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到荼蘼》山住一君

1、第 1 章

　　沿着国道线一路向北行驶，可以看到远处的群山换上了浓绿，离开深圳回到家乡之后，亚瑟第一次感觉到熟悉的春天的气息。今年的春天来得有点迟，已经到了五月，大地才慢慢从寒冷中复苏过来。他一手扶着方向盘，点起一支烟，思索着该应付今天要见的客户，小城市的生意法则相比大城市来说似乎简单粗暴得多，不过利益面前谁都不是省油的灯。不远处，路边的一抹白色渐渐变得清晰，一簇簇黄白相间的小花开得正盛。亚瑟突然想起这就是荼蘼花，到了春末的时候才开放，这是曾经一个女孩告诉他的。回忆就像跳跃的音符，不知什么时候就跳进了你的脑海。亚瑟往车窗外扔掉半截没吸完的烟，点开音乐播放器，找到那首王菲的歌《开到荼靡》，也是那个女孩最喜欢的歌之一......

　　如果用类型来定义的话，很难把那个女孩简单地归于哪一类，在她呈现给亚瑟的印象里，女孩子所常见的一些性格特点在她身上都能或多或少找得到一些痕迹。而且，不同的时候不同的场合她常常又会呈现出两种矛盾的个性，让你捉摸不透到底哪一种性格才是她真正的样子。在她身上，似乎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面纱，有些神秘莫测，而又让男人欲罢不能地想要去了解她。或许，如果能透视到一个女人的灵魂深处，总会发现一些闪闪发光的东西，使你对于她的既定印象被完全颠覆，从而承认人性是复杂的，不能简单地用好与坏来归类的。

　　女孩英文名叫做Jasmine,她很喜欢茉莉，香味浓郁而又孤芳自赏。大约在春季，认识她时亚瑟刚进去一家新公司不久，她大概迟亚瑟一个月进入到公司来。Jasmine进入公司那一天，亚瑟第一眼就被她吸引的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打扮得成熟又有一点野性的味道，这种气质与刚出校门的亚瑟见惯了的大学女生完全不同。一头乌黑的直发自然地从两肩披散开来，齐膝盖的收腰碎花连衣裙恰好衬托出她微胖的身材，深蓝色的小西装赋予她些许矜持的韵味，而红色高跟鞋则使近一米七的身材更显高挑。她的容貌虽然算不上是很出众的，但她那双迷离仿佛藏有故事的的眼睛还是很容易勾起男性的想象。当亚瑟知道她当时只有23岁时，认为这样的打扮在她身上有些过于成熟了点，但Jasmine笑着回复他，穿衣打扮只是因为职业的需要，成熟与打扮没有关系，而是与一个人经历的多少有关。

　　她来公司是负责建站业务的销售，当时公司的研发部除了主要开发本公司的外贸B2C平台之外，还会接一些外包来的建站业务。亚瑟在研发部负责网站UI设计，Jasmine被安排坐在亚瑟靠背那个座位，以便及时把客户的需求反馈给他。听她在电话里跟客户沟通时，发现她沟通能力还是比较强的，说话的语调与思路完全像一个精通业务的老手。亚瑟一开始觉得，像她这般打扮精致的女人，应该对于时尚与娱乐方面的话题会比较感兴趣，但闲聊的时候，却看出她对于这些并不了解太多。她不玩微博，也不追剧，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浪费时间的事情。她的桌上时常摆着英语或者销售类的书籍，不忙的时候她就守着书度过，老板因为她的业绩一直都很不错，所以也很赞同她学习的事。

　　相比于公司其他的女孩，要么有些高冷，要么有些性格泼辣，她算是比较容易接近的。亚瑟跟她聊天，总觉得她的语调里有一种男人般的直爽，在他看来这与她内敛的装扮似乎有些不一致。与研发部的同事渐渐熟悉后，Jasmine有时会毫无顾忌地加入亚瑟他们的话题，而亚瑟和研发部同事们在枯燥的编码工作之余所谈的话题无外乎游戏，以及女人。因为有Jasmine在，大家聊天的时候一开始会有所保留，当大家都明白她那种直爽的性格之后，也就有的没的开着玩笑，Jasmine也不会太在意这些。不过，当男同事们都认为现在的女孩子都太物质主义时，Jasmine会毫不给颜面的怼回去，说这种偏见只不过是男人为自己的无能所找的借口。有时候，Jasmine说的话挺伤男人自尊的，比如说婚姻的问题，她认为女人追求物质没有错，每个人都有追求更好的生活的权利，然而男人无法提供这些的时候就会觉得女人太物质，而事实上他连获得这种生活的强烈愿望可能都不曾有过。亚瑟听着感觉有些难堪，但她所说的那些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只是亚瑟和研发部同事们因为面子而表面上不愿意承认罢了。虽然争论的时候不给情面，但争论过后Jasmine马上又恢复到轻松的一面，说她的话没有针对谁，希望不会伤到大家，只是希望能够消除偏见，对大家都好。研发部的男生都觉得她算是个厉害的女人，最好还是不要轻易跟她争论男女话题。大家争论男女话题的时候，亚瑟都是扮演倾听者的角色，从未明确表露过自己的观点。事实上，亚瑟觉得Jasmine说的那些男人拥有的烂毛病没必要藏着掖着，承认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说出来只怕研发部的同事们会想入非非。

　　因为业务需要，亚瑟有时候会跟Jasmine接待各种客户。那些客户的公司都是2000年至2008年期间发展起来的传统企业，在移动互联网的浪潮下，不得不寻求转型。亚瑟主要应对的是客户所提出来的一些专业方面的问题，而Jasmine所应对的说简单也不简单，就是多少钱的问题。与客户洽谈的时候，Jasmine所表现出来的成熟的一面让亚瑟有些惊讶，无论是揣摩客户的想法还是应对客户的挑剔要求，她都能灵活应对。在这些疲态尽显的中年男人面前，Jasmine表现出她活力的一面，准确地把握住客户们的心思，一次次说服他们升级建站的套餐，而在亚瑟看来，如果网站只是用来展示企业的产品，根本无需添加那么多功能。
　　等客户离开之后，亚瑟有些疑惑地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认识她，Jasmine笑着说她有时候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认识现在的自己。

　　七月盛夏的傍晚，亚瑟开着公司的车载着Jasmine从惠州见完客户之后回深圳，经过深圳湾滨海大道。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夕阳碎成点点金黄，从红树林湿地公园钻出来的海鸟向着夕阳的方向飞去，车里放着周杰伦的《明明就》，Jasmine跟着歌声哼着“海鸥不再眷念大海，可以飞更远......”亚瑟无暇顾及美景，想着心事，昨晚爸妈给他打来电话，跟他提出回家工作的想法。其实亚瑟只不过来深圳还不到一年，但他却已感到有些厌倦了，大城市的灯火下他却找不到回家的路来。突然，Jasmine指着车窗外欢乐海岸外墙上的巨幅演出海报叫了一声“快停车！”下车后，Jasmine兴奋地向公园的大门跑去，她指着海报说，是今晚，逃跑计划的演出。然后，她对着还坐在路边车里的亚瑟喊，问他要不要一起进去。亚瑟内心彷徨，看着手机里爸妈在微信上刚发来的信息，没注意她在问什么。Jasmine返回时，递给他一张票，亚瑟想想，听一场演出也许能让心情暂时变好一些吧。

　　演出的舞台是搭建在欢乐海岸公园里的一个人工沙滩上，旁边是一个人工湖，隔湖相望的是华侨城富丽堂皇的商业地产。亚瑟好不容易跟着Jasmine挤到了靠前的位置，虽然夕阳已经落下，但热浪并未退去，但炎热并不能阻挡看演出的人们的狂热。亚瑟环视四周，都是一张张年轻的稚气的学生脸，他感觉自己不属于这样的场合。他再看着Jasmine，只见她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几缕发丝贴在侧脸，眼神中充满期待地看着舞台，显得妩媚动人。亚瑟打开手机，按下了这沉醉的画面。那晚的演出其实是一个拼盘演出，逃跑计划直到最后才登台。他们的人气果然是最高的，一上台就点燃了现场的热情。当唱到《一万次悲伤》时，亚瑟注意到Jasmine眼睛湿润了，她一遍遍地用手拭过脸颊，不知是在拭去汗水，还是泪水。

　　演出结束后，Jasmine建议到海边栈道走走，而亚瑟也正是这样想的。夜色温柔，海风轻拂，酷热退去，栈道边的石凳上坐满了乘凉的人。Jasmine和亚瑟沿着栈道前行着，聊着今晚的演出，但彼此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来到一处石凳旁，Jasmine坐上去，脱掉脚上的高跟鞋，然后走到海水里，展开双臂，轻轻地哼唱着“风吹来的砂落在悲伤的眼里，谁都看出我在等你......”亚瑟则坐在石凳上，静静地欣赏着眼前的景和人，心想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魔力，竟然让他浮想联翩。Jasmine回头望着他，然后笑着问他是不是在想什么心事。亚瑟显得有些窘，为了掩饰，他就把自己之前的烦心事说了出来。Jasmine听过之后倒觉得这不算什么事，回家也好，留在深圳也好，并不存在哪个是更好的选择，因为人只能活过一次。然后，她又说，人最难走出的魔障就是患得患失，但迟早有想明白的那一天。亚瑟听得朦朦胧胧的，或许她只是在随心所欲地说着一些她自己都不认真对待的话。亚瑟对她说，他觉得她是一个难懂的女人。Jasmine笑着说，为什么要懂她？人懂自己就行了。亚瑟又说起刚才的演出，她听到逃跑计划的歌时候流泪了。Jasmine脸上的笑容收敛起来，她望着海湾对面的群山，说起了她的故事。

　　Jasmine是广东女孩，来自云浮，其实从她说话的口语亚瑟就感知到了。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被生母送到养父母家。她说，在广东很多地方，重男轻女的思想很严重，甚至一些地方还发生过很多弃婴的事儿，一些女婴刚生下来就被抱到海边，被海浪卷走。她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养父母家庭条件算不错，对她很疼爱，虽然家里随后又添加了一个妹妹和弟弟，但爸妈从来都没有偏心。高考那年，她没能考上大学，早早地进入社会。她尝试过很多工作，售楼顾问，大卖场的化妆品销售员，酒店的前台，还开过淘宝店铺卖衣服，最后她觉得自己还是喜欢销售这份工作。她准备等自己积累了足够的钱，就自己开一个店。

　　《一万次悲伤》是她前男友唱给她的歌。他跟她相识在一次驴友活动中，她觉得他很开朗，阳光，而且帅气，这些都是比较讨女孩子喜欢的特征。最关键是，男孩是一个很上进的人，自己开了一个卖电子烟的小公司，全心全意投入在创业中。在南澳海滩的一次篝火晚会上，他弹着吉他唱着这首歌跟她表白，Jasmine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她那一刻觉得幸福这么真实。和他在一起后，她一边在公司上班，一般帮一下他的忙，也算是过得比较充实了。

　　直到有一天，他突然跟她提到结婚的事情，这使她感到毫无防备。她也想过结婚的事情，只是认为目前的条件还不够成熟。她出生并一直生活在广东，她对跟他回湖北老家生活有些犹豫，她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那些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们。男朋友跟她说，先成家再立业，只有成立家庭后才能使他安心去做自己的事业。Jasmine跟他请求，给她一些时间认真想一想这件事，至少要跟她父母商量过后再决定。

　　过了几天，男朋友打来电话跟她提分手的事，他觉得她不够爱他，不然的话不会因为他目前的经济状况而拒绝结婚，还说他原本以为她是一个不那么世俗的女孩，最后才看出来原来她跟一般的女孩没什么区别。Jasmine一开始觉得天仿佛都要塌了，但伤痛过后，她认清楚了事实，原来她所迷恋的他说到底也不过如此。告别这段感情，Jasmine感觉轻松了很多，那些甜蜜的幻影都已经随岁月飘散，不再把她纠缠在过往里。

　　三个月前，她刚刚再次见到了她亲生母亲。她说，她对于生母没有太多埋怨的情绪，只是觉得要接纳一个自己感到完全陌生的人成为自己的亲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然而，事情并不仅仅像她想的那么简单，认亲是有目的的。原来，她生母把她送出去之后，又生了两个男孩。如今，那两个男孩都已经长大，不过不是太听话，在外面也不知道从事什么乱七八糟的行业，对父母亲并不是太孝顺。她生父母因为两个儿子的事情操碎了心，身体都不是太好，尤其这几年生活得比较艰辛，最终父亲已于今年不久前离开人世。生母听说Jasmine现在发展的不错(其实这二十多年来她都在打听着她的生活)，于是就想投奔她来。她养父母其实并不反对她认亲的事情，而且跟她说，既然已经长大了，很多事情他们也就不再参与了，该她自己拿主意了。如今，生母与她生活在一起，Jasmine对于人情冷暖多了一份感受，也多了一份理解和宽容。

　　亚瑟继续开着车，Jasmine点开播放器，是王菲的《开到荼蘼》。她问他，你看到过荼蘼花吗？亚瑟回到，没有。Jasmine点开手机，是一张荼蘼花的图片。她有些感伤地说，荼蘼花开过后，春天就结束了。亚瑟说，花开过后就是成熟的季节了。Jasmine脸上的感伤化为笑容，说他其实挺懂女人的。亚瑟在想，他真的懂女人吗？亚瑟无奈地承认，Jasmine对他来说是一个危险的存在。

　　年底的公司年会上，Jasmine获得了最佳员工，公司的业绩因为她的加入而增长了15%。过年回家前，她提出把自己的奖金拿出来请大家去世界之窗爵士花园酒吧玩。那天晚上，受邀请去的都是研发部的同事，有人跟她开玩笑说是不是她平时说话伤人，这次给大伙来赔不是。Jasmine笑着说，是，也不是。然后，她端起酒杯，脸上显得认真起来，说今年能够获得最佳员工，也有大伙的功劳，如果不是研发部的连续加班赶工，她也不可能按期向客户交差。喝完那杯酒，Jasmine语调一变，变得爽朗起来，揶揄地说如果不是她在业务上独挡一面，在座各位的年终奖估计也要大打折扣，所以她当初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就算功过相抵了。亚瑟回想起那些伤人的话，现在想想更像是对安于现状的一种鞭策。男人总是觉得被女人伤了面子很不是滋味，但事实就是正因为女人说出了真相，所以男人才觉得愤怒。Jasmine走到亚瑟面前，她脸上有些微红，冲着他笑着，说她的客户对于网站的UI设计十分满意，这都要感谢亚瑟的才华。其他的同事开始揶揄，问Jasmine该如何报答他呢。Jasmine脸变得更红了，她慌忙地拿过酒瓶，再倒了一杯酒，说声“加油”，然后一干而尽。亚瑟微笑地回答道“你也是”，然后举起酒杯。亚瑟知道他以后再也不会浮想联翩了。年后，亚瑟离开了公司。

　　记忆的音符从过去又跳回到现在，亚瑟打开了手机，找到那张侧脸的照片，沉醉在这荼蘼花开的季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