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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园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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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倒在一摊凝固的血泊里,胸膛上开遍黑红色的血花,衬托那张已然僵冷的脸庞惨白无比。
她死了,胸膛快撕成两瓣,撕出的那大口子赫然显露着曾经心跳律动的里面空无一物。
她被人挖了心。
我瞅见了她的尸身时,唇角居然冷轻地弯了弯。
她死了,真好,以后没人缠我了。
陆迎迎死了啊……
不知如何传到了坊间里去,他们谈及陆迎迎死法之惨烈,莫衷一是说大概是妖怪作祟。
嗯,是哪只妖怪生生撕开了她的胸腔,生生从里面掏出了心来。
那个心心念念要嫁我的姑娘,挖了心,不知是否到转世还会记得我,我很奇怪地想。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陆迎迎了。
可这前世的冤家到了转生还是来寻我了。
她第二世托生到蕙城宋家,为宋氏庶女,自幼与转生到蕙城方家的我订下婚约。
此一世,我们都饮过忘川河中之水,忘记了前世发生的种种。巧合地是,今生再逢,无奈与宋攸相看两生厌。
一幕场景忽而接着闪到回忆里来。
不知何故,我恼怒地攥住宋攸手腕,愤愤道:“宋攸,你怎么会是这样刁蛮娇纵的女子。我方玉弱前生做错了什么,要娶你为妻!”
宋攸瞳中跃动火苗,不甘示弱地回击,“方玉弱,谁稀罕嫁给你,你不喜欢我,自己和你爹说去,退婚就是了。”
瞧瞧,她便是这样一个大胆恣意的女子,竟然能满不在乎地提出退婚。她不知,被退婚的女子,落不下好名声,以后很难再择户好人家吗?
我气恼,我冷哼,道:“你以为我想娶你吗?是我爹我娘老眼昏花相中你,不是我!”
嗯,我爹娘相中的女子,不是我,所以我退不了婚,我只能娶她。
第二世,她却依然没嫁给我。
宋攸十六夭亡,我转娶她嫡次姐宋荷。半年后,我因病亦亡。
此生乃为第三生,我托生于姜家为第十五子。我生之时,我父年过耄耋,我兄年近不惑。
我待到三十三岁,不曾娶妻,匪夷所思地喜欢上才十六岁的薛昭希。
不,她不是薛昭希,她是陆迎迎,她是宋攸。
我喜欢上了薛昭希……
我怎么会喜欢和陆迎迎、宋攸长得一样、性情两异的薛昭希……
第二生时,我见过薛映。
不,他也不见薛映,他是效社山山神薛谨邵。
哪年叶落尽后,忽然伴在宋攸身旁的薛谨邵。
此年不知何故,更名薛映,化身谋士,特地前来临城投奔姜惠明。
……
梦醒以后,我整了衣衫吩咐侍从套车,火急火燎赶到薛家。
院公认得我,不敢拦,也拦不住。我直奔薛府厅堂,薛映正在那里一个人拨弄棋子,白子落下后,手执黑子凝目思量,自己和自己下棋。
薛映闻声侧过了身,却没站起来迎接,“十五公子,此番到访,可有何见教?”
我斩钉截铁道:“并无见教,我要见薛昭希。”
薛映神情未改,声音却冷了下来,“十五公子,舍妹虽然许字给了您,但是毕竟尚未成婚,您要见她恐怕于礼不合。”
我的耐性陡然消失,冷声道:“薛映,你少来和我谈这些有的没的,我要见薛昭希,你不遣人叫她出来,我就自己闯进去。”
耐性像冰雪被消融在烈阳下,再不见到薛昭希,恐怕我也即将消融得干净。
薛映如视怪异地打量我,淡淡道:“十五公子今天是怎么了?往日风范缘何荡然无存,如斯反常。”
我冷硬地道:“去叫她。”
薛映出人意外地没再拒绝,招呼了小厮去叫薛昭希。
对薛映,我并没有太多的耐性。因为他并不是谋士薛映,我那和宋攸不得善终的两世里都有他,效社神山的山神薛谨邵。
第二世他常在宋攸身侧,却漠然见她十六岁夭亡。今生,他常伴宋攸身畔,却用了兄妹的名义。我是不信,堂堂山神会有一个凡人身份的幼妹。
小厮很快出来禀报,“小姐说,她身体不适,不能出来会见十五公子。”
薛谨邵说了个好字,默然望向我,那神情赫然是凭君信否之意。
我却不信,谁知道是不是薛谨邵耍的花招,要小厮特地这样讲。
薛谨邵不是个好人,我没凭据,可直觉却笃定地裁决他不是。先见薛昭希,见到她以后,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薛谨邵扫地出门。
即使他是效社山山神,敲敲手指头就能让我送掉性命。
我迈大步,径自闯了进去,极失风度的大喊,“薛昭希!”
“薛昭希!”
喊了两遍,我便立刻嘿然转过身,几乎是跑着到她屋里去。倒不是因为认得薛昭希的闺房,而是她的哭声嚎啕,如冰锥,似尖刀,刺进耳朵里。
我猛地撞开房门,一眼看见哭得快喘不过气的薛昭希。
“薛昭希”我急声喊道,“你怎么了?”
她睨了我一眼,却不回答,只是捶胸顿足着哭泣。
“你怎么了?”鬼使神差地,我轻轻地喊她:“迎迎”
迎迎……昏了脑袋喊出口的迎迎……
薛昭希眼圈红了红,倒是不哭了,她怅然地看向我,问:“你也记起来了,是不是?”
也,听来她是也想起了前两世发生的旧事。她既知我也追溯到了前世记忆,我遂坦然以对,“是,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我前生前前世,叫宋裕若,叫方玉弱时的光景。”
薛昭希陡然立直身子,颤抖着声音喊道:“你走,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我只道:“迎迎”
她猛然上前,两手推搡着,试图将我推开,“你走啊,你不要在这里,我不想看见你,你听明白了没有?”
“迎迎,你冷静一点,我有些事情想与你说。”我立在那里,岿然不动。
前两世话未出口,她便不幸亡故。我在碧落黄泉不曾见到她,那话便随我到了今生。
我竟不知如何开口。
她不再执着于推我出去,蓦地跑到梳妆台前,从柜子里掏出一物,银光闪闪的,很扎眼,“你不肯走,我就一剪刀扎死自己。”
那把剪刀尖就抵在她脖颈上。
有泪滴在那把剪刀尖上。
从那剪刀尖上,滴到我心里,烫出一个洞来。
我忙摆手,目视着她,谨慎地往门外走,“好好好,我走,你放下剪刀,小心伤着自己。”
不急,不急,婚期即在明日,薛昭希总是要嫁我的。
届时,尘埃落定。
我不明白为何她骤然想起前两世来,缘何哭得撕心裂肺,缘何不愿意见着任何人,包括我。
或许是忆起叫陆迎迎时,死状惨烈地殁于出嫁前夜。又或者是记得前生,十六岁死无其所。两世,下场凄凉。
明日,她总要求仁得仁,嫁我为妻。
我今晚须得苦思冥想,如何虔诚地赘述前生,她不知道的事情,如何哄得她欢喜。
道道墨迹狂野地划过白纸,我心烦意乱,揉起宣纸搓成团,一甩手丢出去。
每张才写下几个字,总觉得不是个意思,怕不够诚挚,怕她觉得我胡编乱造来骗她。
挑灯至更深,侍从姜四九忽然递来消息,“薛家的小姐今夜突发怪病,不幸暴毙。”
他已成家多年,若非紧急要务,不会特地到我房内亲自禀明。
我登时丢下了笔,忙乱地站起,“什么?你说薛昭希怎么了?”
我是连夜闯到薛府府内的,一手便攥住薛谨邵的衣襟,狠声问:“她人呢?”
薛谨邵表情阴恻,语调不见起伏,“舍妹不幸,今夜暴病而亡,陈尸在床,十五公子不是见过了吗?”
“够了,别编了。”我粗横地驳斥,“薛谨邵,你一介山神,会医不好一个人吗?”
薛昭希的闺房,芙蓉帐内躺着冷冰冰的尸体。
我斜了一眼,冷笑道:“那床上的尸体,是你用法术变出来的吧。”
我冷冷地睨他,“薛谨邵,我不管你到这临城来做什么,这些都与我无干系。”
“我只想问你,她人呢?”
薛谨邵捉住我攥他衣襟的手,亦是粗横地往下一甩,“十五公子伤心过度信口胡言,舍妹已亡,陈尸床上,她到了哪里去,在下的确无可奉告。”
“还有,在下的名字,是薛映。”他抵死不承认,转身便走。
我没去追薛谨邵,跄踉着到了芙蓉帐前。
薛昭希冰冷僵硬地躺在榻上。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我总要瞧见她谢世时的模样。
或惨烈,或安详。
只是惨烈为真,她前两世都是胸膛漫血的凄凉死状。安详是假,我不信前两个时辰还痛哭流涕的薛昭希,人突发暴病便死了。
为什么偏偏又在成婚前夜,死了。
明明,陆迎迎对我情根深种。
我亦然。
她不知道的。
初春湖面刚解冻,湖水水冷,我生气她不爱惜自己身体,泅水到湖下。不肯明讲,却犯浑踩她的手。
可我又怕她出事,在她上岸回家路上,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后面。
她扶柩归乡之后,我深知门第差别,娶妻无望,却每日忍不住想她。
为了陆迎迎,所以抵死不肯娶旁人女子。
知道我将娶之妻是陆迎迎时,欣喜若狂,恨不能当夜完婚。
我从来不信坊间流传的诳言,可却为求妥帖,相信新婚夫妻成婚之前不宜见面这一说。
宋裕若要落个圆满。
可惜,我未得圆满。
想来当时最后悔之事,大概是想把话藏到新婚晚上,一字字讲给她听。
她却不曾耳闻一字。
她死以后,宋裕若恪守誓言,五十九年不曾婚娶,孤老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