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鸾不贰》拾壹不二

2、第一章

　　岛中一日，世上千年，这是老道常与我说的话，可这一日如何计法，也未可知，只是老道每隔一段时日便会生出白发容颜衰老，而后消失再复出现时，又是一副青年正茂的模样，为此我曾问过姑姑我是个什么品种，姑姑只说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我见那观山上的老道都已经白发苍苍了，而我却始终一个模样，没见白发也不见皱纹。

　　至于脚下这方小岛，打记事起就我在这，无无来亦无无去，在遇到那个少年之前，我曾以为世界也就只这小岛这般大小，而这世上就只这岛上三人，除却观山上那个喋喋不休摇头晃脑的黑老道，就是我与姑姑，当然还有那两只终日里呱噪不安的一鹿一雕，他们自算不得人数。

　　姑姑从不允我到河畔玩耍，故此我终日里的计划便是如何潜入河畔一探究竟，终于成功，哪知险些丧命，至此以后瞧见那河水我便绕道而行，心有余悸。

　　那日听到姑姑寻我，害怕责罚便躲进山花丛中，本想躲过之后再细细问问那少年从何而来，却瞧他飞向天空消失不见，真真惊奇，原来人是可以飞起来的，后来才从老道那里得知原来可以飞起来的叫神仙，当然还有山精妖怪，比起面目可憎的妖怪我自是愿意相信那个少年是个神仙。

　　从前老道那边我是万万不愿去的，只因他絮叨啰嗦，不管是少年模样时，青年模样时，老年模样时，都一般喋喋不休，比那鹿蜀与盅雕还要呱噪，但那是从前，至遇到那少年后，我便日日呆在观山，为的就是能打听些岛外的事情，一开始老道总是同我打太极，从不与我说岛外还有世界。

　　直到一日，我亲眼见到老道从白发苍苍变作一堆泥土，又从一堆泥土变成了少年，当即我便威胁他，如若不说待你再变成泥土时我便将你扫起来丢进河里，叫你和成稀泥，他才与我娓娓道来。

　　“我与你说，我与你说便是，你切不可让你姑姑知道。”在说之前他再三嘱咐。

　　有把拼在手说话自然也硬气，我大手一挥，“当然。”

　　从老道嘴里我终于知道外面的世界之大，大到他与我说了几个轮回也只说得一角。

　　原来这世界分神，魔，妖，鬼，人，冥，六界，而我们所处的这方小岛则超出六界之外，除此也终于得知老道百年一轮回，岛上千年一现世，天空极光乍现之时岛门大开，所以那日少年才能入得岛中，余下的话我便再也听不进去，只琢磨着怎么才能不靠近那食人河水出岛一游，思来想去，唯有寄厚望于那只长着翅膀的呱噪盅雕，所以后来的千年里我对它非常热情，盅雕虽有翅膀但从不飞行，我日日拿着美食循循善诱，终于有一天它扇动了翅膀，我激动了拉着它雀跃了半晌。

　　在我的谆谆教导之下，第三次极光出现之时，我带着盅雕离岛出走了，想来盅雕亦是第一次出岛，对岛外的世界也甚是期待，飞得格外卖力，不多时便飞出了食人河水，眼下是一片茂密的竹林，估摸着盅雕也累了，指挥着它停到了竹林中，想着休息片刻再出发，刚落地，却发现竹林中有一小屋，如此正好，我带着盅雕步入竹屋，想与主人讨些吃食喂喂饥肠辘辘的盅雕，也犒劳下自己计划成功，寻了许久也没见半个人影，想是主人家外出了，只好坐于门前，等主人家回来施舍于我，盅雕应是累极了，怂搭着脑袋趴在一旁，出其的安静，未几听见响动，定是主人家回来了，我站起身理了理衣服，顺便也帮盅雕梳了梳羽毛，想着给主人家留个好印象，兴许能多讨些食物。

　　“何人？”竹桥那头传来的声音，有些耳熟，却是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我执手作揖，这是从老道那里学的这外世礼仪。

　　正思虑着如何说与那人说起讨吃食的事情，那人兀的出现在眼前，距离太近，那人又比我高出一头，入眼的就只有一片白底暗绣龙纹的衣襟。

　　兴许姑姑从未思虑过我有一日能出得岛来，所以也从未教予我如何与人招呼，这下到好，跑到人家地界上思来想去的不知如何开口，索性将我如何路过，如何在门口等候的过程缀述了一遍与那人听。

　　说了半晌，那人自覆手背着身踱着步子，似在思量这长篇大论的真实性，我惴惴不安的搓着手指，这感觉像极了我追逐花花彩蝶失足踩烂了姑姑精心栽培的夜莹草田一般煎熬，笨鸟盅雕落得轻闲自在，到底是畜禽也不必察言观色，我在这里卑躬屈膝的与它讨食，它却背起翅膀学起了眼前人的姿态，一人一鸟并肩踱步委实好笑。

　　许是我的笑声大了些，那人回首一双细眼淡然深邃，眼梢微微挑起，原来是个英俊公子，论长相来说，他应当是我前半生里见过的最养眼的了，虽然目前为止我也就见过三位男子，一位是观山上的老道，老道生得梭黑若是不近看连眼鼻口都分辨不清更别提养眼了，另一位便是那日河畔遇到的那位了，那少年生虽生得白净清秀，但比起眼前这位还是少了些成稳冷列的气韵，相较之下，眼前这位自然佼佼胜出。

　　“你且笑什么？”

　　“公子生得好看，见着心生欢喜。”此话当然真心，只不过我笑的原由还是那只是笨鸟，但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捡些好听的说，平日里诸如此类的话总能讨得姑姑欢心，想必这外界的人应该也大致无二。

　　“哦？”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这下观得全身，更是觉得此人甚是养眼，不由得望得出神，大约是被我看得不自在，他捋了捋袖摆道“你当真不记得我了？”

　　这话的意思我大致理解为他觉得我应该认识他，时下我又将老道与那少年想了一通，没一个能与他对得上号，见我不语，他道“罢了，你随我来。”

　　等的就是这句话，早说不就好了，堪堪让我说了这许久，最后还不是要达成我的心愿，这外世间的交流方式还真是迂回。
　　两人一雕行在竹木上，竹木吱呀作响，想着这竹楼会不会承受不起塌了下去，于是我提着裙摆躬着腰小心冀冀的踮着脚尖吃力的往前探步，大约是我此时的形态过于鬼祟，那人站定神色略有疑虑，“你这是作甚？”

　　“近日我吃得胖了些，我这雕也吃胖了，怕公子这楼不堪重负，所以……”我躬着身抬着眼与他解释。

　　他似笑非笑的瞥了我一眼，“我这小楼虽简陋，但这点重量还是承受得起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如若我再小心冀冀岂不显得我过于庸人自扰，于是直起腰杆大步流星起来，一行一步间，脚踝上的红绳铃铛玎玲作响，随他步入竹厅我找个了还算牢靠的竹椅坐下，那人幽幽开口“姑娘就从不着履？”

　　我看了看他脚上白底云靴，又晃了晃双脚，在岛上的时候我们也只有在下地劳作时才会穿鞋，大部分时间都是光着脚丫，“这样比较自在。”

　　他收起眼睛，转过身去端了几盘小菜放在桌上，云淡风轻的说道“姑娘可知女子之足不可随意与人观赏，尤其是男子。”

　　尤其两字语气颇重，我有些不明白了，不过是双行走的工具怎么就不能看了，“看了会如何？”

　　估摸着我是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跟这外世相异的事情，他面色有异，且看不出是个什么表情，良久也未同我回答，既然他不答我也不多问，毕竟我的初衷就是讨点食物，旁的事情左右也于我没什么关系，于是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趴在一旁的盅雕也大口大吃，不一会便风卷残云，酒足饭饱。

　　盅雕吃饱喝足就地躺倒睡了起来，我则摊在椅子上摸着肚子打了个饱嗝，面前的公子举着筷子夹着白米饭送进嘴里，细嚼慢咽，想着饭也吃了，是时候走了，便站起身与面前细嚼慢咽的公子作揖，“多谢公子款待，这厢便先告辞了”，这句话也是从老道那学来的，委实好用，得意之下，瞧见地上的盅雕非常不争气的流着口水，伸脚就是一踢，盅雕哇得一声惊醒从地上弹了起来，迷瞪着一双眼睛左顾右盼。

　　“姑娘欲往何处？”那人淡淡的问道。

　　“北狄。”我自信回答。

　　本来想的是先去九重天上看看，奈何盅雕这笨鸟练习了近三千年也只能飞得半楼高低，所以这九重天自是去不得了，只能退而求其次的先去北狄看看，听老道说的，北狄之国甚是繁华，并且汇聚了人，魔，妖，鬼五界生灵，如此我便可以一石五鸟，既看了最全的五界，又用了最少的精力，盅雕这只笨鸟平日里就懒得很，要让它驮着我辗转余下的五界估摸着是不太可能。

　　“北狄之域凶险异常，姑娘当真要去？”

　　不过是人多且杂了些，能有多凶险，再者说我只去看看，想必也没有什么问题，我再次自信回答“当然。”

　　那人不语只摇遥头，放下筷子“天色已晚，此去北狄路途遥远，你且留下歇息明日起程吧。”

　　如此甚好，我自与盅雕留宿竹楼一夜，翌日起床时，竹榻上多了一双白底绣花锦靴，应是那位善良公子放的，这真是老道说的出门遇贵人了，解了脚踝上的红绳铃铛将长靴套在了脚上着地试了试，一旁的盅雕也跟着欣赏，瞧它的神情这双鞋子理应是好看的，左左右右的走了几步，非常合脚，正想着如何与他道个谢，那人兀的出现在眼前，结结实实地将我吓了一哆嗦，幸而他生得养眼，若不然，我定要是数落他一番的，他睨着眼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薄唇微启，是欲说些什么，还未出得声音却听到楼外声声呼唤。

　　“渊儿，渊儿，临渊，临渊……”一声比一声高亢，在岛上时姑姑也时常这个声调唤我，估摸着临渊应当是他的名字，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俯首一挥，我与盅雕瞬间被他扇进了竹制柜子里，大眼瞪小眼，从竹板缝隙里见他捏着指尖画了一片灵光附在眼前，不明所以，我将眼睛贴在缝隙上想看个究竟。

　　狭小的缝隙中挤进个身着锦袍的男人，视线太窄看不清长相，听声音像是个长者，看身形却与临渊近似。

　　“舅舅何事如此焦急？”

　　我琢磨着这舅舅两字是个名字还是个称呼，都怪那老道絮絮叨叨的没句重点，待我出去定要问问清楚。

　　“昨夜赢鱼出水，魔族——”

　　话音中断，从缝隙里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指将我的脚铃拎在半空，“我家渊儿开窍了，懂得寻思姑娘了，快与舅舅说说是哪家姑娘，年方几许，家住何处，打算何时成婚？”

　　话锋斗转直下且语速之快，令我瞠目结舌，生僻词汇太多，左右我也没理出个头绪，只能干巴巴的听两人对话。

　　“舅舅莫要玩笑，且说正事。”

　　“婚姻大事岂是玩笑，你快与舅舅说来听听。”

　　“可是魔族异首，岁寒即位？”

　　“罢了罢了，你与赤华那厮一般无趣，且先与我回宫再行商议”

　　眼前灵光一现，眨眼功夫两人就不见了踪影，屋内一片寂静，我探了探竹门，推开，盅雕大摇大摆的跟了出来，呱呱的叫了几嗓，看来两人应该是走了，既然主人家都走了，我与盅雕也不好多留，遂带着盅雕出了竹屋，望着前方茫茫海色，心里不免筹措，不知姑姑此时有没有发现我与盅雕，也罢，就算姑姑想要追来也是千年之后，现下我就是翻了这天这地，姑姑也鞭长莫及，心中喜悦升出头顶，自由的大千世界，我来啦。

　　坐在盅雕背脊上，耳边是呼啸而过自由的风，脚下是绵延的青川河流，美景尽收眼底，情不自禁的想要高歌一曲，清了清噪，自顾自的唱了起来。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髣髴兮若轻云蔽月，
　　飘摇兮若流风回雪。

　　这是姑姑教与我唱的，说是唱的是我那素未谋面的娘，幸而她还留下首童谣与我打发时光，至于歌里唱的，我只觉得是姑姑夸大其词，我那娘亲若真如词里一般，我又怎得落了个无爹无娘的下场。

　　忖思之下，盅雕停伫山尖，我翻身下地，日光晃晃，盅雕趴在地上散着翅膀，驮着我飞了这许久应该乏了，也好，就地休息一下，敛了敛裙角枕在盅雕绒绒的羽毛里，眯着眼睛困意袭来，然后应该是做了个长长久久的梦，梦里我追着彩蝶到了河畔，彩蝶摇身变成了白衣少年，少年回身又变成了临渊，梦里临渊舒手唤我姑娘。

　　“姑娘，姑娘”
　　“嗯”我懵懵懂懂。
　　“姑娘，姑娘”他还在唤我。
　　“嗯”
　　“姑娘，姑娘——”

　　哎呀，这人怎么这么啰嗦，叫来叫去像是唤命一般，我毅然睁开眼逃离梦境，刚一睁眼印在眼前的是位白发老翁，见我睁眼，他自说道“姑娘，夜色已黑，山中豺狼虎豹就要出巢觅食，你且回家去吧。”

　　原来叫我的是老翁，不是临渊，心中生出莫名的失落感，“我没有家”，我当然没家，只有一方小岛，好不容易跑了出来，说破天我也不会回去。

　　“那你的父母家人可在此处？”

　　我摇摇头，父亲没见过不知是生是死，母亲只听过没见过，姑姑远在岛上要见也是千前之后。

　　“姑娘也是可怜之人，你先随老朽回家吃些饭食，填饱肚子再寻家人可好？”

　　“如此甚好。”

　　真真是出门遇贵人，贵人常在侧啊。

　　老翁的家在山中一处峭壁中依山而建，露台外就是满目星辰，盅雕是个不懂情调的畜禽自然不懂得欣赏，我扶在木栏上望着美景夜色，心情大好。

　　“无妄山生无妄人，姑娘可是在思念家人？”

　　“不是。”

　　“莫不是在思念爱郎？”

　　爱郎？不甚明白。

　　“更深露重，姑娘早些歇息。”说完老翁蹒跚的进了房门，背影说不出的眼熟。

　　这一觉就睡到了第二日晌午，起来时不见盅雕也不见老翁，我围着小楼巡了半天，才在后山的鱼塘边发现了一老一雕，老翁坐在藤椅上垂钓，而盅雕乖顺的趴在一旁，画面委实和谐，要不是需要盅雕驮我，当下就想将它赠与老翁做伴了。

　　“姑娘醒啦？”老翁背对着我说话。这老头年纪虽大，听力却这般好。

　　我大步跨到老翁身侧盘膝坐下，“老伯，我叫不二”着实不想再听到姑娘这二个字了，白天梦里念得人头疼。

　　“唯一不二，好名字。”老翁收起鱼杆，拉起一尾小鱼放入竹篓。

　　真是个诗情画意的老头，幸好没告诉他我大名羡鱼，不然定要与我吟起诗来，羡鱼是我那没见面的娘亲起的名字，后来的万年间，姑姑觉得我平日里太过跳脱与这诗情画意的名字太不相配，顾而有了这个小名，不二，一叫就到现在，我也觉得羡鱼这个名字过于肉麻，还是不二好听，今日得老头一番诠释突然觉得不二两字也肉麻兮兮的，思量着要不要改个不三，或者不四。

　　“饿了吧，待我再钓一尾，回去与你们做个鱼肉羹尝尝。”

　　“要不红烧吧。”我挑食，喜味重。

　　老翁呵呵的笑着说“好。”

　　盅雕甚是欢喜，哇哇的叫着挥着翅膀，这畜禽与我口味向来一致。

　　在老翁处呆了半月有余，老翁有时不在，但总是在饭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就这点我觉得老翁是个极好的老头，有时他也一整天都不出门，就教我识些字读些书，老翁教了我许多在岛上不曾知道的事物，我也从老翁那里得到了我思忖许久的答案，比如爱郎是心中所爱之人，比如姑娘的脚确然只能给夫君观赏。

　　不置可否，这外世间的交流真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