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历史短篇合集》江淮渡雨

2、大漠狼烟[中]

　　入夜之后，李许生了火，我把找来的肉在树枝上串成串，咱们也没盐，就那么烤。
　　用他的话说，大概就是嘴里能淡出个鸟来。
　　可他嘴上这么说，却也还得吃。这没办法，不吃就得饿死。
　　大漠里入夜之后总是更冷些，咱们躲在沙洞里，
　　李许披着汗巾一边烤着肉，一边问我：“今天又跑了多远？”
　　我把破布鞋脱给他看：“没多远，都没起泡。”
　　“傻，起泡就疼了，”李许一按我的脑门笑起来，又挑了挑枯枝问，“这是什么肉？”
　　我说：“狼肉。”
　　李许手上一顿，摸了摸我的头说：“辛苦了。”
　　倒是一如既往地客气。
　　我把手里烤好的肉送到他面前：“喏。”
　　李许却没接，他抬起头，望着大漠上空圆圆的月亮，又像是望着别的什么东西，眼神复杂到让人看不懂，却唯有恨意，清楚得令人窒息。
　　他说：“丫头，其实我挺恨这些野狼的。”
　　我一不小心，把一小块肉撞进了火堆里。
　　那晚，我听到了他那个故事的后续。
　　埋完所有尸体的那个夜晚，是个比现在还要冰冷的夜。大伙儿都累极了，七个人搭了帐篷生了火，吃了些干粮钻进了睡袋。
　　那是个不大平静的夜，沙蛇和沙蜥的打斗声听着格外清晰。彼时的队里已经没剩多少水了，七个人一度渴醒过来，仰望着圆溜溜的月亮大半晌，又晕晕乎乎地睡过去。也不知道是累过了头还是伤心过度，好几个都得了病，发了高烧。
　　那天是李许守夜，他听见有人哭，有人喊着难受，有人叫着渴，想喝水。他就那么坐着，像个雕像似的对着沙漠里的月亮看了一晚上。又圆又大的月亮，扎眼得让他觉得头疼。
　　他知道剩下的这些水，压根没法让他们活太久。
　　或许都撑不到走出这大漠。
　　为了活命，他想着，他们真的该走了。
　　可李许没想到，其实有没有水，都无所谓。
　　天还没亮的时候，一群野狼从大漠的另一头狂奔而来。李许是足够警觉的，当狼出现在视线中的第一时间便跳了起来，挨个去敲同伴们的帐篷，一边敲一边拼了命地喊“狼来了，狼来了快跑”。可哪怕他的嗓子都喊哑了，也还有两个病号没有及时醒过来，不见棺材不掉泪地磨磨蹭蹭了老半天，看清了狼群的身影后才终于惊恐起来。
　　胆小的吓得瘫在地上，慌里慌张地叫着：“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这里！救命！救命！！”
　　李许瞧着不对头，招呼着大家伙儿先逃命，可奈何小队里几个人得了病，还没能跑出多远，就给狼群追上了。
　　在这片吃人海里，狼群是一种肆无忌惮的存在，哪怕是老虎狮子碰上了，恐怕都得送命。他们的速度很快，李许跑在最后，却只能看到狼群的距离越来越短，不用多久，一定会被追上。
　　逃不了，那也得挣扎一下不是？
　　李许停下来，对着大家伙儿吼了一句“快跑”。他扛着朴刀转过身，迎着初升的太阳和飞奔的狼群就那么站着，像个英雄。狼群森绿色的瞳孔里闪着幽幽的光，最前面的狼很快冲过来，冲着他的脖子便扑了过去，李许眼疾手快地一刀砍了过去，把狼头砍得滚出去两三米远。有狼从身边掠过，他挥舞着他的刀，砍死几个，又被咬伤了拦回来……
　　狼实在是太多了……
　　狼群很快围了上来，他听到那些狼的嘶吼，听到大家伙儿大叫着跑和惊恐的叫声。他看到前面的同伴一个接一个地被追上，狼一只接一只地扑过去，扑倒他的同伴，咬断他们的脖子，叼着他们的腿往狼群里拖。李许冲不过去，只能对不断扑向他的那群狼的头和大腿没命地砍。
　　来一个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
　　硬生生地，愣是杀出一条路来。
　　有人哭着喊着爬着，往他的身后躲。
　　他想把人护在身后，却有狼飞腾过来咬他的手，血淋淋地撕下一大块肉。很疼，可他听到男人的惊叫声，却不是他自己的。
　　“李许你是领队，你是领队你要保护我们！”
　　李许喊着：“拿刀啊！不拿咱们都得死在这儿！快！！”
　　可他不听，只顾着喊，只顾着求救。
　　李许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被拖走，被狼咬着脖子，圆溜溜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像是死不瞑目。他看着狼群撕扯着他们的尸体，活人一个又一个地倒下，狼群撕扯着，在他眼前让他们活生生地变成一堆红艳艳的骨头……
　　最后一个同伴倒下的时候，李许已经杀红了眼。他的右腿被咬断，他听到狼群对着他嚎，他也对着他们嚎，比狼吼的还凶狠，却看不到那绿油油的瞳孔中有一丝一毫的忌惮。
　　狼没再急着扑上来。
　　他是最后一个了，不急。
　　而李许，也已经没什么可急的了。
　　领头的狼站了住，后边的狼却围上来。
　　李许说，他还记得自己倒下的时候，触目所及之处都是尸体，有人的，有狼的，有完整的，也有残肢剩骸。
　　他看到狼群一步一步朝他围了过去。
　　他的刀就在身边，可他就那样躺在地上，身上的伤口都在流着血，血都快流干了，就像他失去的力气。他躺在那儿，站都站不起来，更别说拿起一把刀。
　　狼的眼睛出现在他头顶，一双，两双，三双……
　　到处都是血，他分不清楚哪里是人的，哪里是狼的，也不想去认。只在心底里想，李许啊李许，你他妈就是个混账！
　　李许绝望地笑起来，他就那样笑着，笑着。直到重叠的狼影遮住最后一丝亮光。
　　他晕过去前，看到太阳蹦出地平线的第一缕扎眼的光，那一束没什么用的光，在狼藉的荒漠里照耀开来，宛如映着一个笑话。
　　李许说到这里，沉默地望着月亮，很久，很久。
　　我用胳膊肘捅他：“你的肉要焦了。”
　　他终于回过神，抿着嘴角却笑了笑，把肉递给我：“丫头，你多吃点儿。”
　　“那么讨厌狼的话，就把它们都吃了呗。”
　　李许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吃吧。”
　　我说：“不吃会饿死。”
　　他笑笑：“我不饿。”
　　我觉得这个人很好笑：“明明那么讨厌狼，你怎么连狼肉都不吃？大漠里还这么挑，饿死了也是活该。”
　　李许耸耸肩，继续说下去。
　　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还能再次醒过来。
　　醒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死了，狼群也已经散了，空荡荡的大漠中，还有细碎的风沙刮着脸。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亮在他头顶，冷冰冰地盯着他。李许说，那是他见过最古怪的事。彼时那只狼嘴里叼着一只羊皮水袋，正在给他喂水。见他醒过来，狼后退了一步，喉咙里低低地发出两声吼叫。
　　杀了它！那是他第一个反应。
　　李许心里一个激灵，那些血淋淋的画面从眼前一闪而过，刺得他心里的仇恨越来越大。他一咬牙，从沙地上腾地翻了起来，“呸”地啐了它一口，然后一脚将它踢了开。
　　这一使劲，身上的伤口又开始汩汩地流血。
　　李许痛得摔在地上，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腿少了一截，手臂也被咬去了一大块肉，但是身上的伤口似乎都已经被包扎过，尽管那破布烂条的模样像是用狼牙咬出来的，只能堪堪包住伤口。
　　他突然意识到，这只狼大概是救了他。
　　那野狼毫无防备地被他踹在地上，它被踹得疼了，就地打了个滚，愤怒地对着他低吼起来。它龇牙咧嘴的模样像是在吓唬他，可吼了半天，却也只是那样吓唬他，并没有再扑上来。
　　彼时的李许心里浮沉了七八回，他的手抓到了那把朴刀，稍稍犹豫，还是警惕地将刀拽在手里。
　　他不清楚这只狼有什么目的，但他认得那群狼的毛色，和它一模一样。怎么可能忘记呢？就是这群狼，撕开他同伴的躯体，撕开他们的皮肉咬碎他们的骨头，一点一点，全部蚕食干净……
　　他恨啊？！怎么可能不恨！
　　这群，吃人的畜生！！
　　“嗷呜——”那狼突然高声吼起来，它似乎是急了，浑身戒备地盯着他，毛都竖起来，也不知是不是看他拿起了刀所以警惕。
　　它对着李许不停地吼，高高低低，像是吓唬他。李许警惕地盯着它，手里的刀随时都准备挥出去。
　　剑拔弩张。
　　突然，像是□□弦突然崩断，野狼脊背一弓，腾地而起直冲李许扑了过来。李许心头一紧，耳畔突然响起那些呼救的声音，像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手臂上的血瞬间染红了一大片，他只来得及看到那个黑影般的狼向他扑过来的牙，提起刀，刀光一闪，重重地冲着那狼的头砍了过去。
　　“嗷呜——呜——”
　　戛然而止的嘶吼……
　　“噗——”
　　血喷涌而出的声音……
　　“嘭——”
　　身躯重重砸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埃……
　　有什么喷在他脸上，热乎乎的，烫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一颗狼头重重地撞在他脑门上，撞得他头晕。
　　那一刻，李许愣了很久。
　　狼，就那么死了。
　　李许头一次那样轻松地杀死一只恶狼，它的爪子甚至都没能碰到他的衣边。
　　他突然感到脚踝一阵刺痛，意识渐渐变得模糊的时候，他看到一条粗壮的沙蛇从自己身旁游过，向那具已经失去头颅的狼的尸体游了过去……
　　一只成年的狼，足够它饱餐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