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20、逸兴遄飞

　　前路没有因缘，只有妖怪。

　　不过走得越远，妖怪倒是越少。岩浆的颜色虽然没有加深，看起来也仍像是暗红的血，而且还多了几分淡淡的腥臭。哪吒皱起鼻子，啐道：“他妈的，比夜叉的鼻涕还臭！”

　　敖丙的脸色也不太好看：“或许是在争斗中落败的妖怪，尸体没有被完全吃掉，断肢残躯泡在岩浆里，就成了这种味道。”

　　哪吒心中一凛，又很有些恶心，道：“靠，还是做人好。”

　　他抖掉一身鸡皮疙瘩，皱着眉头看岩浆上零零星星的妖怪。

　　这里大概已经不是那公子的领地，所以妖怪自相残杀更加严重，以至于都没剩下多少。但其实也就只是密集程度大大降低，每走一段路仍然能看到两三只。如果拿这妖界与人界作比，这里就相当于人烟稀少的地带，只不过人界之荒凉可达到数百里不见一个村庄，这里显然还是繁荣多了。

　　哪吒不禁想，陈塘关就已算是人间相当繁华的地方了，可即便是所有的居民加起来，数量大抵也不及方才集市上妖怪的三分之一。这海底炼狱如此阔大，妖类的数量想来远远大于世上的人类，若是这些妖怪齐齐涌到地上觅食，或许要三只妖怪分吃一个人类才够。

　　不过这些自有人去操心，用不着他们。天帝若是不作为到这种地步，天下早已大乱。眼下应该先操心自己，哪吒的黑眼圈不除，他们两个人都芒刺在背。

　　想到这，哪吒有些头大，敖丙有些头疼。

　　敖丙面上显不出来，哪吒也知道他怎么想的。他们方才推断了一番，认为哪吒黑眼圈暴涨跟敖绫推他入岩浆之事八成脱不了干系。敖绫毕竟是敖丙的姑姑，所以敖丙对哪吒有些莫名其妙的愧疚之心。哪吒又好气又好笑，但敖丙没把“对不住你”这四个字写在脸上，他也就不好挑破，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路到这里又宽了些，两个人可以并排走。敖丙动不动就偷偷瞟哪吒，这些全被哪吒的余光收在眼里。哪吒于是尽力做出轻松而漫不经心的表情，尽管魔丸的阴影又从他心里升起，沉沉压在他背上。他暗暗攥了攥拳头，把这些令人厌烦的东西从大脑里清出去，努力地什么都不想，只是思考着眼下的出路。

　　但敖丙总是偷看他，一次两次还好，多来几次就受不住了。哪吒的面部表情逐渐变得僵硬、攀上裂纹，最后在敖丙第七次偷看他的时候没绷住笑了出来。

　　敖丙被他笑得一愣。这个工夫被哪吒抓住，转过头笑吟吟地和敖丙对视，问他：“我长得有这么帅吗？你这样偷看我。”

　　秘密动作被揭露，敖丙咳了一声。他看着哪吒乌黑眼眶中滴溜转的眼珠，衬托之下更显清澈水润。他忍住没告诉哪吒他现在看起来又丑又滑稽的事实，严正道：“你想什么呢？我在看你的黑眼圈有没有扩散。”

　　“哦，扩散了吗？”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偷偷看我？”

　　“因为……”敖丙喉中一梗，强撑道：“因为这个角度看你，我的头不用转得太多。”

　　哪吒笑起来：“那我的头转过去给你看？”

　　敖丙没好气道：“你还是老老实实走路吧！”

　　哪吒含着笑把头转回去。发生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他心里的阴霾扫清了很多。两个人又安静地走了一段，哪吒正听话地好好看路，敖丙却突然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走到岸边蹲下，伸出手要往岩浆里探。

　　哪吒吓了一跳。他扑过去，一把抓住敖丙的手腕，岩浆的热气在他指背上燎过。他低喝道：“你干什么？”

　　“你跟我说过掉进岩浆里时的诡异感觉。”敖丙道，“我想试试这边的是不是也一样。”

　　哪吒一时无言。敖丙的手腕被他捏着，手掌自然垂下，像块玉。哪吒将它从岩浆上移开，珍而重之地放在掌心上握了握，然后塞回敖丙自己的怀里，道：“还是我来吧。”

　　没等敖丙反应，他就猛地把手伸进岩浆，惊得敖丙全身都颤了一下。他立刻又抽出手，掌心里什么都没捞住，极烈的灼热之感倒是很久才散。

　　敖丙问：“你怎么样？”

　　哪吒摇摇头：“是普通岩浆。”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诧异。

　　这里既是普通岩浆，为何之前的那片大不相同？况且这里的血色还要更深一些，并非普通岩浆的也理应是这片才对。实在是让人琢磨不透。

　　哪吒抖了抖手，只觉得这海底炼狱中的秘密实在太多，而其中的八成恐怕都埋藏在这火海深处。

　　他面色阴郁的站起来，敖丙还蹲在地上仰着脸看他，看起来竟然很像只小动物。敖丙的神情有些犹豫，似乎欲言又止。哪吒伸手把他拉起来，道：“你想什么呢？”

　　敖丙摇摇头，道：“我本来想说，不如我们回去，在你掉进去的那块岩浆再探探。”

　　哪吒脱口而出：“你得了吧，这都走出多远了？一往回走，我们这些时间全都白花。”

　　“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同意。”敖丙无奈地笑笑，“但是我又觉得这个提议不太妥当。如果我们回去，你去试岩浆，可能会加重病情，我去试也可能会得上这个症状。保险起见，还是别回头了。”

　　哪吒笑道：“这就对嘛，有什么好回头的？回去看，能看出什么？我们什么都不知道，除了和我同款的黑眼圈，你什么都得不到。”

　　敖丙笑起来：“那我可不要，太丑了。”

　　哪吒大怒，撞了敖丙一下，敖丙拱了回去。两人无声地嘻嘻哈哈了一会儿，怕被妖怪看见，又板正了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哪吒瞥了眼敖丙，见他的脸白玉也似，不禁暗想：要是他长了黑眼圈，虽然仍是好看，但也实在可惜。

　　胡思乱想着走了一阵，敖丙突然猛地抓住了哪吒的胳膊。哪吒下意识地问：“怎么了？”

　　他低下头，看见敖丙神色凝重，正紧紧盯着他的脸，他于是明白了什么。敖丙微蹙着眉，道：“你的黑眼圈又加重了。”

　　哪吒心里一沉，嘴角却勾上来，道：“行了，所有的岩浆都有问题。”

　　敖丙的神情看上去仍很是难过，哪吒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这可是大收获啊！”

　　敖丙勉强笑了笑，道：“你要看现在是什么样子吗？”

　　哪吒淡淡道：“不就是长到了脸上，还能是什么样子？既然暂时消不掉，长成什么样也无所谓了，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敖丙点了点头。他望向远处，漆黑的石壁离他们已近了好些。石壁之后的景色尚不可见，便姑且认为它就是此处的尽头。

　　敖丙想，若是那石壁上刻着解决的办法就好了。他们向前走走看看原本只是为了消遣时间，现在却成了种虚无缥缈的希冀。

　　希冀中途断了一下，有个妖怪挡住了他们的路。

　　这妖怪生得圆滚滚的，端坐在石路上，只是看着就知道他已经垂垂老矣。

　　哪吒本来想绕过他，但他恰好坐在了路的狭窄处，本来就只可容一人小心通过的路现在更是被他的身躯给挡了个严实。哪吒又想从他头上跨过去，但这个动作实在不雅，何况还有敖丙在旁看着。哪吒便摸了摸鼻子，妥协地蹲下来，道：“喂，你让让行不？”

　　敖丙在后面咳了一声，哪吒立刻改口道：“老人家，请你让让好吗？”

　　敖丙差点笑出来，但原本闭目端坐的妖怪缓缓睁开了眼睛，敖丙于是把笑憋了回去。

　　这妖怪生得奇异，像个通体深蓝的圆球，只是长了手脚、五官还有白须白眉。他站了起来，看了看他们两人。他们俩也看了看他，发现他不仅矮，而且胖，站起来还没有哪吒的腿高。

　　如此巨大的身高差距，这妖怪站起来也就只剩下不让自己那么被动这一个功能。他似乎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叹了口气，道：“我让不了，我还有事情没做。”

　　哪吒嗤之以鼻：“什么事需要你在这一动不动的做？”

　　妖怪叹了口气，道：“我日夜守在这里，求过路的妖怪帮我做事，可惜它们要么不理我、要么做不到，我只好继续在这等着。”

　　哪吒暗暗翻了个白眼，心想这里哪有什么日夜，到哪都是一片红光。他和敖丙掉下来这么久，全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时辰。

　　这老妖怪自己倒也知道，紧接着叹了口气：“不过这里也没有什么日夜之分了，我都不知道过去多少年了。”

　　敖丙突然问道：“你在这里坐了多久了？”

　　妖怪道：“比在这儿呆的所有时间要短一点，不过也很久了。”

　　哪吒莫名有些唏嘘。他站直身体，看了看周围广阔的岩浆。这边没有妖怪吵闹，所以又空荡荡的有些寂寥了。哪吒想，这妖怪在这坐了这么久，火海无涯，他就像立在其上的一块突兀的石头，和他们那个石球一样。哪吒又想，石球还在那里吗？

　　敖丙问道：“是什么事？我们或许能帮上忙。但你必须让开位置让我们过去。”

　　妖怪道：“这是自然。”

　　他伸出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短而细的胳膊。哪吒还道他要掏出什么稀世珍宝，正屏住呼吸，却见他拳头一动，伸出两根手指。

　　哪吒：？

　　敖丙道：“你有两件事要做？”

　　妖怪点了点头。

　　哪吒立刻发表意见：“怎么就变成两件事了？”

　　“我又没说是一件事。”妖怪道，“第一件呢，是我日夜看着这火海赤天，很有诗兴，奈何腹中空空，无处抒发感情。你们两个能不能代我写首诗出来？”

　　哪吒哼了一声，道：“看不出来，你还挺风雅。”

　　敖丙在哪吒背上捅了捅，哪吒便清清嗓子，道：“这还不容易？看我现场给你作首诗出来。”

　　他装模作样的开始在这狭窄石地上踱步，一回头看见敖丙憋笑的表情。哪吒充分调动他多年的写诗经验，脱口而出：“莫看赤天高且远，但瞧火海深又臭。”

　　敖丙：……

　　虽然是在意料之中，敖丙也觉得完了。

　　没想到妖怪却蛮喜欢，连连点头。哪吒得了鼓励，立刻又出一句：“高天远悬莹如玉，深海近沉烂似沟。”

　　妖怪两眼放光，敖丙双目无神。

　　哪吒文采斐然，一气呵成道：“海中生命千千万，一看个个是妖兽。张牙舞爪惹人烦，奇形怪状令人呕。全赖红衣奇女子，我到此来把罪受。满目红光固然美，危机四伏也太愁。如此可怕妖魔地，我想赶紧快快溜。”

　　洋洋洒洒一大篇诗下来，哪吒得意至极。他不先问这妖怪的意见，倒先转头问敖丙：“我的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好？”

　　敖丙嘴角抽搐一下，道：“确实大有进步，不仅从五言变成七言，词字也讲究了许多。”

　　哪吒本来就很满足，敖丙这么一夸，他并不存在的尾巴直接翘到天上去。若不是还有这妖怪妨事，他此刻早就扑到敖丙身上乱蹭了。

　　忽听一阵“啪啪”之声，原是这妖怪在鼓掌。他蓝色脸上的白胡子都翘了起来，大声赞道：“好诗！好诗！一了我这许多年来的夙愿！”

　　敖丙脸上的表情动摇了一瞬，被隐藏的那点神情上写着：我看你脑子似乎不大灵光。

　　他拱手道：“请问你要做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这妖怪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哪吒。许是因为心愿得偿，他看上去似乎神智更清明了些，眼睛都没那么浑浊了。哪吒见他盯着自己，以为他是还沉浸在方才的惊世佳作中，正要挥挥手再吹嘘一番，敖丙问：“怎么了？”

　　妖怪沉吟一下，道：“先不急做第二件事，你们陪我说会儿话吧。”

　　哪吒偏过头翻了个白眼，道：“那这是第三件事了。”

　　妖怪“呵呵”笑了一声，转向敖丙，道：“有龙角，你是敖绫的同族吧？”

　　哪吒心想：敖丙真是走到哪都会被认出来，难怪申公豹要炼化他的龙角。

　　妖怪又转向哪吒，沉吟许久，道：“你是人类。”

　　哪吒心想：小爷高大挺拔、英俊潇洒，哪里长得不像人类，至于思考这么久？

　　妖怪道：“但你实在奇怪。你是人，身上却同时具有魔气和仙气。魔气在内，仙气在外，盛满一具肉体凡胎。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