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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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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月8日
清晨六点二十,被章夙芬叫起来。
然后到隔壁房间去做早操,还要喊口号:“我们的行业精神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我们的行业准则是:‘迅速反应,马上行动’。”
很厌恶,可是不得不喊。
每人两分钟的时间洗漱,然后发给我一本书,要我背里面的片段。
好吧,我从小到大都是个书虫,有一本书在手,让我焦躁不安了一晚上的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世界上最伟大的推销员》,简称“羊皮卷”一书。
章夙芬直接给我翻到让我背的那一页,并说如果在规定时间内背不下来的话就要受罚。
我不吭声,本人最大的优点之一就是记忆力出众,小学五年级会背《长恨歌》,初中一年级能诵《琵琶行》,同学们都在背《岳阳楼记》的时候,我已经会背《孔雀东南飞》了。顺利完成任务,没有让他们找到理由罚我。而且,撇开别的原因不谈,“羊皮卷”一书确实是本好书。
我没有被罚,但是,和我一样是个“新人”的一个从珠海来的打工妹章萃玉被罚了。她没有背下来,而她的“推荐人”,一个叫做汪家卉的女子,露出很不满意的表情。
被关在这里的时间里,我和章萃玉,作为两个“还没有加入行业的新人”,备受“关注”。这里的人按照广东人的习惯,管“新人”叫做“靓妹”、“靓仔”。
在广东省汽车站过安检的时候,机器旁站着的漂亮小姐说:“靓妹,身上的小包也要过安检哦。”她口中的“靓妹”叫出来让人感觉很舒服,可是同样的词汇从这些人口中说出来,却让我感觉阴阳怪气、不怀好意。
负责“引导、照顾”我的章夙芬和萧焰,直接叫我的名字。这里的两个“领导”:章辛余和汪慧,一直叫我“靓妹”,后来我每次听到这个称呼,都会不由自主地发寒。
背书之后吃早饭,饭前要“自我推销”、唱歌。
听到他们唱那些歌颂网络销售的歌曲,我觉得浑身发毛。
本人虽然不是出身于什么音乐世家,但好歹学过六年钢琴;虽然不是出身于什么书香门第,但好歹也算得上是个作者写手。对那些曲调、歌词,我实在不想怎么描写,它们带给了我巨大的精神折磨。
他们连怎么拍手都有规定。
早饭是一小碗米粥,没有菜。
我怕他们在饭菜里下什么药,而且精神高度紧张,特别对盛饭的人说:“给我半碗就好。”他们用的碗特别小,我五岁的小表妹吃饭用的碗都比那个要大。
粥中的米是半生不熟的。我强迫自己咀嚼、吞咽。
吃完饭后要擦地,要拿着抹布跪下来擦。
我不吭声,蹲着擦地。
然后,是那位骗我的杨小姐的精彩演讲。
章辛余的开场白:“今天,我们荣幸地请到了被称为‘天使’的杨希杨讲师,希望大家能够在杨讲师面前好好表现,推销自己。”
我看着那些人都蜂拥到这位“天使”面前跟她握手。
杨讲师开始演说了:“我是陕西人,在西安外事学院学习护理专业,本来在珠海一家医院实习,可是,那里又脏又累,而且工资很少……有一天,我听到两个护士在说:‘这些事情让那些实习生去干吧,反正她们就是专门来做这个的’……然后,我就到了中山市,加入了行业……行业带给我……让我明白了……光明的前途……”
我默不作声,我妈妈是医生,以前也做过护士,我自幼在医院里玩大,家里来往的阿姨们一半以上是从事医疗行业的,无不兢兢业业、尽心尽力。像你这样的护士,怪不得在医院里混不下去。
演说听完了,来了一位李主任,再次给我上课。
这位李主任据说是我的老乡,也是河南人,笑眉笑眼,章辛余介绍,说这位李主任“和蔼可亲,对事业伙伴关心照顾”,可是我觉得,他的笑容真的很猥琐。
李主任和我谈了传销。
“知道国家为什么取缔传销吗?98年国家取缔一切‘传销和非法传销’,传销本身是无害的,主要是中国人把它给做坏了。当时很多地痞流氓、没文化的老人小孩都去做传销,结果把传销都给做坏了。从事我们网络销售的,百分之八十是大学生,百分之十是退伍军人,还有百份之十是社会上的有志青年……”
我很想告诉他,在我的家乡,所谓的“社会上的有志青年”就是指那些不学无术、专门混日子的人。
“当然,我们让你过来的方法可能让你不大愉快,但这也是国家政策所迫,政府让我们‘低调宣传’,所以只好用这种方法来招揽事业伙伴……”
我依旧不吭声。
“手机统一管制,昨天晚上不让你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你的情绪太过激动,如果在电话里表现得不正常的话,不是让你父母担心吗?出门在外,报喜不报忧,谁也不希望父母担心自己,对吧?”
“那么能告诉我,网络销售的具体工作流程是什么吗?”
“这个是我们业内的事情,你还没有正式加入,不能告诉你的。”
李主任上完课,走了,临走时让我“好好了解行业”。
这一上午的时间并不是没有收获的,我弄清楚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这个所谓的“顶王居”所在的居民楼,坐落在大马路的旁边。正对面是国美电器和青旅大厦,斜对面是汇丰旅馆。屋内连着阳台的那一个房间不许人进去,别的房间的窗户都被封死,但是有一扇窗户是可以打开的,那扇窗户的外面是阳台,而阳台并不宽,也没有安装玻璃。
我意识到,这是一条生路。
如果就这样一直表现的很服从、听话,会让他们起疑心;如果一直强硬地反抗,会让他们提高戒备,甚至对自身的安全不利。于是,中午的时候,我大闹了一场,提着行李说要回家,被章辛余和章夙芬强拽回屋里。这时,这里的另一个负责人——山东女子汪慧正式登场了。
这位女性的个子很矮,脸很宽,下巴很尖,看上去柔弱斯文,但是,她说出的话很毒辣:“你以为你是谁?叫你‘靓妹’你就真的以为自己很漂亮了?长得这么丑,将来没有男人要!家里又没有多有钱,还在这里闹?我告诉你,这里是网络销售,不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我忍下了这些侮辱。
我故意哭闹了一场,把一直压在心头的不安、恐惧、紧张纾解走了一部分。
我要镇静,要勇敢,我还要回去见我的家人。想到爸爸妈妈,又很想哭,可是咬紧了牙关没有哭出来。之前哭闹的一场属于作戏,我不愿意让这些人看到我的泪水,那是对他们的示弱。
下午又有一位王主任来讲课洗脑,我表现的很顺从,一副被汪慧震慑住的柔顺样子。这位王主任也是位女性,但是很男性化,据他们的介绍,“王主任说话做事都很大气”。
王主任走前,再次让我“好好了解行业”,我提出了给家里打电话的要求。
“那你怎么和家里人说呢?”
“我就说在XX公司工作,同事都对我很好。”
王主任满意了,于是,这个晚上,我获得了第一次求救的机会。
这天是正月十四,元宵节的前夜。
章辛余和汪慧在旁边监听,他们把我的手机设置成了免提,在这之前,章辛余还“主动”帮我回复了家里发来的短信。
再次确认了我要跟家里说什么之后,手机终于回到了我手中。
我分别给爸爸、妈妈、小姨和一个和我家很亲近的远房舅舅打了电话。
我在电话里把一些我平时绝对不会记错、说错的事情都故意说错了,在给爸爸打电话的时候提到“同事带我到对面的国美电器去买了小电磁炉”,在给小姨打电话的时候提到“和我们那里一样,这里也有汇丰旅馆”……我尽可能地在电话里透露出各种信息。
打完电话之后,我长舒了一口气,但是我知道,事情远远没完。
我必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电话中爸妈和小姨舅舅听到我说错的那些话之后,没有反问,也没有什么异样,那么我就必须要有两手准备。
最好的结果是,他们听出了我情况不对,那么自然会采取措施。
最坏的结果是,他们没有听出来,只当我一时说错了话。那么,就必须再找机会自救。
万籁俱寂,我挤在地铺上的两个女生中间,闭着眼睛。临走前我和爸爸有过两句开玩笑式的对话。
“我如果真的遇到传销了怎么办?”
爸爸只说了一句很简单的话:“先保证自己的生命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