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后浪的朋友》山住一君

6、乘风破浪

　　从哈瓦那旅行归国后，阿懿忙于为父亲处理一件麻烦事。由于社会上传言政府不久将会对新的政策，对当前的房地产行业进行管控，阿懿父亲公司开发的一个新楼盘销售进度不理想，资金回笼慢，公司的现金流吃紧。阿懿建议，其他在建项目暂时停工，以压缩运营成本，待新政策最终出台公示后再做决策。父亲不同意，他执意要跟银行增加新贷款，这势必会增加更大的风险。阿懿知道父亲对于自己的决策能力从来都是过分自信的，因此也就不多说什么。银行重新评估了公司的偿债能力，不愿提供新的信贷，无奈之下阿懿父亲只有找私人贷款公司。那些私人公司只答应提供短期贷款，而且提出的利息高的吓人，阿懿父亲不可能答应。阿懿看着父亲整日愁眉不展，思索着解决事态的办法。他想了想，只有铤而走险了。

　　阿懿有个朋友在某家大型银行里上班，不过位卑权轻，但是阿懿通过他接触到了他的女上司，她是银行的某业务部经理，在公司拥有举重若轻的地位。阿懿从朋友那得知，女经理准备购买某个小区的学区房，而该小区正是阿懿父亲公司过去开发的项目。阿懿准备以暗箱操作的方式，提供女经理优惠的学区房价格，以换取她对阿懿父亲公司偿债能力的评估审批。这当然不算是正道，但是阿懿实在不愿意看到父亲的公司就此崩溃。

　　阿懿约女经理在福田购物公园地下商场内的某家餐厅包厢内商谈事宜。那是一家装饰得古色古香的中餐厅，服务员都穿着传统服饰，用的餐具也是中国风的，灯光透过古味十足的玻璃灯罩散发出淡黄的光，营造出一种古典静谧的气氛。

　　女经理英文名叫Eve，是一个单亲妈妈，至于她经历过的故事，阿懿还一概不知。Eve虽然已经三十岁了，但看起来跟二十多岁的女孩一样，身材匀称，五官秀媚，头发往后扎了起来，脸上涂了比较厚的粉，口红也很艳，有一种很强的女王气场。阿懿觉得这是个不简单的女人，担心自己提出来的筹码不够有吸引力，但还是开门见山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Eve听完之后，说她在公司虽然负责风险管控这一块，但她也不能百分百保证阿懿的公司通过偿贷能力评估，她只有一半的成功可能性。阿懿笑了，他明白了，果然是自己的筹码不够，于是他又提出新的条件，除了之前的购房优惠外，另外加赠她一个车位。Eve满意地笑了，说她会尽力帮他父亲的公司顺利贷到款。阿懿向她端起了酒杯，两人达成交易。

　　随后，Eve跟阿懿聊起了她自己的人生故事。Eve是四川人，跟她前夫已经离婚五年了，原因是她前夫赌光了她们几乎所有的存款。本来，他们俩都在银行里上班，待遇都还不错，在深圳还买了房。离婚后，Eve提出净身出户，房子她不要，但要求孩子归她。她从基层开始打拼，看尽了职场和生意场的刀光剑影，才逐渐升到目前的职位。阿懿说，他很佩服她，作为男人他有些自叹不如。Eve对于阿懿的家庭背景有过了解，她说他出生的阶层不一样，他的起点一开始就比普通人高很多，因此幸运地避开了下层社会的激烈竞争。阿懿笑着说，虽然如此，但现在他还不是有求于她，阶层的概念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从Eve的眼神中，阿懿感觉出一丝贪婪的气息，他不敢直视。即使他曾经对无数的女人不屑一顾，但Eve使他感到危险在迫近，他怕掉进她的陷阱里。于是，他准备尽快结束饭局，借口说自己还有一个客户要会面。Eve微笑着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从连接购物公园地下商场到地铁口的通道出来，在出来的那一刻，他听见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去看到了Doris和她闺蜜，她们正准备进地铁站。就在这时，Eve牵住了阿懿的手，阿懿一下呆住了。Doris的眼神中涌起一股绝望，她取下身上的背包，快速地交到闺蜜手中，然后飞快地跑着，闯过了安检口，向下一层的站台跑去。阿懿来不及做出反应，他松掉了Eve的手，准备闯过安检口追她，但安检人员拦住了他，示意他背上的包。等他通过安检到达站台时，列车的门已经关上，阿懿透过屏蔽门看到了Doris那张哭泣的侧脸，不久后列车就驶离了站台，徒留阿懿痛苦地蹲在地上。

　　过了几天，政府新的房地产政策终于出台，之前的传言被证实只是传言而已，民众的购房热情重新恢复，父亲公司新开发的楼盘很快销售一空，现金流危机得以解除。阿懿感到自己很可笑，原来自己所做的一起都是无用功，还自以为自己很高明。不久，他就跟Doris说明了事情的真实情况，让他感到意外的是，Doris反而很诚恳地向阿懿道了歉。周五下班后，阿懿像往常一样到公司地下车库接她。

　　那一天，Doris脸上显得很平静，她在车上跟阿懿说，她应该早就有心理准备，因为像阿懿这样的男孩子，身边不可能没有女孩子围绕着。她又说，怪只能怪她自己受不了一点刺激，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很理性，但人要时刻做到理性实在是太难了。阿懿听着Doris的这番话，感觉自己更爱她了。他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握着Doris的手，亲吻了一下。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Doris对自己的感情。

　　阿聪说到这里就停下来了，因为接下来阿懿和Doris之间还发生了什么不快乐事，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场风波不久后，阿懿突然跟Doris提了分手的事情。此时，阿懿跟阿峰和阿荣打完了几盘台球，回到了包厢，随后大家一起离开了酒吧。那一晚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慢。

　　又过去一周，公司同事之间传出了Doris订婚的消息，对方不是阿懿，而是Doris老家那边的一个男孩子，他父亲跟Doris父亲是生意上的伙伴。一天，Doris满脸微笑地来到公司跟大家道早安，大家围拢过去，注意到她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于是纷纷向她送去诚挚的祝福。我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人群的外围看着，Doris的眼睛扫到我这边，脸上的微笑渐渐平静。我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脑海中浮现出很多画面，那些画面中我既置身事外，又身处其中。Doris来到我身边，她约我下班后到公司楼下的时代城一家中餐厅吃饭。我问她，只请了我吗。她点了点头，说她想拜托我一些事。我知道她和阿懿的生活轨道短暂的重合之后终究要各自重新分离而去。

　　晚上的饭桌前，我注意到Doris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已经不知什么时候被取下了。Doris似乎也猜到了我心中的疑问，她说既然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戴不戴着戒指都无所谓了，戴着反而会引人注目。在这种私人场合，我给Doris送去了祝福，说她是个幸运的女孩，希望她穿上婚纱的那一天快点到来。Doris微笑着，开玩笑说幸运的应该是她的未婚夫，他不但遇上了一个美丽动人的女孩，还遇到了一对通情达理的父母。Doris的未婚夫是在前海湾的一家金融企业任高管，负责给上市公司融资这一块的业务。他们是相亲认识的，双方父母都很赞成，于是没多久就订婚了。Doris双眼凝视着红酒杯，说她原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骄傲下去，但她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三十岁对她来说很快就要到来，容颜和心态都会迅速变化。因此，她不能再等，她要在自己状态最好的时候步入婚姻。

　　我忍不住问她，她还会为阿懿的决定而伤心吗。Doris默默地摇了摇头，说阿懿的决定其实也是在为她考虑，他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冒险家，但是他不希望她跟着他去冒险。处在他那样的角色上，难免要与社会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打交道。他怕她看到一些残酷的事实，因为没有人会一直生活在社会的光明之中，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影子，就会有阴暗。阿懿是一个热爱挑战的后浪儿，他以后要走的路注定会布满荆棘，少不了受伤，但他觉得只要他一个人来承受就行了。到了现在，Doris还是站在阿懿的角度替他着想。我又问她，她对阿懿还心存爱意吗。她很确定的回答，当然，她骗不了别人，更骗不了自己。阿懿曾经陪伴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光彩夺目的时刻，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了。Doris说的话中流露出些许不甘，但又无奈。她从背包里拿出个上锁的日记本，让我带给阿懿，密码是四位数，是阿懿的生日。她说她将两个人在一起的的时光记录在这个本子里了，她写的时候，脑中已经存了一本，这一本留给阿懿。

　　周六的晚上，我跟阿懿碰了面，告诉了他Doris订婚的消息。阿懿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她找到了梦幻岛，他可以放心了。我有些恼怒，问他难道真的对Doris就这样放手了。阿懿沉默不语。我们在欢乐海岸的一家餐厅吃过饭，然后他开车载我来到红树林公园。

　　夜晚的红树林公园依然很多人，隔着浅浅的海湾，可以看到对面香港的天水围灯光璀璨。远方梧桐山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山上亮起了两三点灯光，使我想起了家乡。阿懿指着那山上的灯光，问我那是不是很缥缈，很美。我说，是的。阿懿说，Doris就像那灯光，遥望它，让人沉醉其中，思绪万千，但也仅限于遥望而已。阿懿又说，他并不是觉得与Doris相处久了之后，发现她并没有那么好，反而发现Doris比他想象的还要好。她能够读懂阿懿的心思，为了他甘愿放下她自己的骄傲。但是，他觉得她对他的感情是不能承受之重，在这种关系里，他感觉自己很被动，因为Doris总能无微不至地照顾到他的心理感受。我想起阿懿说过，他想做一个航海家，是做一个领航者，而不是追随者。我渐渐明白了，说到底阿懿害怕Doris使他失去自由。

　　阿懿从车中拿出两罐啤酒，给了一罐给我。我们找到一块草地坐下，阿懿将啤酒一口喝完。他脸上绷紧了一下，显得有些痛苦，但马上恢复平静。他接着说，那次误会澄清后，又过了两三天，阿懿向她提出了分手。他说，她太完美了，他怕自己配不上。Doris一开始愣住了，不过脸上的表情马上恢复自然，她只是说，这不是理由，但她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不过他不用告诉她，那就这样吧。阿懿脸上依然平静，他说分手过后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突然释然了很多，感到很轻松。但是过了几天，他却感到异常的难受，只能借酒来缓解。我问他，现在他还难受吗。他笑着，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难受，所以他尽量多跟朋友们在一块。我把Doris的日记本给了他，并告诉他密码是他生日。阿懿接过日记本，说谢谢她，也谢谢我。我又问他，我现在算是他的朋友了吗。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他已经跟我讲完了故事，我当然算他朋友。我笑了，他也笑了。

　　离开深圳回到老家，我偶尔会浏览微信朋友圈，想知道在深圳的那帮朋友过的怎样。去年夏天，我刷到Doris更新了朋友圈，她分享了自己婚礼的照片，穿着婚纱的她看上去很幸福，依然美丽。我一直在等着阿懿更新朋友圈，但两年了，他的朋友圈一直都未更新过。

　　写完这个故事后，我给阿懿的微信发去消息，问他现在在哪。我没指望他能回复我，因为我估计他这个微信号已经停用了。但是，没多久他就回复了我信息，他说他正在亚得里亚海旅行。他还说，这些年他一直都有关注朋友圈的动态，只是他更享受私人的时光，因此朋友圈一直都没发动态。阿懿又发过来一张照片，照片上他正在一艘白色的帆船上，背景中有一个模糊的女孩子的身影，帆船正乘风破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