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愤怒回首》山住一君

1、第 1 章

　　时值深秋，由于公司转型，我辞掉了工作，正在四处面试。屋漏偏逢连雨天，在深交所做审计的室友告诉我月底之前会搬走，要去上海那边寻求发展，接着房东通知我下个月起房租要涨15%。虽然我早已经看透了房东们的涨租套路，但还是没预料到这次涨租的间隙这么短。我踌躇过后，在58上发布了合租广告，如果月底之前还没找到合租的室友，我就准备把房子退掉，搬到关外去住。不多久，我面试进了一家新的公司，公司所在的大楼在深圳中心公园附近，可以俯瞰莲花山和笔架山之间那一带的风景，离我租房的地方比上一家公司还近了很多。然后，我就回到老家来了，参加堂妹的婚礼。

　　半夜，在回深圳的火车上，在微信上有一个陌生人加我好友。我看到他头像是一个比较帅气阳光但个子比较单薄的男孩，背景是深圳湾公园。通过审核后，他发来信息说他要跟我合租。我问他什么时候方便看房，他说不用看房了，直接按照我在58上发布的价格给我转了一个月的房租。他说，他现在经济有点困难，房租只能一个月一个月交。我也出于一种本能的信任，没要求他给押金。然后他说，他正在需要处理一个棘手的事，要过两三天才搬进来，我欣然同意了。

　　大概过一周，他还没有按照预期搬进来，我想他是不是不准备租了，正准备把租金退回给他。然后，在星期天那天晚上，他终于发来信息，说今晚上搬进来。我在约定的地方等他，只见一个瘦削的男孩托着一口比他矮不了多少的行李箱向我走来。他很爽朗地叫我大哥，然后自我介绍，他叫阿敏。虽然个子不高，但他很会做造型，发型和衣服搭配得很得体，给人一种很帅气干练的感觉。然后，我又得知他来自湖南常德，和我也算是老乡。我提出帮他拿行李，他坚决谢绝了，我估计是他以为我看着他个子矮小所以就提出帮忙一下，所以有些不忿吧。其实，我似乎没有这样的意思。但后来与他接触了一段时间之后，我明白了他是一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搬进来后，我们俩的作息时间恰好倒转过来。我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正在整理自己，准备出门上班。但他上班的地方就在就在楼下马路对面的那家日本人投资的永旺超市，在二楼的热风时尚店做导购。只有到了周一那一天，才全天休息，而我才有机会跟他多接触，也对他有了多一些的了解。他跟我说，搬进来前的那几天，他正在上一家公司讨薪。那家公司是在福田少年宫里面的一家少儿培训机构，他在里面教小朋友弹钢琴。就在上个月，培训机构的老板跑路了，整整三个月的工资还没发给他。他四处打探老板的下落，要求至少要把当月的工资给结了。结果，老板只在微信上共享了一个实时地址，那是远在新加坡的某个地方。没几天，物业公司就过来收房子，他不得不搬离公司的宿舍。

　　他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并没有流露出太多愤懑的情绪，说完之后只是有些不屑地总结道“不要愤怒地回忆过去”，也不要去怨恨那些人和事，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跟他渐熟了一些之后，我请他到福田体育馆里面的电影院看了《血战钢锯岭》，他也用他的员工卡帮我在他店里挑选一些新上季的衣服。周末的晚上，我俩就会去楼下那家重庆麻辣烫店吃点夜宵，借着酒意他的话也多了很多，跟我聊起来他过去的生活，最后总是总结到，“不要愤怒地回忆”。我一开始不明白这就话到底有何深意，直到后来他才告诉我，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首歌，英文名是“don’t look back in anger”,英国绿洲乐队的一首歌。

　　他说，每次回望往事，都会让他对生活有更多地理解，距离人生的真理似乎又进了一步。阿敏生活在一个四口之家，爸爸和妈妈，他和弟弟。爸爸从事钢材生意，家境也算是比较殷实，虽然说不上大富大贵，但衣食无忧，还能支撑他参加课外的培训。从小，他的身子就比较弱小，爸妈看到这种情况，决定让他学艺术，将来做个老师或者从事文艺工作，也就不用吃体力活的苦了。到来培训机构，里面的老师说他这个小孩浑身都有一种音乐家的气质。他跟我说，他也不懂何为音乐家的气质，可能是指他的手指比较修长吧。于是，他在6岁的时候开始跟着老师学钢琴，从巴赫，莫扎特，到贝多芬，肖邦，再到柴可夫斯基，巴赫玛尼诺夫。他说，在钢琴声中，他感受到一种灵魂的颤动，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上初中的时候，通过钢琴，他结实了自己的初恋。她是他所在初中学校的一个老师的女儿，和他在同一个培训机构学钢琴。他跟她相识是在一堂四手联弹课上，老师教他们弹《不能说的秘密》中周杰伦和桂纶镁弹的那首曲子。偶尔，弹错的时候，他俩的手指就会不小心碰到一起，然后两个人都有些羞怯地笑着。虽然这听起来有些像文艺电影里面的场景，但在他说来显得很自然。学钢琴是很枯燥的事情，但因为和她在一起，所以他并不觉得练琴是一件很折磨人的事。初中毕业之后，俩人考上了同一所高中。

　　高一的某一天，妈妈在电话里痛哭，说爸爸没了。那是一次意外，他爸在从货车上卸材料的时候被滑下来的钢筋贯穿了整个身子。他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看不出有感情的流露，常人可能会觉得有些冷血，而我想到的是过度悲伤过后的麻木。
　　父亲入土为安后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跑到学校练琴房一遍又一遍地弹着帕赫贝尔的《卡农》，帕赫贝尔当初创造这首曲子也是为了纪念自己过世的亲人。只有音乐能够表达他对逝去的生命的追忆，那些与父亲在一起的温情时刻在钢琴声中回荡着，在时光的长河里生命的逝去不过一闪而过的流星，但在生者的记忆中继续发光发热。
　　悲伤过后，是现实生活的残酷，高中音乐生的阿敏和读初三的弟弟的学业成了家庭不能承受之重。有一天，母亲怀着内疚的心情跟他俩说，她认识了一位叔叔，人挺和善，想要加入他们的家庭。母亲哭诉着说，她这样做对不起他们的父亲，但是她更不能对不起他们俩兄弟。短暂的沉默过后，阿敏说他没有意见，弟弟附和了哥哥。阿敏说这些事的时候，一直都是很平静的样子，他对于人情冷暖有一种豁达地理解。
　　叔叔加入他们家庭后，主动去亲近兄弟俩，很关心阿敏和弟弟的学习情况，他们生日的时候都会给他们买礼物或者给红包。尽管如此，他们兄弟俩一直都叫他“叔”，这让母亲有些难堪，于是去尽力讨好自己的新丈夫，算是补偿兄弟俩对他的疏离。叔叔接手了父亲的钢材生意，并且打算到镇上买块地基建一栋门面给兄弟俩，一人分一层。母亲也暂同这个想法，毕竟父亲去世的早，为了兄弟俩以后的婚事还是要早做准备。面对母亲和叔叔为他做的考虑，阿敏有些不知道如何面对，因为他还没调整好自己来适应这个拼凑起来的家庭，他很清楚这个家庭不是建立在亲情的基础之上。
　　阿敏没有像励志电影里的主角那样很快从悲伤中重新站立起来，他无时无刻不中怀念往日的岁月，学习上的心思被分散到对往事的怀念之中。他也有过强烈地想要承担起家庭责任的愿望，但一想到自己瘦小的身体和被拉下来的学习，他就不知所措起来。后来，他越来越深信，只有钢琴才能拯救他脱离困境。在琴房里，他把练琴当成是一种灵魂升华的喜悦，不只是为了高考，不只是为了混口饭吃。高考那年，他的专业成绩达到了一本线，但文化成绩只却连本科线都没上，最后被一所不知名的专科院校录取。
　　身材瘦小虽然时常使他产生对命运的无力感，但也赋予了他一种天然的文艺气质。在新生文艺汇演上，他上台弹奏了马克西姆的《克罗地亚狂想曲》，台下的那些女生为他惊呼，这使他既觉得羞涩又对生活重新信心满满。在女生中，他成了很受欢迎的男生，他也享受着这份特权。班上女生参加校园十佳歌手大赛，总会邀请他伴奏。他加入了学校的音乐协会，经常会接到一些演出。他乐此不疲地展露着自己的音乐才华，不为获得多少金钱上的回报，只是为了享受音乐带给大家和自己的快乐。
　　一个晚上，参加完一个演出后，他独自走在通往宿舍的校园大道上。他还在回味着台下的人为他的演出所发出的赞叹声，然后妈妈给他打来了电话。他隐约间猜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电话里妈妈哭诉着说是她太傻了，让那个叔叔走入他们的家庭。叔叔展现在他们面前的都是假象，如今他终于露出人性中不堪的那一面。阿敏此时不再称呼他叔叔，而是改口说“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帮他们一家人在镇上建了一栋房子之后，就提出离婚的要求，并且要求把父亲的产业分给他。那个男人认为，他已经给他们付出的够多了，新建的房子就算是买断他父亲产业的交换价，或许还有多余。母亲是坚决不同意的，不是不同意离婚，而是不愿意转让父亲的产业。阿敏深知自己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太多说话的权利，毕竟高中加上大学这几年他的学业都是靠着那个男人的钱来支撑的。
　　那天晚上，他是无眠的。他想摆脱这世俗的丑陋，可每次他从音乐中得以满足之后，世俗总会再次让他陷入到苦恼之中。他想寻求灵魂的愉悦，但□□就像一个牢笼，把他的灵魂牢牢困住，使它被拉扯，被扭曲，被撕裂。烦扰被计算成金钱，他在计算着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守住父亲留下了的产业。其实，他知道要守住父亲的产业，只需放弃那栋新建的房子。阿敏说，从此之后，他再也不想再占到别人的好处。他深刻地醒悟，每占一次别人的好处，都要付出代价的。
　　当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算得的结果告诉母亲时，母亲只是一直哭诉。她恨自己的无能，无法承担起家的重担，轻易地外人获得可乘之机。阿敏刚开始也觉得母亲有些自私，自己无力承担家庭的责任，就把责任寄托在外人身上。但阿敏后来又在心里为母亲开脱，父亲在世时一直在外面打理生意，她在家独自一人照养两个孩子已很不容易。母亲也想不到其他的解决办法，听从了儿子的想法，只是又开始为儿子将来的婚事担心，没有了房子，将来拿什么结婚。阿敏安慰着母亲，他工作后自然可以自己赚钱买房子，那时的他对于未来充满信心，现在他再回忆起自己的话时，带有一种黯然的神色。
　　毕业之后，他先在长沙工作了一年，也是做培训老师。他很喜欢长沙那座城市，如果不是因为工资一直达不到自己的预期的缘故，他不会想到跑来深圳这座炎热而又快节奏的城市。如今，他也终于跟我表明内心的打算，目前的工作只是一个过渡，等他还完借的朋友的钱，就准备离开深圳去珠海。他说他的几个发小在珠海那边做老年人保健品销售，月入还挺不错，一直叫他过去做，他也想跃跃欲试。音乐是他的毕生的热爱，但并不能给他带来足够的金钱上的回报。而且，当他用音乐作为自己的谋生工具时，他感觉不到音乐带给他的快乐了。
　　不知不觉，我们谈到了爱情上来。我跟他说，像他这样有才华的男生应该有很多女孩子仰慕的。他微笑着，说现实中的爱情总是让他怅然若失，他宁愿在音乐中感受那种纯粹的爱的震撼。他自嘲地说，自己如今吃饭都严格按照自己的预算，根本不敢想到爱情。虽然店里有个女孩子对他有好感，他也觉得对方属于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但他目前连约对方出去看个电影都有踌躇再三。他是一个比较爱面子的人，丝毫不想让女生看到他目前窘迫的状况，所以选择暂时远离爱情。
　　年后，告别家乡的寒冷，再回到这座已经春意盎然的城市。阿敏从老家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跟我聊了很多，说母亲一直在关心他的婚事，其实他过完年也才24岁不到。弟弟马上要参加中考，他所有的重心都放在弟弟身上，同时扮演起父亲和哥哥的角色，给他经济和心理上的支持。目前正处于换季，我去他上班的店铺买了几件衣服和鞋子，也算是帮他冲点业绩。但店里的生意有些惨淡，他萌生的去意更加强烈。
　　三月份的一天，潮湿而又炎热，那天晚上是国足在长沙踢韩国，历史性地获胜了。我们都很兴奋，阿敏说如果当初他选择继续留在长沙，就不会错过现场的狂热气氛了。我们又去到那家经常去的重庆麻辣烫店吃了夜宵，算是庆祝一下。喝到劲头，我们都无所顾忌地发表起对生活的看法，不过我记不清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但记得阿敏说的。他说，人生就像中国足球，总是让人一次又一次地失望和沮丧，但也会夹杂喜悦，就像今晚的胜利。正是那么多的失望和沮丧，才使喜悦显得那么珍贵和难忘。
　　三月底的时候，阿敏离开了深圳去了珠海。他没有抱很大的期待，但他觉得人生应该去尝试。之后，两年多，我没有跟他太多的联系，只是发现他的微信头像换了：在一片蓝天下的草地上，他那自信阳光的姿态依旧......
　　晚上，吹着夜风，我在跑道上挥洒着久违的活力。耳机里响起绿洲乐队的这首歌《don’t look back in anger》,往事仿佛在夜色中弥散开来。
　　Slip inside the eyes of your mind
　　Don’t you know you might find
　　A better place to play
　　...
　　But all the things that you’ve seen
　　Will slowly fade awa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