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50、焚心以火

　　哪吒在短时间里迅速思考了一下事情发生的原因。他猜测之前自己和敖丙一同走到山洞里的冰原上时，两个人吸了差不多数量的蜃气，但因为自己当时已经开始入魔，蜃气首先为魔丸所用，致幻的作用也体现在能见到原主人的记忆上，所以并没和敖丙一样产生幻觉。但那些蜃气一直在他身体里潜伏着，直至今日，它们积攒得足够了，他才掉进了属于自己的幻境里。

　　哪吒兀自沉吟，但胡乱猜测本没有用，他很快把注意力放到眼前这个幻境上。他开始四处打量这里。这是一座凡间小城，他觉得有些熟悉，大抵是因为人类的城市都很相似。

　　他并不急着出去。他知道蜃气专门为他打造的幻境，背后一定潜藏着什么和他息息相关的谜题，他需要把这里摸得透彻了才不算白来一趟。于是他向前走去。这里虽然是座凡间小城，除了他之外，却再没有第二个人。于是他又明白，他需要格外留心下一个出现的活物。

　　因为没有活人，他虽然走在街道上，却像是走在旷野里。他的身体里有种奇怪的感觉，每走一步，这感觉就强烈一分，像是他的灵魂正在苏醒。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他确实感到头脑久违的清明。

　　在他从一间房屋后面转过来后，他看到前方的街道上出现了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

　　他的脚步猛地顿了一下，打量了两眼那个孩子，叫道：“那边那个！小鬼！”

　　孩子听见了。他转身看了会儿哪吒，突然冲他咧了个鬼脸，然后“蹬蹬蹬”地跑走了。哪吒一脸无语，却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他沿着孩子跑走的那个方向追过去，他不能跟丢。

　　对于这个孩子，哪吒感到也很熟悉，他开始思索。这个孩子是他来到这里后见到的第一个活人，说不定还是唯一一个，那必定是和他有莫大关联的人。循着这个思路，哪吒心里有了几个选项，再追忆了一番那个孩子的面容，哪吒很快就得出了答案。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皱起脸。他想，那不是敖丙吗？

　　这个结论让哪吒大摇其头。他和敖丙虽然算是童年相识，但敖丙一直就是个小大人的模样，倒是他自己因为被乾坤圈封印，常年保持着肉乎乎的娃娃形象，他还为此不满了很久。

　　想不到居然能在这里看到敖丙真正的小时候的样子，哪吒越想越高兴，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只看一眼当然不够，他要赶紧追上去，最好能把敖丙抱起来，在他的小脸上蹭一蹭、亲一亲。

　　哪吒只靠想象就已经乐得脸上开花。他要抓住小敖丙，然后在和大敖丙汇合的时候取笑他，说别看他现在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其实小时候也很调皮，还冲他做鬼脸。

　　大概是心想事成，哪吒很快就在一棵树下发现了敖丙。敖丙仍然背对着他，一个人揪树叶玩。哪吒看他玩得高兴，没有上前打扰，等他自己发现了才走过去，蹲在他面前问：“你怎么自己一个人玩？”

　　话虽然这么问，他心里也清楚，幻境不会花力气去制作没有用的人。但没想到的是，敖丙道：“没有人和我玩啊，我就只能自己玩了呗。”

　　哪吒怔住了。他想，怎么会没有人和敖丙一起玩呢？念头一闪而过，他道：“那我和你一起玩好不好？”

　　“不好。”敖丙睨了他一眼，道，“你能陪我玩什么啊？”

　　“总比你自己揪树叶好玩多了。”哪吒道。

　　他站起来，身形一下子变得高大，敖丙必须要仰着脖子看他。哪吒看敖丙可爱，俯身把他抱起来，遭到了他的拳打脚踢。哪吒手指一搓，使出了他的拿手好戏——翩翩飞舞的火蝶。

　　敖丙明明都已经看得目不转睛了，反应过来后还要嘴硬：“这有什么稀奇？我也会！”

　　他张开嘴，喷出一道火焰。哪吒看敖丙喷火，笑得几乎抱不住他，又挨了两下他的小拳头。不过敖丙没把打人当成第一要务，他致力于用自己的火焰消灭哪吒的蝴蝶，为此他的脸蛋都鼓得酸了。

　　他的火焰还远不到家，想打败哪吒是不可能的事，于是哪吒悄悄地把自己的火蝶变弱了。敖丙的火焰吞没了蝴蝶，他高兴地拍手。哪吒把他往上颠了颠，道：“嗯，真棒。”

　　敖丙笑得很开心，他拍了会儿手，问：“你还会别的吗？”

　　“别的什么？”哪吒问。

　　他抬起手，做出一朵牡丹花，问：“这个吗？”

　　他把牡丹花往前一推，又做出一只灯笼，问：“还是这个？”

　　敖丙看得眼睛都直了，哪吒还有新的花样。他把敖丙放在地上，做出的东西围了敖丙一圈，敖丙想看哪个就看哪个，他自己则抱着手臂倚在树上看敖丙。等敖丙有些腻味了，他把这些东西收回，在天上放了场烟火，让敖丙又高兴了好一会儿。

　　敖丙问他：“你还陪我玩吗？”

　　哪吒看着敖丙，蹲下来又把他抱在怀里，蹭了蹭他柔嫩的脸蛋。敖丙没有躲开，哪吒道：“玩。”

　　下一个玩的是捉迷藏，以这一圈房屋再加外面的几片地方为范围。敖丙是藏的那一个，哪吒其实每次都知道他藏在哪里，但故意装成找得很辛苦的样子，有几次的寻找还直接以失败告终，让敖丙得意极了。

　　每次敖丙都会乖乖的待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哪吒来找，只有最后一次例外。哪吒感应到他悄悄地溜走了，钻进一个房子里待了会儿，又悄悄回到原来的位置。哪吒好奇起来，于是他在兜了两圈之后，装作一个不经意就发现了敖丙。

　　他把敖丙从大水缸后面抱出来，笑道：“我找到你了！”

　　敖丙被他举得很高，也笑起来，温暖的阳光洒在他的发上。他向哪吒伸出一只小拳头，摊开手，露出掌心上的一块糖。他把糖递给哪吒，道：“这个给你。”

　　这只是一块很小的糖，已经被敖丙攥得有些融化了，但依然在阳光下晶莹着。哪吒把它拿起来放在嘴里，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种好东西。”

　　敖丙也笑着，稚嫩的五官拼凑出局促不安，听到哪吒的话才放松了点。但他仍然哼了一声，道：“那是当然，我还有很多好东西呢。”

　　哪吒道：“是吗？那你带我去看看。”

　　“好啊！”敖丙搓了搓手，“那个……你要跟我来吗？”

　　哪吒看着他的小脸，心头柔软一片。他笑了笑，道：“好啊。”

　　敖丙于是更开心了，他像是从来都没有这么开心过。他迈着腿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因为后面跟着抱过他的哪吒。哪吒不远不近地跟着敖丙，以这种方式护送他回家。

　　其实也不需要护送，这个幻境里根本没有别人。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哪吒才想起来原来他一直都待在幻境中。这让他失落，也让他清醒。他敏锐地抓住了脑海中划过的那道异样。

　　他看向敖丙，孩子仍然走得安稳，于是他把自己的注意力匀了一半在思考上。他在想让他觉得不对的地方。

　　首先是他们现在做的事情。他正在送敖丙回家，但敖丙的家为什么会在一座城镇里？就算敖丙在他家里住得再久，他真正的家毕竟还是东海。这让哪吒感到困惑，但一想到是在幻境里，颠倒错乱似乎没什么稀奇，于是也就释然了。

　　再往前推，是敖丙的性情。敖丙小时候的性情和他长大之后可大不一样，非要说的话，哪吒觉得倒是与自己相似，连干出来的事都差不多。哪吒不禁笑起来，看向敖丙，发现他连走路的姿势都和自己很像，只是要收敛一些。他想起那些力道不大的拳打脚踢，还有敖丙没有躲开他的蹭脸行径，他还是温和而体贴的。孩童时再怎样调皮，敖丙也依旧是敖丙。

　　至于他为什么会和自己相像，哪吒自恋的认为是因为他影响敖丙很多，这让他兀自笑出来。但笑过之后，他依然觉得不对劲。

　　于是他又回顾了一遍那些细节之处。比如敖丙居然用火系法术，还有敖丙无人理睬的窘境，包括这片城区实际上和陈塘关很是相似的问题。这引起了哪吒的注意，他无法不把这些和他自己的过去联系起来。

　　最后一项异常就是敖丙的模样。敖丙的模样似乎也变了，虽然还是那副五官，他一旦认出来就怎么看怎么是敖丙，但似乎还是有一些细微的区别。哪吒想，那应该是敖丙深了一些的发色，还有略显凌厉的轮廓，甚至是神态流转间的几丝陌生……几丝邪气。

　　哪吒蹙起眉，心里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被一层薄纱掩住了。就在这时，他听到仿佛从极遥远处传来的大笑声，声音也很熟悉，但他没放在心上。他继续仔细回想，发现敖丙身上似乎还笼罩着隐隐的黑气。这固然是异常，但他觉得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什么？哪吒蹙紧了眉，讯息在他脑海中乱窜，他努力去抓。终于，他抓住了。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想，敖丙额头上的那个，是什么？

　　……是什么？

　　是什么？！！

　　那个红色的，和他自己额头上的一模一样的印记，是什么？！

　　为什么它会出现在敖丙的额头上？敖丙额头上蓝色的印记倒过来了，变成了红色，这是什么意思？

　　哪吒的思绪疯狂震颤。突然，他抖了一下。

　　他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那个红色的印记是魔丸的象征，始终代表着魔丸，不管在谁的额头上都是这个样子。它在哪吒的额上时是这样，如今在敖丙的额上也是这样。

　　在这里，现在敖丙是魔丸了。

　　哪吒猛地睁开眼睛。前方空空荡荡，已经没有那个孩子的身影了。哪吒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睛的，他打定主意要送敖丙回家，却还是跟丢了。他环顾四周，发现不仅是孩子没了踪迹，周围的城区也悄然挪了位置。

　　他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地方，那条狭窄的街道。但眼前这条显然更窄，它只能算是一条小巷。天上挂着一轮惨白的太阳，它照在哪吒身上时已再无温暖可言，哪吒就顶着一肩虚渺的薄冷向前走。周遭很安静，他已经隐隐的明白了。

　　但他还是没有猜到自己将会看到什么。他走在小巷里，每走一步天色就变暗一分。小巷很短，但当他抵达巷口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他在黑暗中驻足片刻，没有犹豫地迈了出去。

　　天黑下去了，却又亮了起来，是被炽烈的红照亮的。它驱散了这方天地里大部分的黑雾，但毕竟已经入夜，再怎么亮也不过是在黢黑的天幕底部镀上一层金属般的冷光。

　　哪吒看着这场大火。

　　被燃烧的不是别的，正是不久之前他还走过的街区。只是现在他抽身在外，这片街区就在他眼中呈现出了完整的样子。他仿佛站在旷野上，静静地看着一座城燃烧。残垣断壁化为炭黑，树木枯焦了一半，折断后留下的锋利的尖直直地指向漆黑的天空。

　　哪吒不远不近地站在旁边，所以他看得见城前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个人穿一身黑衣，深色的发垂在背后，火光给他洒上了点金色。他转过身看着哪吒，还是哪吒最熟悉的俊美面容。他之前笑得那么疯狂，现在却安安静静的，脸上什么情绪都没有。

　　哪吒迎着他淡漠的眼神，喉头像是被刀碾过。他问：“你还认得我吗？”

　　敖丙没有回答。他像看一潭死水一样看着哪吒。哪吒的心剧烈跳动着，他搓了搓手，用火焰做出一朵绚丽的牡丹花。

　　但敖丙一眼都没有看，他毫不留恋地转头。他向前走去，同时再次催动起城墙上的火焰。

　　哪吒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去，但敖丙比他更快，挺拔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火光中。天地间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声，哪吒攥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