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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投怀送“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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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正月初七,飘了三天三夜的雪终于停了。
天初明,王家油坊的两扇红漆木门动了动,开了。人未见,一串长长红红的爆竹先扔了出来。“噼里啪啦啪啦”惊天动地的爆竹声震得积雪飞溅,门窗震动。积雪与红纸漫天飞舞,舞出了新年后西市第一声热闹。
一条街的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放出了新年开业的喜庆鞭炮,爆竹声声迎新岁,生意欣荣笑财神。
油坊,染坊,醋坊,纸坊,铜坊,煅坊,石器店铺,木器作坊,玉器作坊,金银铺,糖坊,棉布坊,造车坊,磨行,米面行,酒坊……商铺都开了业,各自扫了门前雪,街上的行人慢慢多了起来。
“那个小王八羔子偷了老娘的米,给老娘滚出来……”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肥记米面行的肥大妈肥硕的身躯往街头一站,如春雷响亮的咆哮声揭开了西市一如既往的繁华与混乱篇章。
肉铺的胡大虎手起刀落,肉`沫四溅。哼着小调,细细地将这三斤猪腿肉跺成肉`泥,眼一瞥,便见脚边竹筐空空荡荡,那只猪后腿没了踪影。“啪”屠刀瞬时切进案木两寸,刀柄晃得肉`铺外的一帮大娘大婶脸煞白。
“老子的猪后腿呢?那个狗崽子敢偷老子的腿,被老子知道看老子不跺你个粉身碎骨……”
大娘大婶们自动低头,将视线集中在胡老虎踩在椅子上气得颤抖的“猪后腿”上。
油坊徐家娘子站在门口探了探头,在围裙上擦着手回自家店铺,对自家老实忠厚的汉子道:“机灵点,好几家铺子都被偷了,别又是那小耗子搞鬼……过年好不容易歇业消停了会,这才开门那小耗子就闻着腥来了……”
徐家娘子算是街坊里第一精明人,偏偏嫁了一个老实巴交的汉子,连个话都说不全,张嘴结结巴巴道:“娘,娘,娘……”“娘”了半天,这“子”硬是出不来。笑坏了一批排队打油的街坊邻居。
油坊徐结巴取个媳妇叫娘,可是个希罕事。
徐家娘子接了油壶,捏着竹筒细柄伸进油缸里打油,这竹筒刚伸下去,便觉着不对劲了,掀开大盖一看,乖乖,顿时气得个头冒轻烟,眼中冒火。
“这死耗子,哪天非逮了你剥皮扔到油锅里滚一圈!”
街坊商铺里一片骂声,真是……热闹更盛往年,新年新气象,好彩头。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后一只猪大腿,这罪魁祸首硕果累累哼着小调惬意地往回走。
“十八里河的姑娘呦,白白滴`胸`膊白白滴`腿,河水哗哗那个流呦,姑娘嘻嘻那个笑呦,被`翻红浪卷熄了灯,绣被里滚出个大`淫``棍……”
经过的路人面色僵了僵,回头确定这首`淫``歌的确出自于这个看起来才七八岁的小乞儿嘴中。
凌乱纠结的头发跟鸟窝一样,整张脸隐在鸟窝下没了踪影。混身脏得如从臭水沟里捞出来一般,瘦瘦小小的身子一圈系满的各式食物,腊肉腊肠腊猪耳腊猪尾,脖上还串了几个大烧饼。
路人掩了鼻摇头而去。
“柴米油盐酱醋茶……”开门七件事,又弄回了点腊肉鲜肉补补,小乞儿站住腾出指头扒了扒,原地转了个圈,将身上的战利品挨个数了一遍,点点头,心满意足地笑了。
收获巨大,战果累累。这回去老爹怕是要笑掉那口大蛀牙了。
走出巷口,笑盈盈没走几步,眼前被一堵墙挡住。他往左,墙往右,他往右,墙往右,他往后……额,墙跳了起来大吼。
“死耗子,一大早就去偷东西,还不快孝敬孝敬小爷。”
西市有名的土混混二混子叉了腰,瞪圆了眼,凶神恶煞地瞪着小乞儿。周围一群毛头小孩齐摆了恶样,将小乞儿围在中间,手上或多或少都操了家伙。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大街上既将发生群殴一幕,并有希望升级成为械斗。
暂不论这武器是树枝,泥块,雪球,还是暴力团伙平均年龄小于等于十……
小乞儿抬起乌七八糟的脏脸,看了看这架势,吓得退后了一步。
二混子很满意她的反应,逼进一步,抛了抛手上的雪球,痞笑道:“交出东西,放你走,否则休怪小爷手下无情。”
小乞儿眼睛咕噜转了一圈,立刻将背着的猪大腿双手捧上,怯怯弱弱道:“二混子哥,大过年的,和谐和谐,请孝纳。”
二混子没料到这往常难搞的小耗子居然这么识实务,以前在他手上没少吃过亏,看他服服帖帖的样子,心中憋的气着实好好出了一口。
“这西市才开市,你就捞到这么多东西,看来这西市里还是数你手脚最快,以后只要学乖点,多拿点东西来孝敬你小爷,自会有你好处。”
笑眯眯地来接那猪腿,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大口口水,这么多肉,要是熬了肉汤这得吃几天几夜啊!这死耗子,怎么每次偷东西都偷得这么利索。要是换作他还没进门,就被店家拿鸡毛掸子赶出来了,可恶。
小乞儿低头奉上猪腿,眼角斜光看了二混子贪婪的表情,就是这个时候。双手握住猪脚,“看腿!”被冻得坚硬的硕大的猪腿摧枯拉朽地朝二混子脸上打去。
无敌猪腿攻势,一击得中,二混子身子斜飞了出去,两尺积雪上瞬时一个人形坑。
小乞儿吐了鬼脸,抓起猪腿,回头就跑。后面七八个与她一般年纪大的小混`混们追了上来。
街边酒楼二层上,一位锦衣公子慢慢品着酒杯中的酒,眼光落在楼下一群追逐打闹的乞乞丐混混身上。旁边的小二将新温的龙潭酿递上。锦衣公子身旁一位面皮白净的蓝衣少年接了酒壶,将小二打发离开。用白绢细细地擦了壶身壶嘴,才给锦衣公子斟上。
“殿下,别看了,街头一帮胡闹的小孩子。京城里这些事多得去了,九门提督衙门都是吃干饭的,大的事管不了,小的事不屑管。就看着这街头巷尾乌烟瘴气,尽是一些入不得流的孤儿乞丐,偷儿强盗的。要我看,直接派了人把这些个扰人清净的,有辱我大顺帝国国容的垃圾们一起肃清了……”
锦衣公子柳眉杏目,嘴角带笑,露出两边浅浅的酒窝,对身旁人的话不置可否。
笑容落在这奉酒的蓝衣少年眼中,直把他看得痴了,心中哀叫,怎么就给得殿下生了这幅祸国殃民的美丽面貌,好好一个男子,偏得个如此花容月貌,上天不公,上天不公啊!
“刚那小乞儿倒是有趣,哼的调子是时下花坊里的新曲,声音也不错,可惜这词填得实在是糟糕。除却那猪脚,那招式倒有几分少林十八路拳脚的样子,可惜根基太差。跑路的脚法倒是不错,看来是狠扎过马步,花了几年个功夫练过的。”
蓝衣少年琢磨了下,揣测自家主子的意思,随即嘻笑道:“殿下要是想去花`巷,今晚就去,年过了,各行各业都开了门,这勾`栏`院也不例外。听说那明月楼为了迎接新年后的开业,特地推了一批清`倌,啧啧,那个漂亮……”
锦衣公子脸沉了沉,蓝衣少年一看势头不对,立即道:“哦,我明白了,殿下是想看少林功夫是不?成,明日就让人宣少林功夫团入宫表演,听说那功夫团已经在民间游走三十几地,巡演了五十几场,场场爆满,这要是进了宫,肯定能博得各宫娘娘喜欢,万岁爷开心,殿下真是深谋远虑,孝心可嘉……”
这该死笨蛋,锦衣公子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左拍右拍,愣是把个马屁拍到马腿上,蓝衣少年脸一皱,委屈得快要哭了,思忖还是“沉默是金”,当即闭了嘴巴。
自家带出来的奴才笨到这个境界,主子自然脸上无光。看他委屈的一幅小媳妇样,锦衣公子真想一脚踹到楼下,给这缺窍的脑子开几孔透透气!
眼光落回楼下,那小乞儿已经被一群孩子围住,撕抢着他身上的东西,那小乞儿左一口“我的鸡`肉”右一口“我的大肠”,再来一口“娘呦,我的醋坛子……不许抢……啊啊,翻了,我跟你们拼了……”
小乞儿小小的身子扑倒抢她醋坛子的小孩,顺道五指挠了那二混子一脸,二混子尖叫一声,痛得松开抓他的胳膊的手。小乞儿又跟着扑向另一个小孩,拽着那猪大腿一头拉扯展开保卫拉锯战。
这番街头混`混泼皮的打闹落在蓝衣少年眼里,禁不住抖了鸡皮,翻了一个白眼,真是又脏又恶心。看自家主子一边品酒,一边旁观得津津有味,不明白他怎么看得这么兴致高`昂。主子的心思向来就难测,兴趣也比较……额……恶俗。一念想及此,蓝衣少年立刻闭了嘴巴,自我催眠,主子不是恶俗,只是深宫寂寞,深宫寂寞,阿弥陀佛……
“咦,小四啊,你看看,那街头转过来的轿子,怎生这么眼熟?”
蓝衣少年探了探头,看那小乞儿夺回了东西,正没命地往前冲,正前方正是一顶豪华轿子,朱漆红黄藤织就的方质宗顶,百花蛟纹为幛,青色门帘,四个轿夫不茍言笑地抬着。
这轿子哪里是眼熟?分明就是熟得不能再熟,这轿子自家殿下可是乘了无数次,还甚喜欢轿子里的紫罗裍褥,软屏夹幔,逼得他跑遍宫中库房才折腾出一套一模一样的。再看自家殿下一幅看好戏的样子,心中再次催眼,主子不是恶俗……
有好戏了,锦衣公子饮尽酒,笑。
的确,有好戏了。
小乞儿一股脑儿往前冲,哪注意得眼前转角来了一顶轿子,待注意到时,连忙转了方向回避,这富家人的轿子,顶撞了被捉到不是一顿爆打绝不罢休。哪料这节骨眼,那比他大了五岁,高了一尺不止的二混子追了上来,火冒三丈地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人小体轻,他就被般被踹飞了,一头撞进了青色门帘,“咚”,稀里糊涂间也不知撞了什么东西,直痛得他眼冒金星,头晕眼花,气恼得出口成脏大骂道:“你个没囗生`儿`子囗囗囗的囗囗东西,你`他`娘的囗囗囗,我不把你囗囗囗,囗囗你`祖`宗囗囗囗”
一咕噜爬起来,也不看撞了什么东西,转身就要冲出轿子找那二混子算帐。士可杀,不可辱,这一脚居然踹到他的尊臀上,非得讨回来不可。
感觉到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了他一下,小乞儿气到火极,将身上的绳子一扯,腊肉米袋蔬菜油罐全掉了下来,再狠狠一踹拉着他脚的阻力,火冒三丈,头冒轻烟,轻装上阵,向轿外冲去。这口气不出枉他在这西市白混了这么多年!
这惜这一脚踹了下去,小乞儿再出没出过轿子。
光天化日下,他就这般被抢了,还是他投怀送“脚。”
多少年后,小乞儿回想起这一幕,悔不该当初。为什么他那般贪玩,不肯好好练练老爹教的功夫,若是当时那一脚再几分脚力,将那人一脚踹晕过去,一切恩怨情仇一了白了,皆大欢喜。何苦落得个带回去被虐被欺还无处可诉苦的可怜下场。
“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坐在酒楼二楼的锦衣公子起身拍拍了金丝边袍子,“啪”一声打开扇子。
“既是熟人,看到了不下去打声招呼,于理不合,我大顺自古就是礼仪之邦,长幼尊辈,断不可失了身份,小四,跟我下去拜见长辈。”
“是,殿下。”小四心中默念:殿下不是恶俗……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