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边缘》山住一君

1、第 1 章

　　我跟随着出站的人流从少年宫站E出口出来，然后又匆匆钻入旁边中心书城的北门，仿佛六月的酷热是一种瘟疫，人们都在躲避它。书城一楼通往负一楼的梯道两边坐满了人，大人们一边用书扇着风，一边刷着手机。一个小男孩翻阅着拼音读本《三字经》一字一句地念着，遇到不懂之处就问身边的母亲。母亲的目光从手机转移到书本上，然后解释说书中不懂的地方要等到他长大之后就自然会懂得的。我走到外国文学区，开始寻找毛姆的《面纱》。刚看过爱德华.诺顿和娜奥米.沃茨主演的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我想看看小说和电影到底有什么不同。
　　“你也喜欢毛姆？”我刚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身旁的一个穿着小哥微笑地问起。只见他穿着白色衬衣加黑色西裤的职业装，手里拿着一本《刀锋》，这是我读过的第一本毛姆的书。我笑着回应道“看来咱们是同类。”接着，我们就简单地谈起毛姆的作品，他说毛姆的小说对于人性的挖掘是让人惊叹的，而我也早在《刀锋》中看到了这一点。随后，我们来到书店门口的梯形阅读区，各自交换了姓名，他叫小雷，目前在福田汽车做销售。
　　小雷是北方人，是属于比较健谈的，思路清晰，很有自己的独特的见解，我之前很少见到有人在27岁这个年龄能够对社会对人生有如此深刻而成熟地思考。我表达出对他的钦佩，他只是腼腆地说人经历的事情多了，自然会成长的。我说，往往生活中某一天发生的某件事情能使人突然的跳跃式成长，而且往往是不好的事，或让人悲伤，或让人沮丧。他没有表达赞同或反对，只是说也有可能是一本书让人突然成长，然后他给我翻开手上的书，扉页上写着“一把刀的锋刃总是很难越过，所以智者说得救之道总是很难实现”。关于这本书，他有故事要说。
　　小雷老家在山西的一个产煤的小县城，父母是国营煤矿的管理层小干部，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在他小时候，经常听说某个亲戚家有人因矿难丧生，也听说某家因为投资了一个小煤矿而发了财。他父母属于保守主义者，一直呆在自己的岗位，虽然俩人的收入要抚养三个孩子的成长算是不容易的，但也不会太拮据。再加上那个时期煤炭行业还算比较景气，企业效益也不错，他们一家人在县城算是过得比较幸福的，除了不得不忍受越来越严重的环境污染。高考填志愿的时候，爸妈凭着他们敏锐的对未来的嗅觉，给他选择了汽车机械类的专业。他们对小雷说，煤炭终究属于高污染能源，未来肯定会有新的能源来替代它。当时国家正在大力修建公路，很多农村地区都已经普及了水泥马路，因此父母觉得未来的汽车行业会迎来快速发展。他觉得自己跟他所学的专业似乎有一种天然的贴合力，对于汽车他有着很强烈的求知欲，他自己也解释不清楚这种缘由。后来他隐约觉得，大概男人都喜欢研究车吧。
　　在他毕业之后，他跟父母提出到南方沿海城市去工作的想法，因为凭着他所学的专业在沿海城市更适合找到未来的发展方向。父母支持他的想法，临走前跟他说如果不喜欢南方的生活，就回家来。小雷来到东莞，进了一家大型卡车销售公司。凭借着自己扎实的专业知识和强烈的学习欲望，他很快受到领导的器重，不久后被指派负责湖南地区的销售业务。他当时跑的最多的城市是耒阳，那也是一座产煤的城市。当地的国营煤矿陆陆续续地被私人老板承包，对于大型卡车和挖掘机械的需求量比较大。兜兜转转地，他又与煤打起了交道。
　　对于耒阳这座城市，他到达那的第一印象就是觉得这里跟故乡很相似，那些绵延的煤山仿佛就是他小时候和小伙伴经常爬过的地方。但很快，他就发现这里和故乡很不一样，这里有另一番风土人情在等待着他。一开始，公司领导带着他去会见各种客户，让他慢慢适应当地的做生意的习俗。在领导与客户的交谈中，小雷慢慢地学会了很多业务上的知识，知道要如何把握客户的心理，如何掌握谈判的技巧。晚上的时候，领导叫上他一起出去跟客户吃饭，他很知趣地知道不要打搅领导的娱乐时光，选择呆在宾馆加班，用笔记本处理当天业务上的一些文件资料。处理完业务上的事情后，他会开着公司的公务车到大街上，欣赏着这座因煤炭而兴起的城市，想仔细看看这里和故乡到底有什么不同。在夜色的笼罩下，某个路口或建筑的外形与老家县城的街景很像，他后来想到，这些特征不只是属于他的家乡，全中国很多城市在某种程度上都呈现出一种统一的模式，就像是存在一种标准，城市的布局是按照这个标准来设计的。到了午夜的十分，领导打来电话，让他去某个娱乐会所去接他。小雷开车到了的时候，领导和客户正从会所里走出来，愉快地说着再见，然后步履瞒珊地走向车子。
　　从后排座位上传来很浓的酒精味，领导睡眼朦胧地斜坐着，含含糊糊地说着话，说这个地方的老板虽说在生意上都很精明，但是在招待客人方面也十分热情周到。小雷用些许揶揄的眼神看着后视镜里疲惫到有些失态的身影，没想到领导在后视镜中也看到了他的眼神，有些自我调侃地说中年人的狼狈就是他这样。他也调侃起小雷来，说他今晚错过了一场艳遇，然后带着说教的口吻说年轻人现在还不习惯的事情在不久之后就会慢慢习惯了。
　　不久之后，由于小雷在业务处理上进步很快，领导决定回东莞总部，又要去带一批新人到其他城市去，这边的事情就让小雷自己独当一面了。小雷知道迟早要自己独立去面对那些自己还不能表现得很自然的场合，但他知道成熟的业务人员总会要去改变，去调整自己处理生意场的各种状况。对待那些混迹生意场多年的客户，他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考虑业务上每一个细节。领导临走时交代他，不要被那些中年人迟缓臃肿的身体状况所迷惑而轻视他们，以为他们的头脑也同样迟钝，小雷一直都记着。在会见那些狡猾的客户时，小雷总是摆出一种晚辈拜见长辈的姿态，在礼节和话语上都自然流露出年轻人的谦逊之态，好使客人觉得他只不是一个生意场上的新人而不必采取太多的防备。煤炭行业的发展已经开始走下坡路，各个煤矿老板之间的竞争日趋激烈，中年男人的世界处处暗流涌动。小雷早已看出客户与客户之间出现的些许波澜，他作为厂商代表只需做好本职的事情，对于他们相互之间的竞争无须插手。而各个煤老板都想方设法讨好他，希望从他那里拿到更优惠的货车和开采机械报价，从而在成本竞争中获得优势。从讨好客户到被客户讨好，小雷还无法马上适应状况的变化，只是他觉察到中年人的世界里没有白占的便宜。
　　在他与大大小的老板打交道中，他闻到了一股油腻味，那种属于中年男人的油腻味。领导已经离去，只能他自己去参加客户们的各种饭局。在饭店的酒桌上，在会所的包厢里，弥漫着酒精和烟草的味道，闪烁的灯光照在那些臃肿无神的脸上，仿佛生活使他们变得无精打采，只能用这些感官的刺激来唤醒脆弱的神经。经常，小雷会听到客户们跟他吹嘘着自己的创业史，讲他们如何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搏取自己的第一桶金，又如何凭借某种手段或某些关系壮大自己的产业，以及他们对于未来经济走向的预测等等。在他们看来，谁能率先知道国家即将要执行的经济政策，谁就能赚到钱，而这总是少不了要有高人相照。年轻时代的贫穷在他们的记忆里留下残酷印记依然明显，中年以后不断积累财富成了他们摆脱梦魇的唯一方式。小雷在这样的场合里只能装作很认真地听他们的故事，等故事讲完后再献上自己的钦佩之辞，然后在他们一番“后生可畏”的“勉励”声中敬上一杯，表示感谢某总和某总的款待和人生教诲。小雷觉得扮演这样的角色其实也不难，只需让他们觉得他是以他们为中心，只是他们说的有些话中之话需要自己细加琢磨而不被套路，比如某句漫不经心的提问很可能就是在打听商业秘密，不小心回答就可能会暴露公司的底牌。小雷觉得自己年轻人的活力在这样的场合里却有些无用武之地，虽然北方人的他酒量也算可以，但他总是很小心避免喝醉，因为他害怕喝醉后的自己会失去自控力。当发现自己有醉的迹象时，他就会去到洗手间，尽量想一些恶心的东西，把肚中的食物呕吐出来，然后会感觉轻松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小雷开始想象着十年之后、二十年之后的自己，想着自己会不会也会变成像他们那样油腻。他想，如果自己不去主动改变些什么，这样的未来似乎是无法避免的。城市的夜色让人沉醉，他开始想家了。
　　年底的时候，他跟领导提出离职，领导再三挽留，并许诺他加倍的工资，但他还是拒绝了，离开公司，也离开自己呆了两年的城市，来到了深圳。对于深圳，他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好好看看，因为在他的脑海里，中国的城市似乎都是按照一个模子建出来的，那些街道，办公大楼，居民区，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流水线产品。深圳真正让他喜欢上的，是这座城市不安于现状，总是在寻求改变，他目前所在的公司研发的产品算是也秉持着这样的精神。不过，让他觉得不习惯的一点就是深圳的冬天，因为这里从不下雪，而少了雪，就增加了几分乡愁。
　　又一个年底，在回家过年的火车上，小雷从睡眠中醒来，他惊喜地看到车窗外面的景色已经由出发时的亚热带植物园变成了白色的山峦和田野，他知道离到家不远了。这时，他发现座位对面坐着一位女孩，手托着脸颊，正看着外面的雪而像在沉思着，手下垫着一本书。那种眼神是小雷重来没有见过的纯净，仿佛生活不曾在它里面留下过丝毫痕迹，就像是生命最初的样子。小雷自然而然地跟她聊了起来，得知女孩的家跟他居然是一个县城的，小雷甚至幻想这是否就是缘分天注定。
　　乘坐长途火车的沉闷因为有了这一股亮丽的颜色而被驱除，小雷跟女孩兴奋地聊起了家乡的一切，那些好吃的小店，好玩的景点，好像两个人早就认识了一般。女孩还在南方的某个城市读大学，准备毕业之后去巴黎继续深造。小雷问她为什么会选择去巴黎，她移开手，漏出那本书的封面，是毛姆写的《刀锋》。她说，她很喜欢毛姆，而毛姆在巴黎度过了他人生中大部分的时光，她想去塞纳河畔感受一下那些逝去的历史残迹。小雷当时还不能体会女孩的想法，只是猜想大学时期的女孩或多或少都会感染上一些文艺的气质。小雷又随意问起书中讲的是什么，女孩有些神秘的笑了，说是关于得救之道......
　　小雷的故事还在继续，他跟远在巴黎的女孩还保持着联系，她跟他说巴黎是一座让人欲罢不能的城市，她渐渐明白为什么毛姆喜欢呆在巴黎了。梯形阅读区要举行一个主题讲座，我们不得不选择离开。书城外暮色降临，我们互相告别，他憧憬地走入夜色，仿佛也走入了他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