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饼]天意如刀》秦荑

18、芸芸众生

　　落入岩浆的那一刻哪吒并没有听到巨大的响声，反而是无声无息的。火海被他撕开一条口子，又在他眼前合上恢复原状，他就这样被岩浆静静地吞没，骨骼血肉、毛发指甲，都沉默地熔化在岩浆里。

　　——他当然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样的事发生。他在彻底掉下去的前一瞬调动起全身的法力给自己套了个保护罩，放手一搏的结果是他并没听到烧肉的滋滋声。身周的岩浆安静无比，甚至并没有什么热度传到他的皮肤上。他想起在夜空下刚刚被敖丙拉进海里的那个瞬间，与现在的感觉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下一刻，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头顶的岩浆沉沉地压着他，他睁不开眼睛。鼻子却还好用，无边无际的腥味和铁锈味钻进他的鼻腔。他尝试着动了动，只感觉被一片粘稠沉重的质感包裹着。仿佛他掉进的不是岩浆，而是一个庞大的血池。

　　这些感觉只存在于电光火石之间，事实上他刚没入岩浆里就本能地向上浮去。

　　岩浆的压力虽然很大，上浮却并不太难，这些不知是火是血的东西张开手紧紧拽住他，但他执意向上去。很快他就从岩浆中挣脱开，猛地冲出海面，全身都得以自由地呼吸。他睁开眼睛，敖丙的身体在视野里逐渐放大。

　　哪吒：“……？”

　　他眼睛都没眨，伸手把敖丙推了回去。

　　这一动作同样是本能的，虽然没经过大脑，但他力度控制的刚好，既把敖丙推了回去，又没有力气过大地把他推下另一边的岩浆。只是这一下差点让哪吒又掉下去，他猛往前扑才堪堪扑在地面上。

　　敖丙方才脚还没离地，被哪吒一推后踉跄几步就站稳了。他喘了口气，又抢到哪吒身边。哪吒猛地抬头，看见敖丙，气不打一出来，怒道：“你跳下去干什么？你傻吗？”

　　“我才不傻！”敖丙也是惊魂未定，又气又急，“她动作太快，我根本没来得及拉住你，这岩浆下面不明不白，我要是跟着跳下去，弄不好连唯一能救你的人都没有了！”

　　哪吒瞪大眼睛：“那你还往下跳？！”

　　“这是岩浆啊！我再不下去，你可能连灰都烧没了！”

　　哪吒没词儿了。敖丙也不知是急的还是怕的，身体微微颤抖，脸都红了，也可能是被岩浆映红的。哪吒看着他，突然笑了一下，道：“也可能先变成烤全人，你捞上来，还能吃两口肉。”

　　敖丙怔了怔，也忍不住笑起来，笑完，眼圈又红了。

　　哪吒还狼狈地趴在地上，身上湿淋淋的一片乱七八糟，敖丙蹲在他面前，衣着素白、不染纤尘。哪吒想，这样一个人刚才为了救他，差点扑进火里。

　　敖丙的脸上有些劫后余生的恍惚。哪吒掉进岩浆分明是真事，却又因为哪吒现在好端端地在他面前而变得虚幻，好像从来就没有发生过。这样想只会让他抖得更厉害，比哪吒本人更慢回神。哪吒还开着法力，正适合打架，他问：“敖绫呢？”

　　“我在这呢。”敖绫翩然落在他们旁边，身形比之前更虚幻了些，但仍然千娇百媚、顾盼生姿。

　　她一出现，不止哪吒怒火冲天，连敖丙也面色发寒。哪吒正要开口，突然咳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呛到了，这会儿工夫敖丙已问道：“为什么这么做？”

　　他声音很平静，但面上有着压抑却难掩的愤怒，细看还有一丝失望和委屈。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低低道：“为什么对哪吒出手？”

　　敖绫娇笑一声，道：“他又是拿枪扔我，又是扇我巴掌，我要是毫不报复，未免也太委屈了些。”

　　敖丙的怒气已然压制不住，冷冷道：“那你就要置他于死地吗？”

　　敖绫淡淡道：“他不是没死吗？”

　　“你……”这话简直太混账，敖丙一时气结。他又想到这可是岩浆，哪吒掉下去却毫发未伤，于是便有些惊疑不定，反驳的话也没说出口。

　　这会儿工夫敖绫的身形已然又虚幻了些，成了空中浅浅一抹，朝敖丙绽出一个透明的笑。她道：“不过，就算小哪吒骂我良多，看着也是个可人的，我就随手再帮一帮。你们今日能到此地，也是有缘，前路或许还有几桩因缘，看你们能不能抓得住。”

　　“我呸！”哪吒毫不领情，“满嘴因啊缘啊的，真像个神婆。”

　　敖绫笑了笑，下一刻身形悄然消散在空中，哪吒瞪大眼睛也没在浅红的光里找到她的脸。他叫了几声：“敖绫！敖绫！”始终没有人回应。但愿她这次是真的走了。

　　哪吒的胸膛起伏得厉害，旧怒未平，新怒又起。他无从得知敖绫到底是不是真的离开了，这种随时都可能被人监视的感觉当真如跗骨之蛆般令他难受。

　　这甚至让他没法自如地和敖丙说话，一想到独属于他和敖丙的空间里有第三个人在窥伺，他们俩高兴时说的一些只有彼此能听懂的打趣话也全进了第三个人的耳朵，他就像一只被侵占了领地的野兽，愤怒焦躁地想刨土。

　　但这里显然没有土给他刨，他能刨的实际上也只有家里池塘的水。倒是一身从岩浆里带出的乱七八糟，他还没来得及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

　　哪吒深吸了口气，当下也不管敖绫是否还在，径自骂道：“帮什么帮，有她这么帮人的吗？我看她就是一心想把我弄死。这海底炼狱这么大，前面也不知道还有多少陷阱。哼！我必不可能让她得逞。”

　　他一通话骂得爽了，没想到敖丙也跟着道：“我也必不可能再让她把你推进危险之中。”

　　这可新奇。哪吒“嘿”了一声，道：“你不帮你姑姑说话了？”

　　敖丙蹙起眉：“若只是言语犀利了些，我也就当她是性情中人。可她在我眼前对你出手，我哪还能认她是一片好心？我和她认识不过一天，和你却认识了十多年，就算她是我姑姑，又怎么能比你还重要？”

　　哪吒心里登时乐开了花，对敖绫的愤怒直接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他刚想咧开嘴笑，却见敖丙眼圈又是一红：“我，要是我当时抓住了你……”

　　“嗨！”哪吒满不在乎地一挥手，“你要是抓住了我，我还带不回这一身的宝贝呢。”

　　他抹了一把身上沾着的东西，这一会儿工夫过去，已有些干了。哪吒捻了捻指尖，嫌恶地拧起眉，道：“先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

　　敖丙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了过去，凑上前和哪吒一起看。

　　——倒不是什么模样稀奇的东西，是一摊红色略微粘稠的液体，像被冲淡了的血。哪吒挑眉端详了一会儿，觉得有点恶心，便伸手在身上又揩了一些，只留这几指的量，其余的全部运功蒸发掉，这才觉得身上轻松许多。他把手指伸给敖丙看，自己又龇牙咧嘴一番，然后问：“什么玩意儿？”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敖丙小心地捧着他的手看了看，也想沾一些到自己指上，被哪吒制止：“你别碰！这东西也不知道有毒没毒，我现在都是运功隔离了的。”

　　敖丙便不再乱动了。他想了想，道：“奇怪。”

　　“确实奇怪。”哪吒道，“我掉下去的时候，感觉像掉进了一滩血里，但是现在看这东西，又不太像。”

　　他说完，把手举到鼻下谨慎地闻了闻，道：“也没有血的味道。”尽管什么味道都没有，他还是皱了皱鼻子。

　　“不管是不是血……”敖丙道，“这不是岩浆吗？”

　　“对啊，这不是岩浆吗？难道是障眼法，诓我们的？”哪吒一想觉得不行，站起来往岸边走了两步，深吸一口气——又退了回来。他摇摇头：“不行，万一真是岩浆，我岂不真成了烤全人？”

　　敖丙这才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立刻又皱起眉：“不管是什么，都不能往下跳。”

　　他说完，眉目舒展，又笑起来，道：“如果真是血，你跳下去，就成了一道‘莲花血人’，说不定味道还更好些。”

　　哪吒呆了呆才反应过来，一时瞠目结舌，又叹了口气，道：“别说了，好久没吃东西，再说我都饿了。”

　　他甩掉手上的不明液体，抬头看向前方。没有了敖绫的聒噪，天地间重又一片寂静。因为两道火海隔得极远，四周又无任何遮挡，环视一圈，只觉得如荒野一般辽阔，寂寥之感又油然而生。

　　头顶和脚下的两道火海照得虚空都泛起了微微的红色，岩浆延伸到极远处，目力可及的尽头隐隐能看到黑色的山壁。仅是望过去就这般遥不可及，也不知要多久才能走到这炼狱的边缘。

　　但即便前路再长，也不能一直停滞在这里。哪吒长出了口气，道：“走吧，到前面去看看。”

　　这一看就看了许久。

　　无论行出多远，周遭的景色都没什么变化，而那看似尽头的石壁在视野中只是略微放大了一点，不知到底还有多长的距离。

　　满目都是一成不变的岩浆和石地，哪吒走了多久就看了多久，无边无际的火红色刺得他眼睛酸痛、胸口烦闷。他越走越心浮气躁，直想干脆飞到石壁前面去得了，但他掉进岩浆里时耗费了不少法力，保险起见还是先不动用。而且他们在此不过消磨时光罢了，步行过去效果可能还更好些。

　　这就引出了另一个重要的问题——敖绫什么时候带他们出去？

　　哪吒觉得不太可能了，要他依靠敖绫还不如去相信申公豹能把话说顺溜。所以他边走边寻找能出去的地方，但是一无所获，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上天会被热死，入地也好不到哪去。

　　他翻了个白眼，突然想：敖绫真的走了吗？

　　有人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听到有人问：“敖绫真的走了？”

　　哪吒悚然一惊。他猛地看向岩浆，厉声道：“谁！”

　　另一道声音和他的话声重叠了。这人嘻嘻哈哈道：“走了呀！”

　　下一刻，岩浆沸腾了起来。

　　哪吒抬手想召出法器，被敖丙按住。他回头看向敖丙，见后者虽然一脸凝重，却摇了摇头。他便暂且按兵不动，死死盯着起伏的岩浆。

　　每一个鼓动的泡都在说话，有的泡在说：“走了吗？太好了！”有的泡在欢呼：“敖绫走啦！敖绫走啦！”更多的还是咒骂，骂敖绫让他们不得安生，但也有夸赞她的，说她是拯救所有人的神仙。

　　原本寂静若死的海底顷刻间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填满，海底妖兽们嬉笑怒骂、嘈杂不休。哪吒仿佛一下子从荒原掉进了菜市场，并未放松警惕之余更多的是愕然。

　　他把头偏向敖丙，眼睛仍盯着岩浆面，轻声道：“这……”

　　只说了一个字，第一只妖兽就从水泡里钻了出来，张嘴哈哈大笑。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每一个气泡中都钻出一只妖兽，模样千奇百怪，各有各的丑陋。无边无际的火海霎时间妖头攒动，把这个辽阔无涯的空间都挤得小了些，密密麻麻的让哪吒眼晕。

　　眼晕之余，心中凛然。

　　他死死盯着这些妖怪，只觉得从这一刻起，这庞大的海底炼狱才真正像一个世界。

　　而这些妖兽，就是芸芸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