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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寒城[下] ...

  •   严宅的院子不算大,严争抱着我,穿过一道阴森森的回廊,然后在一间更为阴森的屋子前推开了门。
      屋里坐着一个人,正坐在桌前僵硬地抚摸写着什么,听见门开了,缓缓转过惨白的脸,愣了一会儿,那老翁颤抖的手肘终于撞翻了桌上的一杯茶。
      “呯嗙”一声,茶水洒了一地。
      我回过神。
      严争说的爹娘,也不过是尸骨制成的傀儡,但又有所不同。
      阿爹须发皆白,听严争说是因我出世后便身子虚弱,阿爹请遍了整个寒城的大夫依旧不见好转,终于急得一夜白了头。他面容肃穆,眼眶是红的,见着我们进门,很是神奇地抬手僵硬地揉了揉眼睛,许是没擦出眼泪,又愣了大半晌,终于颤抖着声音问道:“是阿宁、阿宁回来了吗?”
      我不知所措地退了一步,不自觉便望向严争。他却是笑着,揉了揉我的头发。
      里屋人影摇晃,帘子缓缓掀开,阿娘闻声从里头跑出来——纵然说是跑,其实动作僵硬非常,不比常人走的快上多少。她以最快的速度一步一步向我走来,终于在我想要退后的时候握住我的手,呆滞的眼珠眨眼红了大半,颤抖着手像是高兴得快要哭出来——
      “老头子,是阿宁。争儿那小子当真把她救回来了……”
      心口莫名其妙地一阵阵抽痛,我望着握住我手的那双惨白的手掌,感受着她掌心的冰冷,一时竟不知是害怕还是难过,也不知该不该把手抽回来。
      这两人我几乎没有印象,可是他们高兴紧张成这样,我却并不怀疑他们的身份。只是这样的情状,他二人分明是可以思考的,有些自己情感与认知,像是活人一样。可分明身体冰冷,并不是真的活人。
      我望向严争:“你把他们怎么了?”
      严争揉了揉我的头发,他解释道:“长宁,我说过只是一个傀儡师,并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但是二老终究不放心你,放弃了投胎的机会。我只得在二老身上下了缚魂术,让他们暂且寄居于自己的皮囊,也算是陪你度过这一生。”
      阿爹慈祥地向我们点了点头,似乎是默认了他的说法。阿娘拭了拭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松了我的手退到他身侧:“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宁睡了这许久,过些日子城里有灯会,让争儿带着出去散散心。好不容易从阎王殿里回来,好好养着才是。”
      严争揽过我:“我会的。”
      “对了争儿,阿宁而今身子弱,你去弄些补品给她养养身子。”
      我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分不清是是非非,严争拍拍我的头:“长宁,有念想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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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床共枕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天黑之后,严争抱着我回了屋,他把我放在床榻上,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说:“晚上记着盖好被子,床头有水,要是渴了可以喝。有什么事可以拉这个绳子,我都会赶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我迷惑地望着他半晌,拍了拍自己边上的一半床:“你要去哪儿?”
      严争的目光像是惊讶地闪了闪,他微微抿了抿嘴唇:“我去隔壁睡。”
      “……”
      我毫不怀疑我和他至今也没能圆房,可是就这样算什么夫妻呢?我拉住他的衣角,问:“严争,你是不是不想同我成亲的?”
      他回过神,那神情似是有点恍惚,他点我的鼻子:“长宁,我不希望你因为我而遗憾。你现在想要留下我,只是因为你我担着夫妻的名分,而不是因为你想要留下的这个人是我。但我可以等,等到你真正愿意把自己交给我的时候,多久都可以。”
      严争伸出手,他轻轻柔柔地顺着我的头发,对着我笑:“能同你成亲,是我这二十五年来最幸福的事。”
      “你很喜欢我吗?那个……过去的我。”
      “嗯,很喜欢。”
      我木讷地看着他的眼睛,想这大约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情话,好听得这样不真实。
      我忍不住扑上去圈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一口他的脖子,试图留下自己的记号。听到他吃痛的闷哼,我把脑袋埋进他胸前,问:“过去的我是什么样的严争?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笑得很有些无奈:“我说你就信了?”
      我抬起头,理所当然地:“信的,我只认识你了,即使知道你骗我,我也是会信的。”又指指自己的脑袋:“何况现在的我也分不清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只能信了啊。”
      严争的身体猛然僵了一下,我能感到他胸口的温度骤然冷下来,于是我抬起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的眼神微黯:“如果还认识别人,就不相信了的对么?”
      我想了想,老实地点点头。
      “没事,”他摸摸我的头:“我明白的。”
      我就不说话了。
      严争将我抱在怀里,眼神温柔,动作也温柔。他说:“我答应过不会欺骗你的,不管你信是不信,我们确实走过十二道青石牌坊,去过山神庙求过月老祠,也拜过天地,夫妻这名分是真的。”他顿了顿:“我对你,也从来都是认真的。”
      脑袋里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名分是真的,可是里子呢?话说得好听,可是连碰你都不愿意,他对你会是真的么?”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一瞬间,却又抓不住了。一阵阵的困意向我袭来,严争还没走,我突然想,如果真的留住他,会睡的很安心吧?
      严争的怀抱宽阔温暖,我靠在他的肩窝里,蹭了又蹭,揪着他的衣襟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要睡过去,他转过头来,碰了碰我的鼻子:“怎么办长宁?我害怕你睡过去,就不愿意再醒过来了。”
      我疲倦地打了个哈欠敷衍他道:“可是好困……”再讨好地蹭蹭他的脖子:“我要是不醒过来,你会一直等我醒过来吗?”
      “会的。”他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睡吧,但是不要睡太久了。”
      我迷迷糊糊地敷衍着他:“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明天我一定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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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铿——铿锵声……
      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我模模糊糊而又艰难地地睁开眼,愣了好一会儿只觉得心头“咯噔”一下忙向四周探了探——
      没有严争!
      这是哪里?严争去哪儿了?
      好黑啊,我摸着胸口,知道自己有些害怕。
      这是一座山神庙,已经古老得近乎荒芜了。我看了看四周,好半晌才分辨出来这是我醒过来的时候待的那座山神庙。
      佊时的我跪在山神庙门口,门头的匾额被乌糟糟的一团蛛丝缠绕着,那只硕大的蜘蛛依然被囚禁在里面,它挣扎着发出一阵阵咝咝咝的声音,却怎么也出不来——这让我怀疑这是不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被自己的网困死的蜘蛛。
      也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意识到我的存在,它终于转过头来,像是愣住了,八只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沉默了好一阵,然后猛的一个哆嗦向前扑了过来。谁知那蛛网缠得实在太紧了,弹了弹又硬生生把它扯了回去。
      我正觉得好笑,突然,耳边传来一阵抽噎声——
      “快去……求求您快去救救山神大人吧……求您了……”
      谁、谁在说话?!
      那声音像是在脑海里炸开一样,我四下找了两圈,依然没能看到任何一个人影。周围黑漆漆的,那只蜘蛛又动了动,我看到他的眼睛一闪一闪,像是哀求,嘴巴也在动。
      我眨眨眼,指指自己不确定地问:“我?”
      它肥壮的毒嚢抖了抖,先前压抑着的哭声突然变成了嚎啕大哭:“山神大人……就快要死了,求求您救救她,再不救,她就要死了……呜呜呜……”
      山神?大人?
      蜘蛛拼命地挠着那些它怎么也扯不开的网,很快,蛛网上黏上一些奇怪的颜色。我心下吃惊,这才注意到这只蜘蛛的八只脚都有些破碎,渗血绿色的血,身上随处可见的伤口也深得可怕——这让它原本壮硕的身体看起来竟有些可怜兮兮的。
      我实在不明白它说的话:“山神快要死了?这是什么意思?神仙……也会死的吗?”
      它一边抽噎一边说:“会的,那个人要砸山神庙,因为山神大人没有满足他的愿望,他就要把庙给砸了!呜呜……可是这里已经一百年没什么香火了,大人的法力枯竭,要是庙也被拆了,她、她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我一边听,一边惊讶,只心头像是有什么东西擦了一下,既不是痛苦也不是难过,倒像是羽毛一样,轻轻的痒痒的,很柔软……
      好奇怪的感觉,连我自己都无法解释。
      我歪歪头,看了看它几乎挖进毒嚢的伤口,突然有些难过:“可是为什么……我似乎……更想救你呢?”
      “长宁?长宁!长宁你醒醒,醒过来好不好?只要你醒过来,我什么都答应你,好不好?”
      嗯?是严争的声音。
      我感到心口微微一跳,四周的景色骤然褪去,眼前突然一黑,我蓦地睁开眼。上方是一顶缠着白布的床顶,严争正死死握着我的手,眼底的紧张竟像是要把自己淹没。
      我回握了握他的手:“严争。”
      他的嘴唇颤动,就那样死死地盯着我大半晌,很久很久过后,眼里分明攒着眼泪,却终于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又睡了三个月,我还以为……”他顿住,轻轻刮了刮我的鼻子:“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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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又或许这个梦其实没有那么长,因为严争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
      只是这一觉醒来,寒城又开始下雨了,一如我初初醒过来时一样。头疼得厉害,我想起梦里的那些所见所闻,怎么都觉得惊疑不定。但是总有一个声音在警告我,这是真的,就算我不愿意相信,它却不掺半分假。
      我艰难地睁开眼皮,只觉得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疼。严争却不在——很难得没有在醒过来的第一眼看到他。
      我扫了扫四周。
      不远的窗柩上别着一副美人画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画上画的竟是一个风姿卓越的女子,浅笑不沾春的模样。一直以来,严争都喜欢把他的剑挂在那副画的边上。那是一把刻着古怪花纹的剑,不像是什么咒语,我想,或许是什么人的涂鸦。
      可是当真有人会把涂鸦画在剑身上么?
      “喜欢这把剑?”
      身后突然响起严争的声音,我转过头,他端着肉粥进来,站在我身后。
      我想了想,还是摇摇头:“不喜欢,我喜欢匕首。”
      他皱起眉沉思了片刻:“一不当心伤了自己怎么办?”
      我诚实道:“我就喜欢匕首。”
      严争欲言又止地看着我,那神情显然有些无奈,可最终却不过放弃似地将他的匕首送到我眼前:“淘气,就玩这个吧。没有开封,但还是要当心,知道么?”
      我接过来,点点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饿了。”
      严争失笑,他又点点我的鼻子:“喝粥。”
      我喝了两口,舀了一勺送到他唇边:“一起喝。”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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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淅淅沥沥的雨激起整个寒城阴暗潮湿的味道。城东的一间屋子里,一盏明晃晃的油灯闪烁着光辉,照出床上那个苍白的人影。
      而他的胸口正插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匕首……
      我刺的。
      我趴在他胸口,食指抚过他冰冷的脸颊和胸膛,在让人看来约摸是旖旎万千,可我心中却说不清楚究竟是痛快还是悲伤。
      严争算不上是多么好看的男人,丢进人群甚至都没有办法发现他的闪光点。但无可否认的是,我喜欢他,无论是记忆被封印之前还是之后,他的存在都像是在不经意地渗透我的生活。可是我也清楚,我对他的这种喜欢并没有强烈到让我原谅他的地步。
      我全都记起来了。
      ——在这场雨快要落场的时候。
      我只是好奇,严争分明也知道我会这样做,为何还要将匕首交给我。这个男人,我已经很久都没能看透他了。
      约摸半个时辰前,我靠在床头玩弄着他给我的匕首。他进来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笑着说:“你把它开封了。”
      我点点头,向他亮了亮手中的匕首:“是啊,可以用来杀你了。”
      我以为他至少还要愣一愣,但是他似乎半点该有的惊讶也没有。严争叹口气,他坐到我身边,试图揉我的头,被我躲了开。
      他的手僵在半空:“我死了以后,封印的力量削弱,你也会魂飞魄散。”他微微一顿,伸手点了点我的鼻子:“你真的想好跟我同归于尽了么,长宁?”
      “我不是长宁!”我一把挥开他的手,反手便用匕首抵住他的脖子,揪过他的衣领撞到他眼前。我盯着他的眼睛,忽然就觉得这一切可笑极了:“我并不是长宁,你一直都知道的不是吗?”
      他沉默了一下,握着我的手将匕首正了正:“嗯,所以你要当心些,凡人的身体很容易受伤,受了伤,还会疼。”
      “拿开你的手!”我恶狠狠地挥开他。
      “现在说这些漂亮话有意思么?当初你在我的庙宇前跪了三天三夜,你求我救回这个人,可分明你最清楚她那时候早就已经投胎转世,再也回不来了。”
      “我还真是天真得可笑,竟然相信这个人真的对你很重要!我傻乎乎地附在她身上同你成亲,原以为算是圆了你一场梦便能全身而退。可是之后呢?你都做了些什么?你砸了我的山神庙,在我灵力枯竭的时候,甚至硬生生把我的元神揪出来,困在这具身体里。是你,你封印我的记忆,欺骗我说你是我的丈夫?阿蛛被你的傀儡术困在蛛网里,日日遭受切肤之痛。你是不是以为,我这种不合格的山神眼睛都是瞎的,活该作茧自缚?”
      他的眉心重重一沉:“别哭,你别哭……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他就那样盯着我,眼底汹涌的波涛令人倍感压抑。严争抬了抬手,大约想来擦我的眼泪,我躲了开,却觉得讽刺。
      “这座宅子里的人到底是怎么死的,你明明比我更清楚!”我用匕首轻轻划过他的脸颊,“你到底想要什么?!明知我灵力枯竭,你却硬是想要逆天改命,以他们的阳寿给我下这样一道封印,不让我顺应天理魂飞魄散。但你知道,我身上因而背负了一百多条人命,只会加速我的死亡。可经历过你这样的对待,我是极其不愿继续顺着你的心意走下去的。”
      “唔……”他沉沉地呼着气,“你要杀我可以,想要冲破封印……休想!就算真的死了,我的魂魄也会永远跟着你,天涯海角也休想摆脱我。”
      哈,死都死了,还管得着那么多吗?
      只要他死了,我也可以解脱了,不是么?
      我拿着匕首缓缓下移移向他的胸口,严争没有躲,我甚至没有用上任何一点束缚,可他竟没有半点挣扎。冰凉的匕首一点点挑开他胸口的衣襟,却在最后一层的时候被他突然制止。
      我抬头看了看他,笑着:“怕死?”
      严争苦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
      手腕被他抓着,缓缓按进他的胸膛里。鲜血在一瞬间喷涌而出,我想那一定很疼,可他俯下身,轻轻贴在我耳畔笑着:“长宁……有生之年,我只骗过你一件事唔……以后再、再也不会了……我不求你能原谅我,但是……但是这件事,即使你再不愿意……我也一定、一定要这样做……”
      我那时看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分明觉得想要仰天长笑,可是摸了一把脸,才惊觉自己早已泪迹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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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靠在他的坟前,我仰头看着昏暗的天空。
      为什么我没有把他碎尸万段呢?分明当初发誓要将他碎尸万段,为什么如今却要拖着这样残破不堪的身体为他立下这一处衣冠冢?
      我有点不懂自己了。
      一旁的灵蛛抓住我的衣角。而今严争已死,他刚刚从那傀儡术封印的蛛网里逃出来,见到我的时候眼眶红得像是要哭出来。
      他“啪”地一声跪到我面前:“山神大人,是阿蛛无用,差点就护不住您的庙宇了。您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呜呜……”
      傻瓜呀,这孩子!
      我伸手揉了揉灵蛛额头多出来的一撮头发,凝神静气,用最后一点力气,将它的伤口补好:“记住了,以后一个人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已经保护不了你了,所以别再那样贪嘴了,否则再碰上他那样一个包子都能斤斤计较个十几二十年的人,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他怔怔地抬头:“什、什么叫一个人?大人……”
      “你不是知道,我就快死了吗?神庙毁了,山神……是活不下去的。阿蛛,好好活着。”
      “大人!大人!!”
      天空一角似乎泛起微光,我想起曾经看过的书上说,神在即将陨灭的时候,抬头能在极光中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人。
      明明灭灭的光影中,我仿佛看见那个温文尔雅的傀儡师从光的最深处缓缓走来,他伸出手,对着我笑,说着——
      “长宁,封印还在,我也还在,永远都会在。”

      –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寒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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