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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伤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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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阑珊的院子不大,却枝繁叶茂。围着一株白玉兰栽着姹紫嫣红的花草,打理得很是热闹。到了夜晚更是虫鸣阵阵,让人听了有种尘世的安宁味道。
自从回来之后,接二连三的噩梦让她有些害怕入睡。加上在军营习惯了,反而回来适应不了家中的软塌。
然而这夜,不知为何,她睡得十分安稳。黑甜睡梦间,似乎有人走了过来,站在她的小塌旁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要出声问是谁,梦中身体沉重,两片嘴唇都重如千钧。
她感觉到那人轻手轻脚坐在了她的床边,又轻手轻脚地帮她将放在外面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掖了掖她肩头的被角。
原来是阿娘。
她想。
今天阿娘的手特别凉,她有些担心夜露深重,阿娘是不是着了凉。
阿娘替她掖好被子,又定定地看了她一会,伸手柔柔地去抚她刚刚长好的左眼。
她没来由地觉得有些委屈,鼻子有些酸,眼泪却出不来——她自从三年前,便已经不会哭了。
她在睡梦中撒娇着蹭了蹭阿娘的手,像是十六岁时跟阿娘撒娇一样呢喃:“疼……”
阿娘的手颤了一下,然后很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发,滑到她的脸颊。
“有我在,以后不叫你疼了。”
她觉得阿娘的声音有些低沉,果然是着凉了,这可怎么好,阿娘身子向来弱,一旦受了寒便要好久才能痊愈。
她一使劲,将阿娘拉倒在小塌上,用手捂着阿娘冰凉的手。
“阿娘不冷,囡囡帮你暖暖。”
她觉得今天的小塌格外的小,阿娘睡在上面,几乎与她挤在了一处。阿娘似乎很不舒服地动了动,她便蜷起身子,像小时候那样缩进阿娘的怀里,与阿娘挤着,在阿娘幽幽清冷的莲花香气里,甜甜地又睡了过去。
阿娘今日,怎么换了香……
她入睡前,迷迷糊糊地想。
一觉好眠,醒来床头空空,想来果然是梦一场。
她洗漱好,便端了早膳与汤药进了卧房,准备侍奉连玖用膳换药。
连玖今天眼神躲闪,看也不看她,白皙清俊的面颊有些泛红。
夜阑珊心里咯噔一声,脱口道:
“仙尊大人!您的脸怎么这样红,可是发烧了?”
她那一刀下了狠手,重伤之下没有照料好极容易发烧,她一个行军之人再清楚不过其中凶险,急急地探手过来,要试他额头的温度。
连玖却仿佛被烫了一般向后躲去,留下夜阑珊尴尬悬在半空的手。
夜阑珊顿时觉得自己冒犯,连忙道:“仙尊恕罪!我并非有意冒犯……仙尊大人可还好?”
连玖红着脸,心跳地飞速,不敢看她,低头道:
“无碍无碍,只是被子有些厚,被热的。”
夜阑珊这才松了口气,道:“正值三月,天气虽已回暖,却也是春寒未尽,仙尊大人受了伤,多盖一些也是好的。”
说完端起一碗白粥,笑了笑:“我侍奉仙尊大人用膳,然后仔细把药给换了吧。”
苍泽山的雪莲馥郁膏据说有生肉接骨之效,可是用在连玖身上,却怎么也不见效。
也许是仙尊大人半仙之躯,这种凡间神药也无法发挥功效吧。
夜阑珊这样想着,动作越发轻柔小心。
连玖半敞着身体让她为自己上药,雪莲馥郁膏香气清淡,夹杂着她身上独特的味道萦绕在鼻尖,想起昨夜的情景,更加让他脸热。
她为他绑着纱布,却始终努力维持着礼貌的距离。
连玖有些许失落。他偷偷倾身向她,想靠得再近些。
不料夜阑珊在军营利落惯了,施药包扎更是家常便饭,他还未来得及靠近,夜阑珊已经面部红心不跳地整理好寝衣,恭恭敬敬地扶他躺了下去。
那神情就像在侍奉病卧床榻的高堂。
……
这怎么和在春申那看到的戏不太一样?
通常不是应该看见本仙尊精瘦强健的身体后,脸红心跳地不小心将药洒在了我的衣袍上,然后手忙脚乱来擦,结果天雷勾动地火直接以身相许么?
嗯……难道是因为春申看得是断袖的戏,男女之间,与这个颇有些不同?
连玖陷入了沉思。
夜阑珊却已经起身,朝着他行礼:“仙尊大人休息,夜阑珊先行退下了。”
连玖连忙咳嗽了起来。
他咳嗽地用力,白皙清俊的面庞染上一丝薄红,虚弱地模样应该让人瞧着甚为揪心。
夜阑珊果然上前,有些手足无措道:
“仙尊可是不适?我去叫沈……”
沈太医还没叫出口,连玖咳得更大声:“不……不用咳咳……我……咳……有些渴……”
夜阑珊连忙端了茶盏来,扶起连玖小心翼翼地要喂他喝水。连玖借势就虚弱地往夜阑珊身上倒去,夜阑珊也未觉,让他靠在自己身上,将茶盏送到他唇边。
连玖在温香软玉的怀中喝着水,却觉着越喝越渴。
晓晓推门进来收碗碟的的时候,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
那芸芸众生口中纤尘不染的仙尊大人,正美滋滋地依偎在她家主子的怀里。
而她家主子,浑然未觉,任由那登徒子占着便宜!
晓晓的怒火腾空而起,冲过去像一只护仔的母鸡一样,张开双臂将那黄鼠狼与小鸡分了开来。
“登徒子,快放开我主子!”
连玖被打断好事,还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地被她推回床褥里。
夜阑珊怒道:“晓晓你做什么!仙尊大人还有伤在身!”
连玖这才想起来,立刻露出痛苦的表情,抬手去按肩头用术法幻化出来的“刀伤”低低闷哼了一声。
夜阑珊扑过来,重新解了他的纱布查看伤势,幸好伤口未裂开。
她略略放心了些,小心翼翼地又重新包扎好,扶他躺了回去。
晓晓见她如此,生气她看不透那黄鼠狼的狡猾诡计,急道:
“主子,他刚刚在占你便宜!”
夜阑珊大怒,不明白这丫头究竟中了什么邪,几次三番地发疯病,一掌将榻旁置物的小几拍得粉碎。
“滚出去领罚!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就别给我吃饭!”
门外守着的听风、吹露与云彻,听着这骇然的声音俱是一抖。
连玖在这一地狼藉与夜阑珊凶恶的神色间,品出了丝丝的甜。
原来原来,她还是对自己很挂心的。
到底是女儿家,脸皮薄了些。
晓晓被吓住了,眼睛在叶阑珊与连玖只见来来回回,然后眼里涌出一泡泪,用袖子遮着眼睛,呜呜跑了出去。
云彻叫了声“诶,晓晓!”也追了过去。
碍事的走了干净,听风与吹露交换了个眼神,悄悄将门又关了回去。
用膳的时候,晓晓刚领完鞭子跪在一边还在抽泣。
老太君疑惑地瞧了瞧哭成泪人的晓晓,又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夜阑珊,问道:
“这是怎么了?”
夜阑珊不答话,夹着菜只顾吃着。
侯夫人笑了笑打圆场:“你想来宠这丫头,今日怎么舍得这样罚她?”
夜阑珊哼了一声:“女儿宠坏了她,叫她几次三番胆敢冲撞仙尊大人。”
老太君与侯夫人皆是一惊,转头看向晓晓。
晓晓抽抽搭搭地道:“那仙尊大人真的在占主子便宜……”
“啪”地一声响,夜阑珊重重将筷子拍在桌上。
晓晓一颤,对上夜阑珊的眼神,背上的鞭伤虽然不重却也隐隐地疼。
缩缩脖子,闭上了嘴。
夜老太君与侯夫人对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这丫头,和你主子自小在军营里摸爬,怎么这会倒计较起男女大防。”
侯夫人接到:“仙尊大人何许人也,落在人间的无欲仙者。哪会有凡人这等龌龊心思,也难怪你主子会生气。”
夜老太君笑得不行,一旁的丫鬟嬷嬷也忍着笑为她抚背顺气。
“不过呀,我眼里囡囡神仙也配得上,谁要是敢要个统领千军的媳妇呀,我老太婆乐意将囡囡交给他!”
夜阑珊难得自小练就的厚脸皮也挂不住,嗔道:
“祖母!胡言乱语,也不怕仙尊责罚!”
夜老太君连忙笑着,双手合十告罪无量寿佛。
晓晓含着泪看着这天真的一家三口,心里很是绝望。
老太君心情好,念在晓晓忠心护主的份上,又领了鞭子算是对仙尊有了交待,开恩让晓晓免了罚。
“想来仙尊大人宽宏,也不会与你这蠢丫头计较。”她笑着说。
一家人用罢饭,门房便来通传,兵部尚书严苛青严大人并崔不弃崔将军来了。
老太君和侯夫人顿时脸上止了笑意,去看夜阑珊。
夜阑珊沉默了一瞬,吩咐:“请二位大人书房说话。”
严苛青四十有三,正值不惑的好年纪。方正的脸上面色有些凝重。
“本不该这样晚叨扰,只是事关重大,还望与小侯爷商议。”
夜阑珊忙道:“叔父哪里的话,快坐下说话。”
说完便让严苛青与崔不弃看座用茶。
方婉舟爱茶,招待贵客沏的茶都是用新年第一捧花上的雪水煮的。茶叶也是来自茶州明前的嫩尖,冲泡间翠绿舒展,茶香袅袅而散。
然而严苛青此刻没有心思品尝这盏好茶。
他略略呷了一口,润润嗓子,抬头看了看夜阑珊恢复如初的左眼,道:
“小侯爷负伤归来,听闻陛下请了苍泽山的仙尊大人来治,现在看来已无大碍了吧?”
夜阑珊恭敬道:“仙尊大人神通,除却灵海残毒,大致已经没事了。”
严苛青沉重的脸这才缓了一缓。
“如此老夫也不用忧心此时扰小侯爷疗伤——想必小侯爷也听说,你才回都不久,苏日力格那边的求和信便到了。”
夜阑珊猜到了他此番来意,拇指与食指相互揉搓着,缓缓点了点头:“前几日面圣,陛下已与我说了——条件?”
严苛青叹了口气:“岁贡牛羊骏马三百,皮毛山货五百,金银器皿六百箱,承诺三年不犯,求娶瑶珠公主。”
“就这些?”
“相应地,云霭将刚刚打下的格尔察封地归还,鬼奔军退出嘉燕关以南,开设三郡通商,另茶盐布帛并白银十万作为公主的嫁妆。”
她拇指与食指搓揉的手停了下来,紧紧握成了拳。
一旁未开口的崔不弃哼了一声:“狄夷狂妄,这哪里是吃了败仗求和的条件!”
夜阑珊没说话。她偏头去看纱罩里笼着得烛火。
不知哪里来的风,吹得烛火摇晃,像是不甘的一颗心,在摇摇欲坠里挣扎。
夜阑珊静了一会,轻声道:“叔父的意思呢?
严苛青犹豫了一下,神色颇为不忍:“珊儿……”他换了称呼,微微将身体往前倾了一些,说道:“我知你心里苦,可……可云霭真的打不动了……”
“今年南方大旱,各州强征才勉强凑了一半的税收,三屠那场便已经勉强支撑,你这一去又是打了三年,后方的百姓都是勒着裤腰带为你们贡粮啊!”
说到这里,崔将军也沉默了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夜阑珊,同为武将,他其实很懂夜阑珊的挣扎。
“你是个好样的,杀了格尔察差点直捣苏日力格的王庭,哎……可惜啊可惜……”他痛惜地捶了捶大腿,恨声道:“可恨你兄长……哎……云霭棋差一招,苍天不佑,难道叫其他州的百姓闹着饥荒支持北疆吗?”
说完,他拿出一本厚厚的账簿,递了过来:“这是户部侍郎林楷之给我的。你我同朝为官,当是知道他是个刚正不阿的,虽在户部,却并不屑做吕相的朋党。可是那日他带着这个账本来找我,跪在我面前替百姓请命。南方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况,他求我……他求我顾念苍生,与狄夷议和罢……”
夜阑珊看着那账本,却没有接:“阑珊虽远在北疆,却也知道泽国作为盟友,承诺资助粮草辎重,帮助云霭。唇亡齿寒,泽国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这回是崔将军叹了口气:“小侯爷回来前,泽国的二皇子已经来过了,此番云霭大捷,议和条件已成,泽国谨遵神君教诲,不惹战事为恶,屠害生灵,是以不再资助……小侯爷,泽国退出,荆楚一直坐山观虎,若再战,云霭就是真正的孤军了。”
夜阑珊接过那账簿,厚厚的一本,竟比她的断归刀还重,她险些拿不动。
她将那账簿放在桌上,静了一会,轻声说:“粮草,忠国府可以凑……”
崔将军瞧她这样,心中也是难受,他呐呐道:“忠国府世代两袖清风,就算整个家业填进去,千军万马又能消耗几时?小侯爷……”他说不下去了。
严苛青站起身走到夜阑珊面前,他抬手,按在她的肩头。“叔父知道你想一鼓作气,想要早点还你阿兄清白,可听叔父一声劝……”他的手紧了紧,抓得夜阑珊有点痛“议和是众望所归,吕相已经带着群臣奏请。就算陛下舍不得公主也是无法。你……你再忍一忍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