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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死灰 ...

  •   次日,莲浣打来电话,向莲舟说了十来遍道歉的话,让她回家吃晚饭。
      莲舟了解自己的弟弟,她宁可相信周予会回心转意,从冰柜里爬出来,也不相信莲浣会安着好心要重拾丢了二十年的姐弟情。
      但是为了母亲,怎么样也得回去看看。她一向承认自己没出息,像一只小狗,不管母亲跑到哪里,她总是要蹒跚地追上去,只为了那一口奶。
      晚饭做得丰盛异常,连母亲脸上都有了笑意。进屋时,莲舟瞥一眼弟妹,她披着长发,颈间扎一条草绿底白碎花的丝绸方巾,脸上挂着笑,莲舟都替她觉得勉强。
      莲浣把母亲推出来,放在他和妻子中间,只余下一个背对着门的位子,莲舟坐上去了。莲浣给莲舟倒了小半杯红酒,笑说:“昨天饺子没吃成,咱们不吃了,今天补过冬至。”
      “谢谢弟弟。”莲舟说着抿了口酒。
      “姐姐……”莲浣说。莲舟知道正题开始了。
      “姐夫走了有一个月了吧,凶手没抓到,他爸妈又长期在国外,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空落落的,不如卖了,搬来和我们住,互相也有个照应。”莲浣说。
      “嗯。”莲舟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没料到莲舟这么干脆,莲浣和妻子互相看了一眼,莲浣连忙说:“哎,我有个朋友做房产的,什么样的凶宅都卖得出去,都是小问题。”他妻子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妥。
      莲舟吃着饭,点点头,没有看莲浣,莲浣夹了一口蟹膏放在她碗里,接着说:“姐,姐夫的保险受益人是你吧?”
      莲舟的筷子仿佛受了空气的阻力,在半空中顿了一下,接着夹起小半个拳头大的红烧肉送到嘴里嚼,她两腮鼓鼓的,就像弟妹养的那只仓鼠。莲浣、弟妹和母亲都盯着莲舟的腮,隔着她脸上那一层鼓动的薄皮,看里面翻滚的肉。
      莲舟把肉吞下去,舔了舔唇上的油,抽一张纸巾擦一下嘴,又喝了几口酒:“不是我,是他爸妈。”
      “操!我就知道周予不是什么好东西!”莲浣把筷子拍在桌上,呼吸声愈发地响。
      母亲立刻说:“你跟周予这么多年,为他工作都辞了,现在倒好,他在外面惹祸上身两腿一蹬,你怎么活下去?要我说,你去找他爸要点安置费,一百万不算多吧?”
      莲舟瞥一眼弟妹:“你不说点什么?”
      “你个死丫头,我跟你说话呢。”母亲嗔道。
      “妈,我没那个脸。”莲舟站起来往门口走,“我吃饱了。”
      “莲浣拉住她!”母亲喝道,“谁让你生不出儿子?你怎么就没那个脸?周予是你杀的啊?”莲浣把莲舟把桌边拉,推搡中莲舟摔在地上,弟妹赶紧扶起莲舟,让她坐在沙发上,一边说:“姐姐啊,你这是何苦,这钱是你应该拿的呀,你看妈这个身体,下个月又要动手术,你平时忙,没时间孝敬妈也罢了,这个节骨眼上,你能帮就帮一些吧。”
      莲舟感到脸上有一股热流,自然不是泪,她摸下来一把血,也顾不上擦:“我不是每个月都给莲浣打五千块钱吗?三年了,怎么说也能存下十万吧?”
      弟妹一愣,转头去瞪莲浣,母亲斜了莲浣一眼,抢过话头:“那算什么钱?我这些年治病可不止这些……”说着就哭嚷起来,“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老头子,你看看你的宝贝女儿,她宁肯看着我疼死啊……”她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腿。
      “别锤了。”莲舟站起来,“钱的事我回去想想办法。”怕莲浣又拦住自己,莲舟飞快地走出门去。
      医院里,莲舟刚拿了消炎药,一个被标记为快递送餐的电话打来,是李复青,他想约莲舟见面。“我最近真的很忙,改天吧。”莲舟说。话音才落,李复青就挂断了电话,随即发来一条短信: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房子一定要卖掉,否则这辈子都甩不开李复青了。虽然房子现在已经归莲舟,但买房时公婆出了一半的钱,这些年莲舟和周予感情一路枯萎,或许是出于愧疚,公婆对她十分客气。
      莲舟联系了公公,说母亲生病花销很大,想卖房补贴。公公说:“莲舟,以后每个月我们给你打一万块生活费,这个房子还是留着吧……往后你要是再嫁,也有个地方落脚。”
      莲舟感觉脸上的毛孔在疾速收缩,她的脸变得干燥、热辣,好像马上就要龟裂。
      “爸,对不起,是我没照顾好周予。”莲舟说,“钱还是不要给我了,我可以工作养活自己。”
      房子无论如何没办法卖了。莲舟望着窗外浅粉色的夜空,陷入了一滩恶臭的泥里。这些日子以来,莲舟总是难以入睡,而每一次冗长的梦里都没有周予,他好像真的消失了,连一缕气息都不剩。
      第二天,莲舟的卡上多了一万块钱,她给弟弟转了三万元。
      莲舟忽然想活下去,要把前半生没有过好的日子好好过下去,即使是踩着周予的尸体。和周予的感情变得尴尬后,莲舟就忘了自己还是一个女人,她今年才二十七岁。
      昨天在去莲浣家的路上,莲舟经过一片怒放的洋紫荆树林,她感觉自己仿佛回到大学和好姐妹在田径场散步的时光,那时候的夕阳总是很好,女孩子脸上总带着爽朗的笑,半湿的头发带着洗发水的茉莉香味,倒是男生扭扭捏捏,像颗青柿子。
      因为离开职场太久,莲舟带着过时的办公技能去应聘,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工作。天气越来越冷,莲舟甚至不想出门,她穿着印有长颈鹿图案的珊瑚绒睡衣,蜷缩在沙发上,没完没了地看电影。
      7点11分,有人按门铃。
      莲舟感到身子往下一坠,她跳起来找遥控,刚刚还在手边的遥控忽然消失了,她只好赤脚冲到电视机前拔了电源,屏吸听着。不一会儿,门铃又响了。莲舟放下电源的插头,蹑手蹑脚走到门边,打开猫眼,看到俞彧在门外笔直地站着。她松了口气,又深吸了几口气,打开门。
      “不好意思,俞警官,您找我有事?”莲舟说。
      她的珊瑚绒睡衣就像是从俞彧他妹妹的衣柜里拿出来的,俞彧忍不住笑起来:“你的衣服还挺可爱的。”
      “你找我有事?”莲舟板着脸又问了一遍。
      气氛尴尬起来,俞彧一下手足无措,挠了挠头,说:“对,了解一下情况。”
      “八点了。”莲舟说。
      俞彧干脆交了底:“队里和我的意见不太一致,所以只好下班来了。”
      莲舟向后退了一步:“您进来坐……我还以为你们就不管我老公的案子了。”
      俞彧在沙发上坐下,看到桌子上堆的瓜子壳和饮料瓶,扫了一眼屋子,屋里所有的灯和门都大开着,那间书房透出暖暖的黄光,已经被重新刷过一次,门口还摆着油漆桶。
      俞彧猜她会害怕,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自己住在这里,不害怕吗?”
      莲舟瞥了一眼书房,说:“我公公婆婆想留着这房子,我现在没收入,只能住着呗。”
      俞彧瞟了一眼电视,笑说:“在看什么电视?”
      “没什么。”莲舟也陪笑。
      俞彧从瓜果皮里抓起遥控,起身插电,打开了电视机。莲舟盯着他的背影。
      “Leon,I think I am kind falling in love with you,it’s the first time for me,you know”
      俞彧放下遥控,转身问莲舟:“周予爱看电影吗?”他的身影外缘被电影的光勾勒出一个闪烁的高大形状,莲舟直勾勾看着他:“这对破案有用吗?”
      “通过了解周予来进一步了解他的行为特点和人际关系。”俞彧说,“有助于破案。”
      “你的脸怎么了?”俞彧问。
      莲舟按了一下脸上的痂:“摔的,每天神经兮兮,容易磕绊。”
      俞彧问了很多关于周予的问题,在一阵情绪疯狂燃烧后的余烬里,莲舟突然发觉自己说得太多,话题戛然而止。俞彧看出莲舟不想再说,起身告别。
      临走前,俞彧忍不住对莲舟说:“你要早点走出来,有困难随时找我,下班后就不要叫我俞警官了,叫我小俞就好,我可以常来看你的。你这样的家属我见的多了……”
      莲舟站在门边,一只手扶着门,她咬住下唇,朝俞彧点点头,用力关上了门。
      俞彧近来一直在走访周予身边的人,除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和人人自危的笔录,周予这个人在他脑海里总算有了一个更立体的形象:小富二代,家中次子,女性眼中的暖男——随叫随到,温柔体贴,幽默风趣;男性眼中的好哥们儿——讲义气,Party从不缺席,还有个天仙般的老婆。
      问到私生活,大家都说不知道,平时看起来对他老婆还是很好的,常给她买东西,带她出聚会。在姜莲舟眼中,他大约是个让她爱恨交织的人渣吧?俞彧心想,道理虽然很糙,但是女人总是更容易爱上坏男人,自己这么伟光正的大帅哥,反倒没什么姑娘青睐。
      难道是圈子太窄?俞彧终于悟出一条合理的理由。
      在这个世界上,仇恨和爱一样来得莫名其妙,有时候很难用正常逻辑去追溯当中的因,倒是很容易预见当中的果,因为爱和仇恨往往相辅相成、殊途同归。
      莲舟不像俞彧有那么多哲学上的思考,她现在满头大汗、六神无主,她认定俞彧已经开始怀疑自己了。
      不如自首吧,早知道一开始就去自首,莲舟蹲在地上想,可是自己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首意味着离死亡不远了。
      死亡是什么?像周予那样,在一阵痛击后闷声倒下,在沉寂里,身体渐渐僵直,最后变得和菜市里那些宰净的肉类没有任何区别。
      在四面八方簇拥而来的绝望和迷茫中,莲舟想起了李复青,他是一张需要付出来交换代价的底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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