林日报》不可以,其他激进报刊总是可以的。”奥西茨基同样红了眼圈,他用力握握温克尔的手,对他失去自己的孩子表示出最深刻的理解和同情,“为了真相,有时我们不得不如此牺牲。”

      然而孩子交出去后,就只好任由旁人给他换上别的衣衫,梳成另外的发型。勒温菲尔德现在就在做这份工作。他认认真真地审查着一幅漫画。画上的海军军官戴着一顶热带盔帽,身上只穿着一条短裤,手里提着一个印有将军旗的小手提箱。军官的脸赫然是雷德尔的面目。

      “去和作画的人说,好歹要给将军加一件马甲,否则实在不成体统。”

      为免自己表述不清,勒温菲尔德甚至亲自提笔,在漫画上勾抹了一下,涂出马甲的形状。他正和下属的参谋舒尔特-蒙特因吩咐着,雷德尔忽然降尊纡贵地走进他的办公室,叫他吃了一惊:

      “您有什么事直接叫副官来吩咐我就行,怎么还亲自跑了一趟?”

      “在办公室里憋闷,出来走走。”

      雷德尔的目光落在那副画上,不待勒温菲尔德掩藏,他已经手快一步,把它抽出来,举到眼前细看:

      “这幅画倒是很有些意思。”

      “艺术家的幽默有时候过了头,需要官方加以引导审查,才不会让他们过于自由的思想影响到不具辨识度的人民。”

      勒温菲尔德淡淡地把笔盖上,示意蒙特因去把那副漫画接过来。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雷德尔一笑,把画递给蒙特因,“不过我猜,这幅画送回那个画家手里,他一定会满腹牢骚地在上面写上一个红色的,大大的‘已审查’的字样。任哪个读者都想去了解它背后的故事。可见你的审查并不总是很奏效。”

      “那也比全无审查,让他们野蛮生长来得好。有些艺术家是聪明的,知道分寸在哪里。有些却是哗众取宠之辈,为了提高声誉和销量,不知节制。然而我们的精力是有限的,不能从中分出两张名单,记录下谁愚谁明。那只好一刀切下去,对所有人等同视之……”

      勒温菲尔德笃定自己的一席话是赢得雷德尔的赞许的,如果在场只有他们两人,甚至可能会为他鼓掌。于是他做出了最后的总结:

      “因而,审查或许不时常奏效,但确实不可或缺的。”

      “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

      雷德尔沉默了几秒,重重点一点头,像一扇大门轰然关闭,通地一声闷响,门后的白梨花无力地被锁闭其中。忽然他又微微一笑,仿佛那门又启了一道细缝,仍叫人窥见其中的姹紫嫣红:

      “但也不要过于严肃,要容许年轻人用这种方式取乐,不过是种幽默。”

      勒温菲尔德笑而不语,知道雷德尔亲自前来,决不是为着这么一点无关紧要的小事。他遣走蒙特因,直截了当地说起了如今的局面:

      “现在海军中形势不明朗,但罗曼已经停职,又成立了审计办公室,他们如果不给出一份像模像样的报告,那么政府的公信力都可能保不住。相比之下,不止罗曼,海军只怕都会成为卒子,被那些政客舍出去。”

      “以海军的体量,政府胆敢让它成为卒子,海军就敢和它鱼死网破,”雷德尔的神情晦暗不明,“若说要舍卒保车,最大的,能舍弃的卒子无非是岑克尔。”

      “只怕政府也想息事宁人,把事情压在罗曼这个级别的官员上解决。”

      “静观其变吧。如果有心人要借此发难,此事很难就此善了。”

      雷德尔说这话时攒着眉,却没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担忧。以他和岑克尔之间的龌龊,他肯做出这副表情,就算是礼仪周到了。

      “有心人还能有谁?想必是提尔皮茨元帅。”

      勒温菲尔德提及这位“公海舰队之父”时也不见得十分尊敬。当然他和魏格纳等人态度相似的原因不同,在他这种根正苗红,家族历史悠久的施瓦本贵族看来,出身小公务员家庭,靠着皇帝宠信获封伯爵的提尔皮茨,实在值得调侃几分。

      没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舍尔上将当年才不肯接受贵族头衔和姓氏中的“冯”字。雷德尔在心里咕哝着,面上不过一哂。倒是勒温菲尔德随后提出的建议更让他心动一些:

      “无论如何,我们采取措施理当谨慎。如果事情当真没有被政府压下来,失控扩大,柏林的海军部里应当有个自己人,能及时为我们传递讯息。”

      “我仿佛记得刚刚那个中尉是要调去柏林的。”

      “舒尔特-蒙特因吗?可惜了,他是要去给总统当海军副官的,直接让他来传递消息怕是不很方便。”

      勒温菲尔德冷静地回答着,心里自有一番盘算。这个建议他琢磨了一段时日,终于今天有机会不着痕迹地提出来,为的自然是给邓尼茨铺路。

      “柏林那边有合适的人选吗?”

      但自己不能操之过急,最重要的是不能引起雷德尔的疑心,他惯常是个疑心病重的人。因而勒温菲尔德的应对也十分之谨慎:

      “您容我回去仔细斟酌一下,明日我把名单报给您。”

      蒙特因拿着那幅漫画,一直到雷德尔离开后才又进到办公室里。勒温菲尔德几乎忘却了那张画的事:

      “怎么还没去通知那个作者?这点小事总不要我亲自去办吧?”

      “可是雷德尔将军之前说,这只是幽默,可以容许年轻人如此取乐……”

      蒙特因期期艾艾地回答着,言语中颇有些对雷德尔不切实际的想象。勒温菲尔德看着他过于年轻天真的脸,残忍地决定打破年轻人特有的幻想:

      “他说说,你听听就完了,你还真以为他心胸宽广?”

      “雷德尔将军在基尔恢复了‘绅士晚会’,会上年轻军官拿他取乐,他从来都是一笑置之的。”

      勒温菲尔德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难得地发善心教导一回邓尼茨以外的年轻人:

      “看在你要去给兴登堡当副官的份上,送你一句忠告:所有身登高位者,无不是表面上的自由主义者,骨子里的独裁统治者。这句话,套在谁身上都适用。赶紧去让那家伙改画去。”

      蒙特因捧着画站在原地。他的视线落在窗外:深红色的晚霞帷幕一样垂落在地面,淡白的璨璨星光逐渐明晰起来,远处的建筑模糊成一片。

      天完全黑了下来。

      惨白的月光从窗棂中洒入室内,四处显示着可怕的寂静。稀稀疏疏的星子如同凄惨惨的泪珠,眼看就要坠落在窗台上了。

      罗曼和他的妻子回了家,公寓里能主事的人又只剩下了自己一个。埃尔丝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不见得不想把自己蜷缩成婴儿的形状,还能有点安全感。但她不愿动弹,任由惨无人色的月光落在她身上,青的、紫的、白的,死人一样的颜色。

      她不喜欢这惨惨的月光,却又固执着不肯开灯。至少这黯淡的月色可以提醒她,现在是夜晚,万籁俱寂,没有新报纸了,没有新消息了。她害怕这夜晚,巴望着它快些结束,让阳光笼罩大地。可又期盼着黑夜永不结束,时间停滞,这样就不必面对令人难堪的局面。她把脸埋进荷叶边的小枕头里,在上面把湿哒哒的眼睛揉成了红肿肿的两团。

      然而第二天的太阳总要照例升起。忧愁的人照例忧愁着,不知愁的人仍旧快快活活。邓尼茨就属于后者。

      对于他这样的下级军官来说,罗曼这个名字如同一滴滴在手背上的水,留下一点微干的痕迹,至于他究竟做了什么,参与了什么,密谋了什么,他全不知晓。这充其量算是平淡军旅生活的一点小波澜,几个人聚在一起讨论几句也就罢了。

      “爱德华你不知道点内幕吗?”

      趁着打扫卫生的时候,大家都想找爱德华魏格纳问点内情。

      “我怎么会知道?”

      爱德华闻言,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掉下甲板去。

      “谁不知道你是雷德尔将军的教子?你手里肯定有点内部消息。”

      邓尼茨在一旁笑嘻嘻地挥舞着拖布,大有爱德华不说,就把他一杆捅下甲板的架势。

      “你们消息怪灵通的,连这个都知道。”

      自己的这重身份倒也不是什么值得严守的秘密,被人知道也无妨,只是教子,又不是亲生儿子。但是爱德华依旧觉得脸上热辣辣的,试图反戈一击:

      “我教父可是什么都不和我说的,见面都有限。我看不如去问邓尼茨上尉,谁不知道他最得勒温菲尔德上校的青眼?”

      “谁说的?”

      邓尼茨拄着拖布,刚要反驳回去。忽然有人踏踏登上甲板,正是勒温菲尔德的勤务兵,他远远朝邓尼茨招招手:

      “邓尼茨上尉,勒温菲尔德上校找您!”

      甲板上的其他人哄地笑成一片,其中爱德华笑得最为夸张,一边笑一边鼓着掌:

      “可见我说的没错!”

      这回轮到邓尼茨脸上热腾腾的,虽然知晓大家的笑声里没什么嘲讽的意味,但他依旧不好意思起来。偏偏那勤务兵还在一味地招呼他快走,他只好在嬉笑声中把拖布一放,跟着他下了船。

      此刻勒温菲尔德却不在他的办公室里,他正站在雷德尔面前,侃侃而谈着:

      “我昨晚想了一夜,到底还是不在柏林选人的好。一来那边的人里咱们的人少,现在一一筛选,急切之间恐不可得;二来如今的态势,谨慎为上,还是从自己基地出去的人更知根知底。毕竟一去柏林,天高皇帝远,不是绝对忠心可靠的人不叫人放心。”

      “既然你这样说,心里一定是有了合适的人选。”

      雷德尔微微笑着,并不反对勒温菲尔德的意见。

      “您真是明察秋毫。”

      勒温菲尔德先是捧了雷德尔一记,然后才慢慢说起自己的主张。他心里属意的自然是邓尼茨,但又有意把他的名字放在后面:

      “人选有两个,您都是见过的。一位是基地的首席副官弗里德利希哥廷少校,一位是宁芙号的导航官卡尔邓尼茨上尉。”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还是很想知道为啥舍爷不接贵族身份的,可惜舍爷你冷门的连个传记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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