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历史短篇合集》江淮渡雨

6、狡兔死[全]

　　阿峦捡回来一只兔子。
　　灰毛的，红眼睛，小鼻子一抽一抽的，看起来特别可爱。
　　她两岁的时候就被师父捡回来，扣在凤凰山里做了十五年的山姑娘。师父曾说这凤凰山是神兽凤凰居住的仙山，若是有幸能吃到一块凤凰肉，就能长生不老。比较不幸的是，两个月前，连凤凰毛都没见着的师父嗝屁了。
　　——被一颗板栗仁活活噎死的。
　　阿峦没哭，师父说过死法儿忒不体面的人到了阴曹地府也是要给人笑话的。要是给山精鬼怪晓得了，那就更要笑话了。于是她抽了两回鼻子，愣是没敢让眼泪滚下来。
　　阿峦在松树底下刨了个洞把师父埋了，然后拿石头在那棵松树上划了个白胡子老头儿，也算是给他立了个碑。她跪在松树底下，毕恭毕敬地磕了两个响头，又烧了些纸钱倒了些黄花酒，再一回头，就看到那只兔子目光黑沉沉地盯着她。
　　阿峦看了一会儿，有一瞬间觉得那模样似乎恨不能扑上来拍她两爪子，嘿，感觉贼通灵的。阿峦慢慢靠过去捏了捏它的耳朵，它竟也没有躲，只像是惊觉一样胡乱挥了挥前肢，小鼻子里气哼哼地喷了两回，朝着她手背就要挠上来。阿峦躲了开，一时觉得这兔子可能脑子不是特别好使。
　　她对脑子不好使的生物一直都特别好脾气，比如兔子，比如师父。阿峦捏了它的一双耳朵，抱在怀里带回了家，觉着把它养成一只家兔，也是没什么问题的。
　　红眼兔竟也没逃，两只耳朵缓缓耷拉下来，往她胸前拱了拱，然后它的眼睛就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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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峦觉得捡回来的这只小兔子特别通灵性，但是也特别爱挑食。要是给它喂嫩菜芽，它还能勉强嗅上两下，扒拉两下前爪啃一两口，要是喂的是胡萝卜，它却能甩你一屁股，保准一晚上不搭理你。但要是给它喂上一碗红烧肉，这小崽崽能磨一晚上的牙，吵得她完全睡不着，只为了把那红烧肉整个儿咽下去。完了第二天，它却一定会两条小短腿捂着肚子满地打滚，耳朵耷拉着难受个一整天。然而下回再给它喂，它还能在同一个坑里把自个儿埋下去。红烧肉的诱惑百试不爽，这让阿峦也觉得无比惊讶——
　　好一只爱吃肉的流氓兔呀！
　　阿峦也是无可奈何：“你说你就一小兔子，怎么嘴巴比师父还挑了？我听说兔子都喜欢萝卜青菜的，哪有你这样连主食都挑的？分明不能吃肉却还这么爱吃肉，你说你是不是出生的时候，不当心把习性也摔坏了？”
　　小兔子也不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毛茸茸的脑袋转了转，看了她一会儿，慢悠悠地蹬着小短腿去够她的床。只可惜到底个子矮，它跳了七八回，也没能跳到她的榻上去。
　　阿峦走过去，一边揉着它的小脑袋一边给它顺毛。小兔子脊背僵了一下，先是惬意地就着她的掌心蹭了两下，突然像是反应过来，又跳开一些，继续以高贵冷艳的目光暼着她。
　　阿峦不乐意了，扯着它两条后腿把它拖回来。小兔子猝不及防地“啪”地一声扑在地上，还好用前肢撑了一下没摔得太难看。它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阿峦觉得它大约是生气了。
　　生气的样子，最可爱了。
　　阿峦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要被它萌化了，她又揉了揉它的脑袋：“你可别同我置气，没有哪个小宠物该跟自己的衣食父母置气的吧。小壹乖，兔子就该睡在兔笼里，不能总往床上跑，再这样可就不要你了。”
　　小兔子更闹腾了，两条小短腿一蹬一蹬地，仿佛要摆脱她的桎梏。那小眼神暼过来，活生生地像是在说，谁稀罕？
　　阿峦想了想：“不要你就没红烧肉吃了。”
　　小兔子这下子再也不闹腾了，两条前肢收了一下，像是要握拳。好半晌才抽了抽湿漉漉的小鼻子，拿那双红眼睛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阿峦摊摊手：“你装可怜也没用的，兔子就是要睡兔笼子，不然你晚上铁定要在我床上拉屎了……唔？什么声音？”
　　话才说完，她仿佛听见那小兔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阿峦愣愣地摸了摸脑袋看着它：“哎呀你怎么又磨上牙了呀？”
　　%%%%%%
　　凤凰山是一座真正的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那种，跑遍整个山头也不一定能找出一个人来。这地方没人来，阿峦得养活自己，就自个儿辟了一块地，种些瓜果蔬菜。
　　可小壹实在太挑食了，几乎餐餐无肉不欢。阿峦觉得这是她所养过的生物里最难养的宠物，简直比师父还难养。阿峦也是没法子了，在林子里放了十多个捕兽夹，抓几个小野兽偶尔给它打打牙祭。小壹一开始是不乐意的，每到饭点就赖在她床上，死死抱着她的枕头不肯下床吃东西。阿峦饿了它两天，这小家伙终于安分了，但也养成了个坏习惯——它吃东西的时候一定要抱着什么。一开始是阿峦的枕头，被阿峦抢了以后改成抱着她的衣袖。阿峦没阻止，它就变本加厉地改成抱她的手腕，再后来索性变成了一定要先抱着她的手指舔两口，才肯乖乖吃东西。
　　阿峦愁啊，她觉得这只小兔子可能被自己宠坏了。
　　她这样想的时候，小兔子正一蹦一蹦地跳到她腿上，屁股一扭一扭地兀自扫了扫她膝盖上的灰尘，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正准备呼呼大睡。
　　阿峦正愁着呢，她打了它一顿屁股：“去笼子里睡去，我要去除草了。”说着便拎着它的耳朵把它整个儿提了起来，想要扔到笼子里去。
　　小兔子刚攒了一点睡意，给她这么一打一下子消了个精光，红彤彤的眼睛愣了大半晌没反应过来咋回事。等到终于感到疼了，它那点怒气终于一点一点蓄到了爆发——她打它屁股！她竟然打它屁股！！小兔子这下子气急了，四条腿横横竖竖四处乱蹬，小身子一扭一扭地想要摆脱阿峦的束缚。
　　阿峦也不高兴，你是我养的呀，你不听话打你几下怎么了，真当自己是个小公主了呀？越是这么想越觉得气得慌，手下一使劲，冲着它屁股上又拍了俩巴掌：“你再闹？再难就把你剥了做烤兔子。”
　　小兔子眼泪汪汪地一僵，后腿抽搐地抖了一抖，幽怨地望着她，似乎真的在指控他欺负人。它能怎么办？它也很绝望啊，这姑娘气头一上来真的会烤了它的。
　　阿峦就乐了，她拍了拍它的脑袋：“就欺负你怎么了？我回来之前记得把这两颗胡萝卜都吃了，否则打你屁股哟。”说着把它和两根同它后腿一般粗的胡萝卜一同丢进了笼子里。想了想，又笑嘻嘻的给他顺了顺毛说：“小壹最乖了。”
　　本兔子一点也不想这么乖！
　　小壹死哼哼地用鼻子出了两口气，一双眼睛瞪着她，愤怒地表达着以上含义。然后阿峦却一点也不恼，眉眼弯弯地靠着兔子笼看着它。它突然觉得背后像是扎了一下，猛地打了个寒噤，委委屈屈地抱着胡萝卜蹲到了角落里，委委屈屈地咬了一口……它顿了一顿，终于呸了两口吐了出来——
　　胡萝卜好难吃呀！
　　%%%%%%
　　接近傍晚的时候，天空突然下起了雨，本还是微微细雨，后来打了一阵雷，一下子便成了瓢泼大雨。
　　小壹给这突如其来的雷声一劈，突然一个激灵醒了过来。它觉得不舒服，脑袋有点疼，心里也有点闷闷的。它渣渣眼睛，脑袋歪了一下，终于想起来了——阿峦一早出去除草，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它脑袋里还这么想着，爪子早已抓着木门前蹬后蹬地把门蹭了开。小壹眼睛一红，蹬了蹬后腿就蹿了出去，一只兔子能跑这么快的原因连它自己都没想明白，但是凤凰山这么大，阿峦那么小，它四处闻了闻她的味道，可惜大雨早就把她的味道冲淡了。
　　天已经黑得不能更黑了。凤凰山是座仙山，可这不表示这山里没有山精鬼怪。小壹觉得脑袋有点晕乎，它想可能是天黑了犯困。可是阿峦还没有找到，它撑了撑眼皮，蹬着后腿在山里一步一步地蹦哒。
　　这年头做人难，做个兔子也不容易。
　　做个落水的兔子就更不容易了。
　　它的后肢不小心被荆棘割了一下，有点疼。小壹舔了一口，慢吞吞地继续往前边爬边跳。
　　它觉得头更晕了。
　　它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跳了多久，总之是很久，突然，草丛掩映的地方透出一点熹微的光亮。小壹只觉得心口跳了一下，眼泪刷拉一下就滚了下来。
　　还活着，没事儿！
　　它抓了块石头用力扔过去，想要引起她的注意。
　　火光晃了一晃，阿峦注意到了。它鼻子一抽，然后……就发现那点火光被杂草盖得更严实了……
　　不带这样坑兔子的呀！
　　小壹没法子，只好拖着那只泡得快要没有知觉的腿一点一点向前爬。
　　差一点！
　　差一点……
　　差一点就好了！
　　差一点……
　　眼前突然一黑，小壹“咚”地一声趴在了地上……
　　%%%%%%
　　阿峦觉得她的小兔子真的有点蠢，大雨天里拖着一条伤腿，就这样爬了大半座凤凰山，然后晕倒在她暂时栖身的这个山洞前。兔子不能淋雨，所以这会儿这小家伙已经病得爬都爬不起来了。
　　她想怎么会有兔子笨成这个样子？她一个大活人，下了雨自然是该找地方避雨的，它这样是怕自己出事么？阿峦有些心疼地摸了摸四平八叉躺在干草堆里的小兔子，它迷迷糊糊地咂咂嘴，阿峦嘴角下意识地抽了一下，她想它也可能是惦记自己的红烧肉……
　　这一晚的小兔子睡得不平静，阿峦给她擦干了毛皮，又烧了些热水给它温了温。她怕它夜里又冻着，遂脱了外套把它裹了个严实，抱着它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夜的阿峦也睡得不平静。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舔她的额头，舔她的鼻子，舔她的脸颊。她不堪其扰，一巴掌挥了出去。那东西顿了顿，竟然又凑上来，碰碰她的鼻子，再碰碰她的嘴唇，停了一阵，又凑上来舔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又停了一小会儿，又凑上来舔……
　　阿峦终于没忍住，蓦地睁开眼，她看到一双红彤彤的大眼睛。她觉得自己可能看到了最惊悚的童话，那只小兔子正蹲在她的脸侧，三瓣唇在她脸上亲过来亲过去。突然看到她睁开眼睛，那小兔子全然没有反应过来地歪了一下脑袋，阿峦眼睁睁看着它的耳朵一点一点耷拉下去，突然，它的短尾巴一翘，嗖地一下跑出了山洞。
　　阿峦不明所以地摸了摸鼻子又摸了摸嘴唇，沉默了半晌，终于喟叹道：“我什么时候把它养成色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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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壹失踪了。
　　阿峦伤心了好几天，终于振奋精神去打理自己的蔬菜地。天天早出晚归，虽然累了些，可到底没有那么难过了。就这样平淡无奇地过了好几天，阿峦又捡回来一个生物——
　　红眼睛，灰衣服，还有点喜欢耍流氓。
　　阿峦面无表情地把刚挖出来的胡萝卜塞给他：“我没做饭，今晚只有胡萝卜，你将就着啃吧。”
　　“别啊，师父好不容易从土里爬出来，你好歹烧个红烧肉给我解解馋啊。阿峦好好阿峦，红烧肉红烧肉，给我做吧！”
　　阿峦想了想，正经道：“小壹留了一堆胡萝卜给我们，咱们不能辜负它的美意，师父你说对不对？”
　　柴兔僵了一下，他觉得自己存在价值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很久以前，阿峦的眼里心里只有他，他要吃肉她从来不会拒绝的，可是现在……
　　“……我还不如一只兔子？！”
　　阿峦又沉思了一下：“那我还不如一碗红烧肉？”想了想继续逼问了一句：“肉重要还是我重要？”
　　“你重要你重要！”柴兔沉默了一下，沮丧道，“你说胡萝卜就胡萝卜，依你依你。”
　　阿峦眯起眼睛笑了笑，她摸了摸他的脑袋：“师父最乖了。”
　　“……”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这世上最没有尊严的师父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