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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今昔之壹·譬如朝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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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赵楚一已经很久没有梦见那些故人了。时光于他恰如一条奔流无止的长河,逝者如斯,他从未沉溺于过去,他从未想过要回望。然而在到往青城山的路途中,在闻人袭宽大而温暖的马车上,觥筹交错间,几盅热酒下肚,他却恍恍惚惚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五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正是日暮时分,山外雾霭茫茫,上清宫内飘出的袅袅诵经声萦绕耳际。
那时的他与现在不同,眉宇间犹有一股轻狂之气。他是派主陆静幽的二弟子,因资质惊人而被寄予厚望,恰又生得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使得派主幼女陆青黛也对他倾慕不已。
那时他并不懂这一丝倾慕的份量,只觉得那个女子有些麻烦。许多人将他视作派主的乘龙快婿,这更让他深感苦恼。他是没有七情六欲的,自降入人间的第一刻起他就明白这一点。更勿论要成为别人的“乘龙快婿”,那是他从来没都想过的。
那一天,陆青黛急匆匆地敲开了他的房门,自她进屋的那一刻起,他的眉间就未曾舒展过。
一见到他,那个女子就夸张地惊叫失声,原来他左手食指上不知何时划了一小道口子,几滴鲜血滑落指尖。
“赵师兄……怎么你的手指也流血了?”刚离开言小池房间的陆青黛,对一模一样的伤口惊诧不已,瞪大眼睛发问。
“流几滴血而已,有什么好惊讶的?”
赵楚一不由将眉头锁得更深。这个女子总是神经兮兮的,刚才在他房门口尖叫更引来外人的议论纷纷,思及此,他隐隐感到一丝不快。
他对她不算讨厌,但绝对谈不上“好感”二字。
那一天,从黄昏直到深夜,那个女子一直在他房里喋喋不休。他已记不清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的最后,他终于将她请出房门,那一瞬间她的眼中含泪。
至于他又对她说了什么,他也完全记不清了。只记得他的态度是冷漠而决绝的,在合上门的那一刹那,他甚至感到如释重负。
陆青黛生并不是第一次生他的气,也不是第一次闹失踪。所以当第二天,上清宫内,派主拿着一纸诀别信责问他时,他更多的只是感到尴尬。
他错了吗?不,当时他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只是没有给她任何希望而已。
直到五日后,出宫搜寻的贾云生只带回了一只绣花鞋,他才感到头皮发麻。
这只绣花鞋是在老霄顶悬壁上的石缝里发现的。那座悬崖深达千尺,底部皆是嶙峋怪石,坠崖者绝无生还可能。
陆青黛是因赵楚一而跳崖自杀的!
这种流言在派中不断流传,他甚至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
怎么可能?他不相信那个连蚱蜢都不敢杀死的小女子竟会因他而自绝。可是谁能替他考虑?谁又能替他说一句话呢?
当时,指责声铺天而来,只有一个人始终对他不离不弃,那就是言小池。
于他而言,言小池不同于这个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她是极端特殊的,可以说,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五年后,上清宫派主房内,因痛失爱女而积郁成疾的陆静幽已到了弥留之际。派中主要弟子皆环伺在侧,聆听派主的最后遗训。
当赵楚一进入房内时,陆静幽眼睑微抬,空洞的双目扫了他一眼,便无力地挥挥手,命他出去。他的师父从不曾过多地责怪于他,但临终之时,却不愿与他说上一句话。
师父始终是埋怨他的。当意识到这一点时,赵楚一心中一片悲哀。难道,一切都是他的错吗?即便重新回到那一夜,赵楚一依然不会做出任何让步。可是,毕竟是他那夜的冷漠,造成了派主父女双亡的结局,所以,他是有罪的。
师父离世之后,青城派之于赵楚一再也无可留恋。待到新派主陆青鸾继任,他就决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那一天,他带着言小池星夜离宫,及至凝翠桥头,却被师弟贾云生横刀拦住。
“我是来为老派主惩戒恶徒的!”
面对昔日同门拔刀相向,赵楚一的心是刺痛的。五年来为千夫所指,他心中亦不是没有怨言,只是积郁难发罢了。
那一夜,面对贾云生凌厉的攻势,赵楚一左躲右闪避其锋芒,偏偏就是不还手,连腰间剑也不曾拔起。他之所以不拔剑,既是念及一丝同门之谊,更是出于一种戏谑的心理。他受够了这五年的生活,多少含怨与不甘都在这一夜一并爆发,从子夜时分一直斗到曙光初露,贾云生使出浑身解数直至力竭,却未能动到他一根毫毛。这就是赵楚一的实力,除了师父陆静幽,青城派再无一人可与之匹敌。
围观的弟子们无不为之目瞪口呆。
这便是赵楚一在青城山的最后一战。
多年以后,赵楚一已经褪去了少时的锋芒,而多了几分内敛与从容。昔日的记忆早已远去,只剩下一个个极为模糊的影子。
他未曾想到,贾云生竟还会送来挑战书。信中字迹斑驳,书写者运笔已有些颤抖,贾云生本人应已老老垂矣了。难道贾云生至今仍对其耿耿于怀?又是否还忌恨于他?
他应该回山,将一切做个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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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师叔,快别睡了。我们到了!”
一个清亮的男声唤醒了似睡非睡的赵楚一。
他睁开眼,只见一双乌亮的眼睛距离他不到咫尺,一眨一眨的,颤如蝶翼的双睫送来一道道眼风,轻拍在他的面上。赵楚一一惊,急退,却“砰”的一声整个人靠在了车窗上。
闻人袭见状,“咯咯”大笑起来:“赵师叔,我又不会吃了你,何必那么害怕?”
他们乘着马车离开巴郡,晃晃荡荡地行了一天一夜,终于来到青城山山腰处,其上丹梯千级,马车再无法前行。
众人下车,只见眼前林木苍翠、诸峰环峙,云雾缭绕间,老霄顶上的上清宫若隐若现。
时隔四十五年,赵楚一与言小池终于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一队青城弟子立于门坊处恭候派主回驾。
为首的一位白眉老人异常消瘦,形容槁枯,由两位弟子左右搀扶着,甚至连行走都有些困难。
见到老人,赵楚一不由一怔。他原以为,被戏称为“老妖”的贾云生应是一副童颜白发模样,可是眼前的人却是如此苍老,令人不忍细看。
“别来无恙,赵师兄。”老人认出了他,颤抖着行礼。
赵楚一连忙回礼:“贾师弟,好久不见。”
蓦然间有山风刮过,扬起老人稀疏的白发,只穿着一件单薄道服的老人在风中不住发颤。
时隔四十五载,当年的玉面少年如今已年将古稀,槁枯得如同风中凋零的残叶,当年横刀于凝翠桥头的霸气如今已全然无踪。虽然心知时光无情,赵楚一依然感到不胜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