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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亲人 ...

  •   卢志和醒来后,本能地飞快扫了一眼屋里,意识到没人,立刻紧紧闭上眼,装出仍然昏迷的样子。耳朵却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

      屋外有人走动,门口肯定留了把守的人。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吗?……那些人把他带到哪里来了?

      逃跑时的种种情形涌进脑海,随之而来的是头上剧烈的疼,身上和胳膊上更是疼得发木。但疼痛是件好事,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活着,还拥有完整的手脚,还能跑,还没有摊在地上、像一堆等待切割的猪肉。

      他这是被抓回去了吗?那些人为什么没有杀他?难道是他们还需要他这个医生?又或者,留着他还有别的什么用途?

      他心里慌张得厉害。无法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是这些亡命之徒干不出来的。一定要想办法跑出去,越快越好。哪怕死在大风雪里,也比死在这些人手里强。

      死这个字略略刺痛了他。他再次睁开了眼。不,他还不能死,他还要找二飞和妹子。在找到他们之前,他一定不能让自己就这么死了。

      卢志和猛地翻身下床,赤脚踩在地上。他晕得根本站不住,浑身上下都疼,但仍然努力扶着床沿站稳了。然后他深吸了口气,又飞快扫了一眼屋里,在床头的柜子上发现了一把剪刀。他把剪刀紧紧握在手里,快步走到关着的房门口,顺着门缝往外看。

      外面似乎是一间农家的堂屋,里面居然也没有人。卢志和的心砰砰狂跳起来,这正是逃走的好时机。

      他轻轻拔了下房门,——出乎意料之外,房门居然没有上锁,就那么轻易地被拨开了。

      卢志和微微怔了一下,然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躺着的床。那上面铺着几层棉被,铺盖看起来相当厚实,刚才躺在里面时也很暖和,……他到底在哪里?那些人怎么会突然变得这么好心,让他这个待宰杀的菜人住这种地方?难道他们还怕他冻死了吗?

      种种疑惑涌上心头,但这显然并不是思考的时机,无论如何都要等逃出去再说。卢志和返身胡乱抓了一件棉衣穿在身上,扣子都来不及扣,就闪身进了堂屋。赤脚踩在地上,是钻心的凉。

      这时从前门方向已经传来脚步声,他无处可逃,立刻转身往后面跑。那里有个柜子,他一闪身躲在了柜子后面。

      然后他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说好冷,显然是个女孩。然后,他听到一个男人说:“进屋暖暖手去。把你哥脚下的瓶子换一下水。我到厨房做饭去。”

      卢志和站在柜子后面,浑身战栗。——这声音他太熟悉了,还曾在他梦里出现过,不过现在,就算是梦到他们的次数,也一次比一次少了。

      他用力闭了闭眼,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陷在梦里没有醒来。——如果这是梦的话,那真的是他这一年多来做过的最美好的一个梦了。

      很快,屋里传来了女孩带着哭腔的声音,和跑向屋外的脚步声,“哥,哥你快来!大哥不见了!”

      卢志和缓缓转过身,从柜子后面探出头。他看到雪色透过屋门照进来,看到屋门口站着的女孩。虽然他根本看不清,但他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九月,他的九月,他牵肠挂肚找了五年的九月。

      然后,他看到了屋外匆忙跑过来的男人。那人手里还提着个水瓢,在门口看到他时就怔住了。

      卢志和一步一步朝前走,生怕走得快了,眼前的这一幕就会消失不见。在越来越浓厚的泪光中,他看到的每一帧画面都缓慢而清晰。他看到女孩扭过了头,看到她惊慌的神情变成了惊喜,惊喜又很快变成了孩子气的咧嘴哭;他看到男人手里的水瓢掉在地上,看到那张他已经快要模糊的脸上,深深的委屈和悲伤……

      他又似乎什么都没看清,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怎么会有这么清晰的梦境?怎么会有这么真实的触感?是谁在他耳边痛哭?谁抱住了他?谁的怀抱这么熟悉、这么温暖?

      一直到卢志和被塞到了床上,重新盖上了被子,他左手拉着妹子,右手被陆志飞握着,仍是不能置信的表情,哽咽半晌,他终于问出了第一句话。

      他说:“你们……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我跟二哥一直住在这里,我们……我们昨天出去的时候,看到有人追你。”卢九月抽抽噎噎地说。

      “抓你的那三个人被我杀了,”陆志飞说:“我们躲的这个地方没人知道,你安全了!”

      强烈的不真实感再次涌上来,卢志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和,没事了!”陆志飞轻轻拥住他,低低地说:“你回来了,安全了!咱们终于在一起了!”

      卢九月又哭了起来,她一边打着哭嗝,一边用力地抱住了大哥和二哥。

      卢志和也梦游似的伸手抱住他们,手臂的触感是实实在在的,耳边的声音也是实实在在的。这是他的妹妹和他的二飞,他做梦都想不到,他们会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团聚。

      陆志飞只抱了一会儿,就松开了他。他把卢志和放到枕头上靠着,很小心地握着那条受伤的胳膊,说:“昨天你伤得太重,我都没敢动你,这伤要怎么处理?头上的伤怎么办?”

      卢志和倚在枕上,看着他笑了笑,说:“胳膊没断,是骨裂。我头上伤成什么样了?”他边说边抬手去摸,被陆志飞捉住了手,说:“别碰!”

      卢志和便说:“对了,你先给我把头发剪了。九月别靠着我,我头上脏,有虱子。一会儿把我睡的床铺拿出去抖一抖。”

      陆志飞昨天就想剪他那头发,因为怕影响头上的伤没敢动,闻言忙去找剪子。卢九月则拉着他的手,恋恋不舍地说:“哥,我去做饭。你醒了,真是太好了,吃多多的饭,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卢志和握着妹妹的手,摸到了一手茧,他有些心酸,又有些欣慰。他的九月一定受过很多苦。他们分开时,她才九岁,现在已经长成一个小少女了。她还活着,还好好的,这真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他微微笑着,说:“好啊,你们还有吃的吗?”

      “有,”卢九月立刻站起来,说:“你肯定饿坏了,等着,我马上就来啊。”

      卢九月刚走,陆志飞就进来了,他给卢志和端了杯热水,要喂给他喝。刚喂了两口,卢志和就哆嗦着手接过搪瓷缸,也不怕烫,一口气灌下去了。

      陆志飞看着他,心疼得要命。想到一会儿还要吃饭,便没让他再喝,只是接过杯子放到一边。然后他又出门给玻璃瓶换了热水,塞到卢志和脚下。在忙完这些后,他坐在床边埋头磨起了剪刀。

      卢志和靠在床头,只觉得晕,跟进了滚筒洗衣机似的天眩地转,刚才因为要逃命,强撑起来的一点精气神被喝下去的热水泡融了,再也聚不起来。但他舍不得闭眼,扭头盯着陆志飞看,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叫:“二飞。”

      陆志飞听到这熟悉的称呼,差点又没忍住泪,顿了顿,才嗯了一声,抬头看他,问:“疼得狠不狠?”

      “不要紧,我扛得住,”卢志和说:“我们这是在哪里?离那些人近吗?”

      “这地方你也来过,”陆志飞拿手试了试剪刀的刀锋,觉得差不多了,就站起来坐到他身边,给他脖子上围了块布,“这附近有个溶洞,我带你来玩过,你还记得吗?穿过溶洞,里头有个坪子,叫山头坪,我们现在就住在这儿。”

      “我记得,那个溶洞叫金龙洞。我被他们带到这附近时,也想起了这个地方。带他们偷跑的时候,我就是想逃进洞里躲起来。”卢志和喘了两口气,回头抓住了陆志飞的手,说:“二飞,你先停下听我说。那些人很可能也知道这地方。”

      陆志飞停下手看着他,卢志和镇定了一下,说:“他们有十几个男人,还有两个女人。我能肯定,其中有一个人是当地的,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地方。那人当时也追着我出来了,他死了吗?”

      “死了,”陆志飞十分肯定,“你放心,追出来的那三个人都被我杀了,死得不能再死。”

      卢志和没法放心,一想到他即将给他们带来的灾难,他就忧心如焚,“二飞,我们要早做准备。这只是我了解的情况。那些人当中,究竟还有没有其他人对这里很熟,我也不清楚。”

      陆志飞把他扶起来,轻轻抓起头发看了看,说:“你别太担心,溶洞里的路都塌得差不多了,盘山公路也早毁了。外面还下着雪,那些人也惜命,怎么敢进林子?等雪停了,我再去洞那边看看。”

      “他们有枪,”卢志和闭了闭眼,说:“你不知道,他们有枪。”

      “有枪又怎么样?”陆志飞说:“跟他们干到底!大不了,咱们一起死在这里。”

      这句话奇异地安慰了卢志和,他终于放松下来,闭着眼靠在了床头。陆志飞点亮了油灯,站在他身后,就着灯光小心翼翼地让剪刀尖避开伤口,一下一下地把那堆乱抹布似的头发剪了下来。

      剪完头发后,陆志飞把灯端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遍他头上的伤。透过发茬,能明显看到那个肿块青紫发亮,鼓得老高,看起来像是他头上长出了一只角。

      陆志飞压根儿不敢碰,又扶着他的头看了看别处,幸好除了这一处伤,只有额角刮了一道口子。看到最后,他在卢志和额头上亲了亲。

      “别亲,”卢志和动了动,说:“脏。”

      “想死我了,想死我了……”陆志飞抱了他很久,才把他那条瘦骨嶙峋的胳膊从身上摘下来,说:“等会儿受伤的胳膊也处理一下。有药油,能擦吗?”

      “不用,”卢志和仰头看着他,很依恋地在他面前靠着,说:“固定一下就好了。”

      陆志飞扶他躺好,又亲了亲他,说:“知道你爱干净,等好点了帮你洗头洗澡。现在伤口不能见水。先忍一忍。”

      卢志和轻轻嗯了一声。陆志飞看他昏昏沉沉的,忙又说:“一会儿吃点东西再睡。我去厨房看九月做好饭没有。”

      他说着起身出了门,过了片刻,就见卢九月端着一碗稀饭进来了,陆志飞跟在后面,一手拿着两个碗,一手端着一个铝锅。揭开锅盖,里头是冒着热气的面饼。

      “快!”卢九月坐他旁边,舀了一勺粥喂到他嘴边,说:“哥,快吃,不冷不热刚刚好。”

      卢志和张口吞了,尽管他虚弱到喘气都有些吃力,但当融化的米粒划过他的舌尖和喉咙时,他依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裂开了一个没有底的深渊,即使成吨的食物倒进去都填不饱。他几乎来不及咀嚼,食物就无声无息滑落了进去。

      卢九月喂粥,陆志飞坐在旁边,把饼撕碎了泡在粥碗里,让卢志和吃下去。后来,见他咽得很急,他轻轻帮他拍了拍后背,说:“慢慢吃,还有很多。我们过来的时候,这里还没什么人来过。我收集到很多粮食,够咱们冬天吃!”

      “是的大哥,”卢九月眼睛里亮晶晶的,似乎有泪光,“我们还有肉。下雪之前,二哥和我打了几只兔子和老鼠,只吃了老鼠,兔子都腌起来了放着呢。”

      卢志和吃了大半碗,突然生生刹住了,他说:“我头晕,吃不下了,你们快吃吧。”

      卢九月劝道:“哥,你再吃点。你才吃这么点怎么行?”

      卢志和把碗里的稀饭喝完,就再也不肯添了,他说:“真的够了,我饿太久,再吃胃会受不了的。”

      其实他的胃还跟个空洞一样,叫嚣着要填进更多食物,但想到自己有脑震荡,等会儿可能会吐,卢志和就再也不愿意吃了。

      每一粒粮食都是金贵的,不能这么被浪费,攒了再多粮食也不行。毕竟,现在的冬天这么漫长,而缺粮的日子又是那么的难熬。

      卢九月还想劝她哥再吃点,却被陆志飞轻轻把碗拿走了,他说:“好吧,那我留点吃的在灶上,等你想吃的时候再说。”

      他和卢九月就坐在床边,很快吃完了饭,九月收拾碗筷出去了,陆志飞则拿斧子劈开一把板凳,削出了两根大小差不多的木板,在边缘磨平,然后,他在卢志和的指导下,帮他固定好了骨裂的那条胳膊。

      还没等手臂绑好,卢志和就在风雪的呼啸声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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