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明月在》秦苑夕

1、上

　　正是蒙蒙亮的天，山峦远处的雾气萦绕着还没有散去。淡金色的光芒从地平线底下层层渗出，宛若穿过镂空的窗户，丝丝缕缕，迎面倾洒。蜿蜒的山路上，一前一后两个黑点如同蚂蚁一般，在小道上蠕动。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淡眉修长，双眼如星，面色沉凝。他提着剑在前面急速地走着，可身后的那个女子却好像累得跟不上他的步伐。终于，在道路转弯的某个地方，后面的女孩一顿足，嗔道：“师兄，你别走那么快，我跟不上啦！”
　　前面的男子本想不理会她，但是听到她又一声嚷嚷，停住了脚，转回头来说道：“霖雪，你平日练功时，别说这十里路，就是三十里山路，你也不会吭一声的，今儿怎么了？”
　　“师兄，师兄，那是平时嘛。”被叫做霖雪的女孩儿做了一个鬼脸，一屁股坐到了旁边的山石上，揉了揉自己的腿，委屈地道：“昨晚杀了一个晚上，体力都耗得差不多了。你又不让我休息，也不让我吃东西，我们就继续马不停蹄地赶夜路……师兄，你承受得了，我可真的吃不消了。”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走到她的面前，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这是半块饼子，是昨晚在客栈里包的，你先吃着吧。等我们到了映河镇，你想歇息多久都成。”
　　“原来我们是要赶去映河啊？”霖雪将双腿一伸，懒懒地说道，“师父不是又安排师姐去了么？我们也不需要急着这一时嘛！”
　　“霖雪，我……”他开口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把下一句咽了下去，只得看着面前的师妹，想发火也发不起来。
　　“师兄，我真的累了！”她却不依不饶，“我们休息一会，再慢慢地赶过去好不好？难道你不相信师姐能安排好么？”
　　“我不是，我当然相信小霁了……”他慌乱之中，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一向沉稳的师兄在懒洋洋靠在石壁上的师妹面前来回踱步，说道：“我也是想有多些时间准备准备。”
　　“该准备的一定都会准备好的啦！”霖雪悠闲地闭上眼，笑着说，“我们只需要跟着师姐的安排做就好了。”
　　他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逻辑混乱地说：“我知道……可是我……霖雪，你快休息好，我们赶紧上路。”
　　“知道啦，知道啦。”她不以为意地敷衍了他，双手枕在头后，笑着打趣，“师兄，你这么着急，莫非是要回去见那位林姑娘？”
　　他来回的步子突然停住了，他猛地转过头来，双眼直直盯着她：“你什么意思？”
　　她嘟起了小嘴：“你在映河镇的事情，师姐早就知道啦，这事是她告诉我的。师兄，你很喜欢那个姑娘吧？”
　　“你说什么？”他变得出离地激动，“你说，小霁已经知道了？”
　　她猛地吸一口气，自知失言，讪讪道：“没……没有……开玩笑的……”
　　“你们……是小霁让你在这里拖延我的是不是？她要做什么？！”他像狮子一样咆哮了起来，狠狠瞪了一下霖雪，咬了咬唇，立马转身，神色肃穆地朝前急步走去。任霖雪在身后拼命地喊他，他都没有停下步子。
　　小霁……你要是敢设计璎霁，我一定不会饶过你！

　　一颗棋子落到了秤上，对面的中年男子一见落子，便赞许一笑，道：“霁姝姑娘，这一步，走得可真冒险呐。”
　　“有些事情，不以身犯险，又怎么能引蛇出洞呢？”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从棋秤上移开，女子欣然笑道，“门主，该您了。”
　　“难道在姑娘看来，在下是‘蛇’么？”男子神秘微笑，从棋盒中拈出一枚子，轻轻地放在刚才落的一子旁边。
　　“门主这一子，看似走入了我的圈套，事实上，却已是自有谋局，只等对方被这表象蒙骗，乖乖上当，不是么？”女子淡然一笑，也取了一枚子，果断地放在棋秤边角的一个位置上，“那我就出其不意，在门主想不到的地方，落子定局。”
　　“好一个杀招！”男子缓缓地拍手称赞，“果然是名满天下的女诸葛，这一局，我输的心服口服。”
　　“门主真的是心服了吗？”她仿似不经意地淡然一问。
　　对面的男子却是愣了一刻，但又很快地回过神来，招手示意，便有一个下人托了一个托盘过来，恭敬地呈到他的面前。他将盘中的一封书信拿出，在面前展开，念道：“所娶林氏之女将有杀招，不得不防。”他抬起头来看她，问道：“这封信，是姑娘送来的吧？信上所提到的计策，也是姑娘所想？”
　　“门主果然心思细密，智慧过人。看来小女子的这份提醒，是在班门弄斧，让门主过笑了。”她谦恭地答他。
　　“贵派一向不过问江湖之事，不知道这次如此助我，是有何用意呢？”他打开折扇，惬意地摇着，好整以暇地看她。
　　她却不紧不慢：“为求合作，当表诚意。”
　　“原来江湖神秘的雪霁派，也需要我们这种凡夫俗子的协助？”
　　“我们也都只是平凡之人，自然也会遇到些许麻烦，需要惊华门这种大家助敝派一臂之力。”她不卑不亢。
　　“很好。”他嘴角一扬，别有深意地注视她，“不过，何某可不敢保证，不会坏了贵派的好事。”折扇一收，带着拒人千里的霸气，猛地按到桌上。
　　她也一眼不眨地与他对望，毫无退缩惧怕之意。右手却有意无意地从树上摘了一枝花，举到他的面前，说道：“何门主，这样可不是应有的待客之道。你看，这花，都被你吓得不轻呢。”
　　他收回了目光，看向了花枝。枝头孤零零的一朵花，花瓣妍丽，开得正艳。然而她的话音刚落，一阵微风轻拂，花香扑鼻而来，而那几片饱满的花瓣，却摇晃了几下，便幽幽地坠下，恰好落在了棋秤的中央。
　　她怜惜地拾起了花瓣，放在眼前，仔细端详。他满怀狐疑地看着她，她的神色似喜似悲，竟看不出些许他臆想中的不当。

　　人定时分，上灯了。雨丝细细密密地垂落下来，院子里挂着的灯笼散开了橘黄的灯晕。今日一天，家门口的路就被来来往往贺喜的人踏出了脚印子，细润的雨在上面泅开，淌开一滩滩的水。空气里的喜气还没有完全消散，隐约有一丝热切的甜。窗外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鞋底踩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时不时被几声咳嗽打断了去。
　　水面上映出了她毫无血色的脸。不过半个多月，曾经的明艳美貌就已经离她而去，再多的脂粉也无法掩盖没有生气的苍白。而今这个躯壳里，除了残留着一个备受折磨的灵魂，她不知道还剩下了什么。
　　“虹霁姑娘不是说，至少还有两个月吗？为什么现在病情就这么严重了？”父亲焦虑地问道，“璎霁，药放哪呢？”
　　“用完了。”林璎霁的声音非常虚弱，“爹，别担心，她今晚会给我送来的。”
　　“璎霁。”父亲的声音是历经风雨的沧桑和疲惫，“我不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何惊华的提亲，可是……你明明心里面还有纾寒，就算是何惊华要逼我们，你也可以放下这里的一切，和他一起离开啊！你、你何苦呢？”
　　“爹！我和慕公子，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您别说了。”她急切地说出了这些话，接连而来的是不断的咳嗽声，“爹……我嫁过去，我们以后的生活，都会很优裕的。我为什么不这样做？”
　　“我怎么忍心用我女儿的幸福去交换优渥的生活？”父亲直摇头，“璎霁，听爹的话，现在还来得及……爹就算拼了老命，也要让你平安离开镇里！”
　　“爹，您别为难女儿，好么？”林璎霁俯下身，抚着胸口，平息着心跳中扰乱的悸动，“我已经决定了，爹爹，请理解我的选择。”
　　“璎霁，哎……”父亲只能够摇头，伸手抚上她的背，“我尊重你的选择。其实，爹只是不愿看到你受苦……哎。”
　　水面的倒影里，她又看到了父亲因为忧虑而枯槁的面庞，和鬓间历尽风霜的华发，泪水又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滑了下来，滴落入水。她又弯下腰去，拼命地咳嗽，胸中撕裂一般绞痛——她如何能够让父亲知晓，这是一条不归之路？她如何面对这些年来父亲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可叹她自诩聪慧孝顺，却如此自私地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血丝沁出嘴角，刺目的殷红在水中浸开，衬得那张脸庞更显苍白：“爹，女儿这一生，除了您，就再也没有别的牵挂了。女儿嫁了过去，能过几日，就过几日，待到我无力保护林家之时，虹霁会来安排父亲以后的生活的。答应女儿，千万保重啊。”
　　“璎霁……”父亲爱怜地将她搂入怀中，“原谅爹，再也无法照顾你了。你去了那边，一切小心。”
　　心口又是针刺的一痛，林璎霁死咬着唇，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掉。
　　虹霁，我林璎霁做此选择，今生今世，无怨无悔。只求你们，能够遵守与我的承诺。

　　潇潇暮雨中，她身着喜服，在丫鬟们的搀扶下，从林家院子里款款走出。
　　雨已经停了，云破月来，大地一片清明。
　　她留恋地看着自小生活长大的家，伫足半晌。直到喜娘们催促了，她才垂下了眼睑，俯下身钻进了喜轿。
　　一声“起轿”，火红的一块，被星星点点的红色簇拥着，缓缓地沿着河边，跨过了桥，朝河的对岸走去。那里一片华灯初上，辉煌无比，如隔云端。
　　林璎霁轻轻地拉起了帘子，正是过桥的时候，潋滟的波光泛着月色，浸满清冷。
　　她用手抓紧了袖边，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这座桥，这座桥，今晚她又走过了这里，却是要远离两人的过去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在他知道她已经嫁为人妇时，他是否还会深情地想起她，他是否会理解她如此做的用意？
　　不，不，纾寒！你还是永远，永远，都不要知晓的好！
　　“怎么会这样？慕师兄忘记我们的门规了吗？不可动情，不可动情！他是师父最器重的徒弟，师父如果知道他这样，他一定……一定会受罚的！”
　　“人陷感情，是很难走得出来的。我们既然无法改变即成的事实，那只能助他一臂之力，尽快杀了何惊华，希望师父能够念在他尽心尽力的份上，网开一面。”
　　“可是，何惊华那么厉害，师兄几次杀他都没有得手，他现在一定更加警惕了，我们该怎么接近他？”方霖雪担忧地问。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对话，胸口一窒，靠在轿子的帘帏边，不住地咳嗽。

　　慕纾寒又再次回到了林家院子里。熟悉的月色，熟悉的景物，但已经物是人非。
　　他把院子的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遍，发现这里早已经人去楼空。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却掩盖不了这里的凄凉和哀伤。
　　慕纾寒站在了方霖雪的面前，厉声问道：“璎霁呢？林老呢？你和小霁把他们藏到哪去了？还有这些灯笼……这是做什么的！有人成亲？谁？”
　　“师兄，这……”方霖雪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是璎霁？！”慕纾寒死死扣住了方霖雪的手腕，“她要嫁给谁？”
　　“我来告诉你吧。”一个淡漠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是，何惊华。”
　　冷月如霜，秋风瑟瑟。空气中雨露的气息还没有散去。慕纾寒抬起头，苍茫云海间，明月当空，时明时暗，辉光如针芒刺痛了他的双眼。
　　伫倚危楼风细细，月光如水水如天。
　　映河桥上，林璎霁倚在慕纾寒的怀中，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亮如星子的眸子深情地凝视着他，他的脸隐没在夜色中，轮廓坚毅。她呵气如兰：“纾寒，你知道我现在最大的心愿是什么吗？”
　　怀拥心上的人儿，闻着她发梢的清香，慕纾寒心旌摇曳：“你说呢？”
　　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浮现开来，在如水的月色里显得格外美丽：“我希望，能够就这样依在你的怀里，共赏明月，一直到老。”
　　慕纾寒抚摸她如云的秀发：“待我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我就带你隐居世外，再也不理江湖的事。”
　　“你的任务，什么时候能够完成呢？”
　　“就快了，别担心。”他微笑着，抬首凝望当空皓月，握紧了手中的霜风剑，心中暗下决心。
　　那一刻，他满怀希望，斗志昂扬。他已经决定，完成任务后，便向师父请求离开师门。动情就动情吧，惩罚就惩罚吧，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拆散他和璎霁。
　　可是如今……风景依稀似去年，同来望月人何在？
　　人何在……人何在……？！
　　他不是不知道她在哪里，他知道，他知道他日思夜想的伊人，就要嫁给他必杀的那个男人！
　　这一切是为什么，为什么！
　　他冷冷地看着方虹霁，眼中杀气骤现。
　　而那个女子，却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神色哀悯。

　　立在楼柱的阴影中，他有一种洞彻全局的感觉。
　　这是一个局，一个他布下的局。
　　他故意向林家提亲，他故意向他们施加压力——派出的人搜集的消息，加上霁姝告诉他的信息，他知道刺杀他的那个人叫慕纾寒，知道他在映河镇有一个爱侣林璎霁。正因为他知道他和林璎霁的关系，他知道通过林璎霁这枚棋子，他可以让慕纾寒乖乖地走入他设下的陷阱。
　　慕纾寒，那个刺杀了他多次的，神秘的，武技高超的青年。
　　这一次，也该让我来当当这个猎手了。
　　正如霁姝在信中所提到的那样，林璎霁果然出手了。就在洞房的烛光中，他看到她柔若无骨的纤手举起匕首，然后被自己轻松制住。
　　那是一个毫不会武功的女子的手，光滑细软，宛若柔荑。他当时就笑了，自己竟高估了慕纾寒，原来他如此大意和自负，竟然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置于如此险境。
　　霁姝刚才已经差人传来消息，说慕纾寒已经于一个时辰以前到了林家院子，并在不一会后和一个神秘人离开，正朝着何府赶来。何惊华在心头暗暗冷笑，全都来吧，这些隐藏在角落里的敌人，全都扑出来吧，我正等着收网呢。
　　暗影幢幢，何惊华负手而立，静候敌人的到来。

　　月已中天，正三更。
　　何府中一片寂静。从外面看来，灯火高照，众人安睡，像是一片祥和宁静的夜景图，却怎么也想不到，这里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暗藏杀机，只等那个叫做慕纾寒的人来。何惊华一眼不眨地盯着卧房，烛火明亮，窗棂上投影出她秀眉的轮廓。之所以把她的位置设得如此醒目，是他要故意想以真乱假，虚虚实实，让慕纾寒无从下手。
　　手下来报，周围都已经埋伏好了，随时待命。何惊华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他对自己的布局很满意。
　　“老爷，有两个人向府上赶来了！”
　　何惊华嘴角挑起一丝冷笑，他感到胜券在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