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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夜黑风高时 ...


  •   莲花畔,楼阁清秀,木廊侧碧竹几株,染上翠色无瑕。

      檐铃之下,案台之上,梅花玉版宣纸轻展,笔尖利如锥刃的紫毫笔搁在端砚侧。案台对面,容盛撑着首,鱼纹袖袍松松垮垮地垂下。他一笑,清冽如玉,细长竹叶自眉间划落,好似画中人。

      如若他没将笔递给琉璃的话。

      琉璃捏着笔,提也不是,放也不行。

      要知晓,这上下九重天,腾云驾雾、开辟山海,活死人、生白骨,她自然是无所不能……可唯独夸人,她是万万不会,不然神殿中的灵器们只怕也不会因她的“刻薄”而离家出走。

      然而……

      容盛目色悠远,淡淡瞥来:“安小姐,我的紫豪笔有千斤重?”

      琉璃摇头如摇拨浪鼓:“……”
      这只刻着“知章”二字的紫豪笔乃前朝巨匠亲制,无数文人雅士追捧至极,不曾想在容盛手中。

      这笔,名贵非凡。

      容盛又问:“我的纸粗糙得难以落笔?”

      琉璃再疯狂摇首:“……”
      梅花玉版宣纸在建安有价无市,更不论这纸上浅浅熠熠的东珠粉,贵人们爱惜地缀一点于眉间,容盛却如同暴遣天物地洒在纸上。

      这纸,金贵无比。

      闻得琉璃两度沉默,容盛撑首一笑,几分冷意:“那便是我不堪至极,令你难以落笔?”

      琉璃正襟危坐:“容大人哪里的话!”

      神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琉璃捏着笔,阖了阖眸,神情满是绝处中的坚韧:“这天上地下,容大人绝无仅有的好,我迟迟不落笔,不过是唯恐这浅薄的字文辱没了容大人的好……”

      眼见着容盛低沉的神情中浮过隐约的不耐,琉璃:“不过我已想好这世上最盛美的词藻来称赞容大人,您等着!”

      容盛微不可闻地笑了笑,从袖袍中探出两根长指,在纸上微挪,将其递到琉璃跟前:“请。”

      “……”

      琉璃抿了抿唇,提笔,在纸上落下二字——

      “好看”。

      空气变得很安静。

      容盛清眸稍敛,唇畔微动,却又一言不发,只抬袖揉了揉如远峰的眉心,一脸的倦色。

      琉璃察言观色,知他定是不满意,于是又添上二字——

      “好看至极”。

      容盛袖手微动,清冽目色从指缝间垂下,瞥了瞥那四字,依旧无言。

      琉璃又落笔:“好看至极至极至极至极……”

      写到第十个“至极”时,容盛终于发话道:“罢了。”

      琉璃方才如释重负,却听得容盛语气淡淡,如玉清冷道:“将这句话,抄个一百遍。”

      “一百遍?!”

      琉璃语调拔高,然容盛漠然凝视过来,她又缓缓哑声,思量几许,悄然提起笔,欲划掉一个“至极”。

      容盛:“少一个字,便再抄一百遍。”

      琉璃嘴角抽动,垂死挣扎地笑道:“少一个至极,也仍旧是好看啊。”

      容盛却侧了侧首,调开视线,拢袖望向庭中的翠竹,淡淡的:“安小姐,真话只说七分,也还算真话吗?”

      琉璃不明所以:“……”

      容盛不再言语,神色寡淡地起身,提步离去。临别前,情绪难辨道:“待抄好了,便回去罢。”

      长廊下一片寂寥,瑟瑟萧风拂过,吹得琉璃满面凌乱,百思不得其解,不知又是哪里惹得容盛不高兴。

      莫不是方才那番陈词太过敷衍所致?可究竟又是如何的言辞才得以使他欢喜?

      琉璃险些愁白了头:“……”
      苦恼间,忽然想起从前在九重天上与司命瞧的那些人间话本。话本词藻丰富,多形容男子,看得她很是上头,或许……能引用一二。

      琉璃终于露出笑意,奋笔疾书。

      ……

      上弦月,满地霜。

      容盛一身夜行衣,踏雪无痕,没在屋檐之上。腰间的佩剑泛着凛凛寒光,为他喜怒难辨的面色染上冷意。

      他要去杀一个人。

      新帝登位,三皇子的旧党却仍未肃清,其中以其梁越王为首等人,更是仗着皇室血脉,私下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容盛是新帝的刀,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刀。

      即便要杀的是皇室血脉,也不会如其他人一般因顾虑而畏首畏尾,不敢下手。

      王府护卫严密,守卫森严。容盛却宛若鬼魅一般,避过重重禁制,悄然无声地出现在梁越王的屋舍上。

      他拔出剑,眉间淡漠。

      梁越王终于察觉,回首惊喝道:“谁?!”

      “……容盛?!”
      眼见来者不善,梁越王却依旧自负非常,也不唤府卫,只敛了敛眸,冷声道:“来我王府做什么?”

      容盛袖腕微转,青虹剑嗡鸣作响,如同修罗之音。

      他清眸低垂,容色无瑕得仿佛世间最慈悲的菩萨,连声音也不悲不喜:“取你项上人头。”

      梁越王大笑一声:“我乃晋国皇室血脉,天子皇叔,你一阶人臣,不过是区区走狗,怎敢……咳!”

      不待梁越王狂言,容盛的剑已经没入他的心口,快如银电。

      梁越王吐出大口血,难以置信地喘气道:“你……怎敢……”

      容盛执着剑,挑眉诧异地望了他一眼:“怎么了?不过是杀一个人,王爷大惊小怪什么。”

      梁越王怒气攻心,满面土色,恨恨道:“容盛……你不得好死……手下的亡魂,迟早会拖着你一起……下地狱!”

      他面目可憎,带着滔天的恨意,血从紧咬的牙缝中流下,丑陋无比。

      ——“建安的反臣都巴不得他死。”

      容盛思绪微恍,有一瞬,耳畔旁响起这话。却也只一瞬,他回过神,长剑往梁越王心口又送了几分,淡漠道:“既然如此,那王爷便在地狱等个五六十载,说不得能遇到容某人。”

      许是此话刺激到了梁越王,他目呲欲裂,一口气咽下去之前,竟回光返照,放出一枚袖中的信号弹。

      刹那间,梁越王府人声鼎沸,兵刃振响。

      “……”
      容盛皱了皱眉,回身避开几枝疾行而来的冷箭,往屋檐上飞去。

      他不能暴露身份,此行也不曾带暗卫。

      有了顾忌,纵使武功再高,在与王府护卫周旋时,容盛还是中了一箭。衣襟有血沁出来,他眉间微敛,却还仿佛不痛不痒,身影依旧飘渺。

      行到胡同口时,身后追兵将至,容盛却缓了脚步。

      左行能回容府,右行去安太师府。照理说,自然是容府更安全。可鬼使神差地,容盛转身踏上了去安太师府的路。

      ……

      夜色沉沉,莲花畔漆黑寂静,空无一人。

      容盛在冷清的夜里独自走过,衣襟的伤口疼痛翻滚,他唇畔微白,目色冷冽,宛若雪山中的孤狼,扶着青栏往阁中去。

      “唔……”

      檐铃下,忽然传来一声似小猫的低喃。

      容盛敏觉,一瞬间拔出长剑,冷声道:“谁?”

      月色轻移,映照出一张轻绯的朦胧面容,因方睡醒,雾气腾腾眼眸懵懂如鹿。散漫的罗袖下,玉版纸层层叠叠地铺展开。

      “……”
      容盛缓缓收回了长剑。
      他险些忘了,临别前还留了某人在莲花畔里。看来这一百遍着实难抄,以至于她都睡着了。

      而琉璃方从梦中醒来,便瞧见容盛一身夜行衣,浑身霜寒地立在自己眼前,沉默地瞟了他一眼,道:“容大人,只是写不出夸赞您的词语,不至于杀了我吧?”

      容盛情绪淡淡,提步往阁中走:“在你眼中,我便是这般人。”

      琉璃:……怎么了?夜黑风高,一身劲装,腰佩长剑,不去杀人去散心?

      见阁门未掩,匆匆起身随着容盛而入,行到他身侧,才终于瞧见他衣襟处的血迹。

      琉璃大惊:“容大人,你受伤了?让我瞧瞧!”

      容盛眉间微敛,却并未制止琉璃,而是任由她扒开衣襟,又由她皱了眉头,在莲花畔里搜罗半晌,寻来药箱为他上药。

      至始至终,他很是沉默。

      伤口略深,琉璃不敢耽误,匆匆为容盛包扎。

      忽然,容盛扣住她的手腕,淡淡问:“安琉璃,建安众臣不是巴不得我死吗?”

      你怎么如此记仇?琉璃将这句话默默咽在心里,叹息道:“……可是我舍不得呀。”

      容盛一默:“……”

      他掀了掀眼睑,长睫下目色如月清冷,语气低沉,暗藏汹涌道:“安小姐,你满口花言巧语,哪一句出自真心?”

      琉璃一顿,小心翼翼道:“全部。”

      容盛面不改色,却又问:“哪一句出自假意?”

      “……上一句。”琉璃心虚作答,见容盛神色难辨,又道:“容大人,您是国之相卿,自是君子坦荡荡。我人如草芥,有时撒几个小谎,不过是为了自保。您权当听个笑话,不要生气,好不好啊?”

      容盛神色微缓,终于松开了她的手,不轻不重道:“在我这,不需要撒谎。”

      “……当真?”
      琉璃闻言,语气忽扬。

      容盛敛了敛眸,知其话中有话,不置可否,只挑了挑眉,静待其言下之意。

      琉璃举起掌心,眼波巴巴道:“容大人,既是如此,我便与您坦诚相告了。今日您走后,我无意碎了您博古架上的一只花瓶,泼湿了您一本书册……”

      说罢,从案下的隐蔽角落扒拉出一只碎瓷与几页残卷。

      “……”
      容盛神色如旧,只探出长指拨了拨那摊“尸首”,天青花鸟纹鱼瓶,孤本《龙藏经》,只称作一只花瓶,一本书册?

      抬眸瞥了瞥罪魁祸首,偏偏其还无知道:“怎么了,很贵吗?”

      容盛优雅地用锦帕拭了拭手,语气缓缓,清雅如玉:“卖了你,也赔不起。”

      琉璃:“……”
      他这么说道,她都不好意思再说,自己今日为了琢磨词藻,将那梅花玉版纸全都霍霍掉了。

      偏偏穿堂风匆匆吹来,将廊下那几页薄如蝉翼的玉版纸拂到了容盛衣摆边。

      容盛眉梢微挑,拾起写满文墨的玉版纸,只瞧了一瞬,便敛了深眸,眸中泛起难以言喻的深沉。

      “……”

      琉璃察言观色,小心问:“怎么了,我写得不好吗?我可是冥思苦想了大半日呢!”

      容盛冷笑一声,幽幽念道:“……腰腹劲如松柏,肤若柔泽,帐底流姿香色浓,见者靡靡可欺。”

      如此轻浮词语,得亏是出自安琉璃之手,若换作他人,哪还有命在这里与容盛说话?

      容盛神色淡淡,呵笑道:“安小姐,你又不曾见过我此等模样,怎能写出如此艳词……嗯?”

      琉璃心直口快,得意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话落,直觉哪里不对。

      瞟了眼容盛的脸色,隐约的暴风雨来临之兆,琉璃及时止损,慌张解释:“我不是说您是猪,若您是猪,天底下的猪都要自卑死了,毕竟世上哪有您这么好看的猪?不对不对不对……”

      “……”
      琉璃沉默一瞬,语气微弱:“我是说,我是猪。”

      容盛心中失笑,面上不显,淡淡道:“夜深了,你回去罢。”

      琉璃揣度他心情,试探道:“夜黑风高,我柔弱女辈,心里实在害怕,您送送我?”

      容盛很是冷淡。

      他将玉版纸不慌不忙地折起收在袖中,斜倚在软枕藤椅上,淡淡道:“我伤重,无法送你。”

      琉璃失落地哦了一声。

      他又道:“这是你安府,你怕什么?”

      琉璃哑口无言。

      “那我走了?”
      “……”
      “我当真走了?”
      “……”

      容盛阖了阖眸,似是倦了:“若要我扔你出去,也不是不可。”

      琉璃:“……”
      世上怎有如此不解风情之人?

      ……

      琉璃走后,莲花畔少了聒噪,顿时又恢复死水般的安静。容盛在漆黑夜色中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忽轻叹一声,无言起身,踏着一地孤寂行出莲花畔。

      他悄然跟在她身后,以无人知晓的间距,在一廊更深露重里,送了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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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夜黑风高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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