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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邪不压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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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斯普洛斯在一阵狂风的呼啸声中张开眼睛。马车行驶在蜿蜒的小路上,道路崎岖不平,车轮碾压裸露的沙地,像是一只脚掌踩过一地玻璃碎。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响雷,牵引车辆的马匹似乎因此受惊,高抬起前蹄在半空中蹬了几下腿,响亮的鸣叫与沉闷却有力的风声重叠。车身忽然摇晃起来,阿斯普洛斯却仍然坐得很稳,好像外界的颠簸与他毫无关系。车夫朝他大声喊话,询问他是否一切安好的时候,这位乘客正不慌不忙地直起腰——方才他弯下身去把脚边翻倒的提箱扶正。他背靠柔软舒适的酒红色天鹅绒座椅背,双腿交叠,单手放在膝盖上,另一只手则抬起来,轻巧地掀开门帘一角,侧头窥望起窗外。
“不必担心我。”他向车夫答道,语调平稳,听不出情绪,因而便不会暴露破绽,“看起来会是一场暴雨,还请多加小心。”
回应他的是继续沿路前行的马车。
圣域新任的教皇正在其任职以来首次出访的回程途中,此刻已经距离目的地不远,不出一个小时就能到达雅典娜女神位于希腊的神秘落脚点。阿斯普洛斯透过窗户,看见缓慢倒退的树木,光秃的枝干在风中飘摇,像是破晓前的最后一道烛光。枯叶落了一地,把他们的必经之路染成了一条金黄的缎带。除了这些,圣域似乎还打算呼唤一场惊天的雷雨,以此隆重地迎接教皇的归来,为他祝颂,为他欢呼。
他合拢窗帘,十指交握于膝上,无意识地用指肚摩挲起戴在左手拇指上的戒指。戒指是黄金制的,指环很宽大,造型显得有点粗犷,但做工却极为精巧,尤其是戒面上阴刻的图章,细腻流畅的线条显示出雕刻工高超的技艺。图章上刻着雅典娜女神手拄长矛,身靠着一株橄榄树的雕像,讲述的是智慧女神战胜她的世伯,成为雅典城守护神的故事。从遥远的神话时代起,这样的一枚戒指便是圣域教皇手指上的必备饰物,与沉重的冠冕、华美的法袍和缀满玛瑙、红珊瑚与绿松石的珠串一起,成为尊贵身份和至高地位的象征物。它要始终伴随教皇左右,直到他的生命终止或是使命结束,再同他的死亡或卸任一起被销毁,从熔化后的液体里再诞生出新的指环,刻上新的图章,交付给新的教皇。如此往复,从无例外。
阿斯普洛斯在半月前接受了属于他的戒指,就在他在全圣域的注目下登上属于他的那张宝座的那一天,与冠冕和法袍一起被送到他的手中。前任教皇的离去是谁也始料未及的意外,一次骤降的不幸,一场突发的悲剧。御用的匠人与裁缝不得不昼夜赶工,总算赶在加冕礼之前完成了任务。也是在同一天,仪式结束后的傍晚,教皇坐在他的位置上,制定好出巡的路线,随后签署了第一份命令文件——一份宣判与处决书。
德弗特洛斯,双子座暗星,刺杀教皇,意图夺权,证物齐备,谋逆罪名成立,依律当处死刑。因前教皇丧期未过,交接期间事务繁忙,加之圣域内部人心惶惶,责令先行关押,严加看守,待出巡归来,局面稳定,再行执行。
命令书只有简短几行,末尾写有新一任教皇的亲笔签名,上面还压了一圈雅典娜接受雅典城形象的宝蓝色印章。
与这封判决书一同发布下去的,还有一条针对几天前那场刺杀事件的封口禁令:应新教皇的要求,从此刻开始,任何人不得在圣域的任何地方,以任何形式探讨、乃至提及任何一个相关的字眼。当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细节将全权由教皇负责调查清楚,并且由教皇判断谋逆者德弗特洛斯的罪行,包括最终的处决,也将由教皇亲自执行——不会公开。阿斯普洛斯在禁令的最后特别附加道,他所颁布的所有命令都获得了雅典娜女神的准许,乃是绝对正当的、不容置疑的。
圣域众多普普通通的底层人员对此万分不解,但不约而同地选择服从头顶上的权威,并理直气壮地将这种难以启齿的恐惧说成是对教皇智慧的信任。那些对两位当事人之间血亲关系稍有了解的知情者,则默默将此举定义为教皇对胞弟最后的一丝仁慈与不忍心,宁愿将德弗特洛斯的存在抹去,也不肯听见外人的七嘴八舌和流言蜚语。总而言之,无论这些人将禁令理解为何种动机,结果都如他所愿:阿斯普洛斯坐在教皇的位子上动了动嘴,便易如反掌地让圣域百分之九十的人闭了嘴,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权力便是这样行之有效的东西,威望便是如此立竿见影的工具,现在他的名字已经同这二者相连,必将横跨大陆,穿越海洋,在天空中盘旋、回响。他脚下的土地所能延伸到的每一个角落,都将为他收入囊中,而土地上一切的生灵,也都将对他俯首称臣。
全世界都将看见他、知晓他、崇敬他、恐惧他。
马车拐了个弯,进入另一条小路。阿斯普洛斯耳边的风声减弱了些,取而代之的则是淅淅沥沥的落雨。雨滴从稀疏变得密集,敲打在棕榈树的枝干上,仅有的几片仍悬挂在树上的叶片也终于难以支撑,在暴雨无情的洗刷下脱落到地上,跌进泥潭里,等待被谁的车轮或是鞋底光顾。
阿斯普洛斯突然想起了前教皇死前的模样。他的记忆力总是很好,好到能记得那一天晚上头顶的月相与星图。冠冕落地、拳风划过、□□撕裂,一切的声音都还萦绕在他耳边,恍如昨日。它们偶尔出现在阿斯普洛斯的梦里,但不是作为梦魇催人惊醒,而是带着令人振奋的欣喜,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事情结束了,而且成功了。梦境的最后总是停留在前教皇最后的那副面孔上,一张年迈的脸孔,鲜血从额头上涌出,几乎布满了半边的脸颊。赛奇的状态颇为狼狈,可眼神异常清明通透,似乎能映照得出对面那位刺客身上的每一根毛发,看得穿他身体里每一道血管中细胞的流动轨迹。
你不会,阿斯普洛斯。垂死的教皇咳出一口血沫,对刺客说。你什么也不会得到。你终究会一无所有。
赛奇的话宛如一句诅咒,一道预言,但在阿斯普洛斯眼里不过是一个笑话。那不由得您。他笑着答道,然后侧开身体,撤回笼罩在对方身上的阴影。
去杀了他吧——老二。
也许会失去些什么,他心说,但他决不会一无所有。恰恰相反,他期望的所有都会实现,他渴望的所有都将到手。他将手握万物。
阿斯普洛斯轻抹脸颊上的鲜血,不经意地触碰到自己上扬的嘴角。后来每一次从梦中醒来,他的指尖也总是触碰到同样的神情。
他看见教皇厅外的天空隐隐透出白光,黎明将至。
车窗外,夜色已经降临,弦月高挂,繁星黯淡。车夫的行动变得更加谨慎,他向乘客解释糟糕的路况,积水的路面和挡路的断枝将会影响行程,到达目的地的时间要有所推迟。阿斯普洛斯并不着急,不如说,这场雨来得及时,恰到好处地阻隔了他与圣域之间的距离,制造出一个无人打扰的封闭空间,让他的头脑能在这段短暂的时间里更好运转,以便仔细盘算一番他要面对的要紧事,因为在这件事上,他不能在任何人面前露出马脚,而只有与自己交谈商量——他唯一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出巡的前夜,他秘密地见到了德弗特洛斯一面。赛奇近在咫尺的死亡消解了魔拳的效力,但直接作用于脑神经的凶暴力量似乎仍然残存了些微的影响。他的弟弟、他的血亲、他的行动的唯一见证者正站在对面,用一张相似的脸孔面对他,用相似的眼睛凝望他。微弱的光线映出他们的半边身体,另外照不到的半边藏于阴影。德弗特洛斯的眼神似乎也在与烛光一起摇晃。阿斯普洛斯。他的声音很低,带着某种压抑的情绪,就连一个简单的名字都念得极为缓慢、艰难,仿佛过去几天之内发生的一切改造了他的舌头与声带,彻底让他失去了念出它的能力,而那分明该是个烂熟于心、从不出错的词。
收手吧,现在还来得及。德弗特洛斯对他的兄长说,一字一句,仍旧缓慢且艰难。
他的话让阿斯普洛斯感到不解,因为这分明该是对作恶之人的劝诫,可他没行过任何恶,没错手杀死过任何人,唯一做的不过是取回他的位子,拿回他的东西——而这些本该都是属于他的,他的行为分明无可指摘,问心无愧,名正言顺。
前教皇的抽屉里存有他亲笔的任命草案,指定的继任者一栏上写着阿斯普洛斯的名字;雅典娜女神也出面认可,圣域上下一致通过——究竟是谁该反省、谁该收手、谁该赎罪、谁该去死?
德弗特洛斯垂下头,躲避那道发着光的咄咄逼人的注视:你不该问我。
那么我来回答你,亲爱的弟弟;我来告诉你,亲爱的老二——是你啊。他凑近过去,抬起手臂,隔着坚硬冰冷的牢门,亲切而温厚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换个角度想,把它当成你的殊荣,当成你的价值。为了散布光明而被扼杀的影子,值得称颂。
圣域已经近在眼前。教皇的出巡即将结束,他嗅出了了圣域附近的山坡上特有的香气,应当是来自某个其它地方罕见的野生植物,与此同时,一起钻进鼻腔的似乎还有一丝血的腥味。
阿斯普洛斯在计划完成的下一刻,也一并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的后续工作。但他深知剩余的百分之十才是棘手的对象,才真正有力量撼动他到手的地位。他必须谨慎、细致、宁可多疑不可大意。他自信没有在现场留下任何可见的证据,任何可以指控他与那次刺杀直接相关的有效材料,唯一的人证只有德弗特洛斯。但等他回到圣域,便是这位胞弟的死期。等到那个时候,最后一个知情者也会葬身黄泉,带着阴谋与真相一同死去,六尺之上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动摇得了他。前教皇的弟子、嘉米尔的长老、长老的弟子……他从白羊座数到双鱼座,事无巨细地勾勒出所有的相关者,然后一一考量他们的潜在威胁性。笛捷尔见过德弗特洛斯,有可能会首先起疑,但以水瓶座的谨慎,断不会在亲自探明真相前出手,既然如此,他便永远没有出手的机会了。还有希绪弗斯,他亲爱的朋友,多年的同伴,正直坦荡又忠心耿耿的射手座,他争夺这个位置路上最大的绊脚石,曾经的竞争对手,如今的手下败将。兴许以他的聪慧通透也会觉察到一些苗头,但阿斯普洛斯了解他如同了解自己的手足,他笃定德弗特洛斯不会开口,便也知道如何让希绪弗斯沉默:搬出前教皇的谕令,搬出无懈可击的说辞,再不济,就搬出女神。对付一个单纯、善良、仁慈、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是一挥而就的事,甚至让人收获不了成就感……
车轮越过一个水洼,突然在路中央停了下来。阿斯普洛斯的思绪被打断,正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就听见车夫小声地支吾起来。混着雨声,他凭借过人的五感听见车夫吞吞吐吐地叫了自己两下,然后是马匹的嘶鸣和匆忙的脚步。潮湿的空气中弥漫出一层秘而不宣、引而不发的气氛,他蓦地了然,伸手打开车门,稍稍提起法袍宽阔的衣摆,迈开双腿,稳稳步下马车。他在车边站定,雨水倾泻在他的头顶,打湿蔚蓝的长发。寒气钻入领口,侵入身体,却无一能够影响他的姿态。阿斯普洛斯就如这场雨一样,冷静、沉默、晦暝却带着一丝笑意、以及一丝孤注一掷般的果决。他就那样端正地面朝前方,看向朦胧无边的雨幕,那里站着刚刚才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人——笛捷尔、希绪弗斯、以及他绝对未曾料到的,他的兄弟。
这是一场提前的迎接吗?阿斯普洛斯问道。他轻盈地瞥向自己的兄弟,眼神中充满明目张胆的警告和威胁。但这一次,德弗特洛斯没有像他们上一次见面时那样垂头躲避目光,而是坦然、冷漠、却痛苦地回以直视。阿斯普洛斯看见那双眼睛,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眼中的情绪忽地闪烁了一下,随即从熄灭的威胁中燃起浓郁的愤怒,漫溢出刻骨的仇恨。与此同时,他听见希绪弗斯说:这是讨伐。
阿斯普洛斯一万个没有料到,他精心谋划、仔细编排,却在最末的时候遭受了本不该存在的背叛。他永远只会沉默地跟在他背后、沉默地隐藏于阴影的老二,什么时候懂得了妄想光的身份,什么时候学会了侵吞光的属物。他怎么敢私自从自己身后离开,怎么敢站到自己的对面去!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
射手座拉满弓弦,黄金的箭镞指向他的额头。
阿斯普洛斯。希绪弗斯的声音似乎与死前的教皇重叠,又与牢狱中的德弗特洛斯重叠。
你刺杀教皇,意图夺权,而且蒙骗女神,推罪于人,妄想令全圣域沦为你实现野心的工具。如今真相大白,证据确凿,我等奉女神之命,前来讨伐你。
多么熟悉的说辞。阿斯普洛斯站在雨中,几乎要放声大笑。他毫无预兆地迈腿,朝前跨了一步,这个动作令对面的几人都不由绷紧神经。笛捷尔皱起眉,希绪弗斯举弓的手臂也抬了抬,而德弗特洛斯却与他同时前进,拉近两人的距离,直到他可以直接抓住兄长的手臂。
阿斯普洛斯!他的声音不再踯躅,念出的名字不再破碎。现在收手……
阿斯普洛斯攥拳,毫不留情地朝面前挥出,凛冽、狠戾乃至于狂暴的力量足以将德弗特洛斯掀翻在地。同一时刻,射手座按在手中的箭倏忽离弦。阿斯普洛斯冷冰冰地哼声,毁灭星河的力量已经在掌心里成型。可就在那个时候,另一边的手臂被大力地往旁一扯——
啪!
噗嗤!
有温热的血滴落到他的脸颊上。
阿斯普洛斯下意识地低下头,看见半截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箭身,尖锐的另一头没入血肉模糊的胸口——属于他的兄弟的胸口。德弗特洛斯跟在他背后一生,却在最后的时刻选择站到了他的身前。阿斯普洛斯怔愣地支撑起兄弟的身体,只觉得他过分地沉重又过分地轻盈、过分地冰冷又过分地灼热。
哥哥。这个称呼似乎让德弗特洛斯应用得更加得心应手,他说出这个词的时候,声音流畅得不像是个重伤的人。停下来吧,哥哥。
阿斯普洛斯抬手徒劳地抹掉溅上脸颊的血,这一次终于没再碰触上嘴角的微笑。他不明白,他忽然什么也拿不准、看不透了,他的弟弟,他的影子,他的半身,要以死亡来唤起什么吗?这一份送到他眼前、送到他手中的死亡——
是我的殊荣与价值。
德弗特洛斯伏在兄长的肩上,以微弱却坚决的气音宣称。
值得称颂。
阿斯普洛斯拥着他的兄弟,在雨中跪了下去。
奇异的小宇宙在四周蔓延,将他们的所在之处锁起为一个封闭的空间,像是一辆马车的车厢内部。时间褪色,万物静止,黑色的男人从道路的尽头走来,好像是从世界的边缘走来。
他嬉笑着环视一周,最后站到阿斯普洛斯面前弯下腰。这可麻烦了,他说,你当初就该听我的,趁早把碍事的弟弟杀掉,不然哪还会发生今天的事?唉,但事已至此,你不如就和我走吧。别担心,再好好考虑考虑对策,你还有机会呢,但这次可得听我的了。
走吗?
阿斯普洛斯抬起头,眼角竟落下一行鲜红的血泪。
走去哪里?他问。我还能走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