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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舞者 ...

  •   他一路行进,将自己关进安静地后台,反复在这里他如鱼得水一般呼吸到了自由的氧气。

      他母亲已经在后台忙活了半天了,她风尘仆仆但又不失优雅,她两鬓略斑白却依然风姿犹存,平常人能一眼窥见这位年过四巡的女人当年的风采。

      许景望进了后台,然后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摊成一团柔软的泥浆子。

      现在,他的周围几乎全是高跟鞋与皮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摩擦的‘叮咚’‘啪嗒’声。

      母亲身边围绕着三四个助理小姑娘,她们穿着红色的衬衫,胸口系了一枚粉红的蝴蝶结。粉扑扑的姣美脸蛋上盖着浓妆,下身着黑色包臀小围裙,肉色丝袜以及黑色高跟鞋。与母亲那蓝色的长裙晚礼服,灰色纱巾披肩,黑色长筒丝袜,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对比。

      在许景望的眼中,母亲就像一颗蓝色蒲公英,女助理们宛若红粉花蝴蝶,还有几个身着黑色西服西裤,黑色皮鞋,耳边带着通讯器的男助理,他们如工蜂一样勤劳地忙碌着。他们组成了这钢精水泥森林中的一种‘生态’。

      这种——生态,看起来像是莫奈的《日出》,它们是不同的色彩,但是组合在一起——重叠,交相辉映,就莫名的和谐。

      但是许景望总觉得这种和谐当中少了点什么,每个人都像工厂当中插上电就会转动的机器,他们忙碌不停地运转着,在一派和谐中分开、交叉,组成一条条平行线,或者交叉线,或者什么别的杂乱无章的图形。

      “妈,我来了。”

      “我看到了,你先坐一会,我要再把这个企划案改一下。等一会……”她的声音逐渐变小。

      “什么?”许景望让她重复一遍。

      “我说等一会给你介绍一个重要的人,你一定要表现良好。”母亲说。

      “哦,是谁?”他问。

      “你的未婚妻。”母亲说。

      “什么!未婚妻?我才大学二年级!”许景望从沙发上坐起来,他受惊的样子像极了见到了狮子的非洲斑马。

      “所以是未、婚、妻……哦,对了,她的妈妈可是某个的大人物的女儿,对我们集团相当重要。所以你……”母亲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了一眼儿子。

      “因为对我们集团相当重要,所以我要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结婚,你以为现在是两百年前吗?”许景望扯了扯嘴角,因为事实来的太突然,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一时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情绪,他的笑容僵在那里像一具尸体。

      母亲一边接过助理手中项目订单,一边在最末尾一页签下姓名,她还不忘抽空转过头来对她儿子说:“我等下会带你去见她,她很漂亮。大学是在国外念的,成绩全A,对了,她还养了一条金毛犬,我想你们会有共同话题的。”

      “金毛犬?!”许景望突然瞪大了眼睛:“算了吧,妈妈。一条狗竟然能成我们的共同话题?”

      “你要乖,听话,做个听话的好孩子,一会去见她。哦,听我说,你应该把最后一页翻给我,这样我好签字……还有像这样的……下次你们可以自己处理,不用给我看……外面现在怎么样了……嘉宾到场了吗……”

      「她忙碌的身影像幽灵一样回旋于后台,高跟鞋的‘笃笃’声演奏成了交响乐。

      我的声音没能再突破重围进入母亲的耳朵。

      于是这场对话又变成了无声的默片。」

      许景望在他的日记本里如此描述那一天的经过。

      「循环、再循环,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像默片电影一样寂静无声,却又在电影院中不停循环,人们来看我这场电影,要的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间,他们端着爆米花看着我的喜怒哀乐,却全然不往心里去。电影结束后,他们就会回到自己的人生,把我忘记。

      那天我见到了我的‘未婚妻’,原来她就是那个在周年庆上撞到我的女孩,我称她为‘芭比娃娃未婚妻’。

      芭比娃娃未婚妻叫罗茜,她站在人群中间,穿着白色的连衣裙,是那样耀眼。她有一头乌黑的秀发,瓷白的皮肤,当她注视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的眼睛中有一汪清泉。

      我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几乎有一种神奇的能力,可以从一个陌生人的眼睛里读出他的品质。有些人是坚毅,有些人是迷茫,有些人是狂热,有些人……是混乱。

      我记得有一个词,是英语,叫做chaos。当我第一次在课堂上学到这个词的时候,我的脑海里闪现的竟然是我的母亲。

      但是罗茜相反,她眼睛里面是完美的,并不混乱,她拥有许多品质,上进,对自我高要求,对生活有一种接近强迫症般的掌控,令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跟她两条腿上一般高且与水平线齐平的短袜一模一样。

      她是我所见过的,对自己着装要求最高的女性。她眼中的品质,跟我在那些成功人士商会上见到的男女十分相似,我坚信她以后会是个出色的人。

      尽管她跟我一样才大学二年级。

      但她的眼中已经毫无稚气,像那坚韧的、时刻准备着向更高领域发起挑战的格斗家一样成熟理智。」

      “哦,原来是你,我真没想到。”

      “我也是。”

      “你很喜欢发呆吗?”她用一把银色刀,切割着牛排,然后抬头扫了许景望一眼。

      “不,我只是……最近……”他用银色叉漫无目的地戳刺着盘子里的牛肉粒,却并不打算把它们串起来食用,只是无聊地刻板行为。

      “对了,你也是大学二年级吧。我的专业也是经济学,这一点我们相同。你有在考什么证书吗?在准备CFA……?或者别的什么……毕业后想去哪个投行工作呢?”

      “有的,嗯……CFA过两年再考虑吧……目前在音乐社有一份兼职工作,没办法考证,嗯……你对外国文学感兴趣么……我听说你在英国念书。”

      “额……没有,我把时间用来整理自己的专业。为什么你不考证呢,我是说……在我们这个年纪应该把时间用在提高自己身上。”

      “嗯,没错,我的同学都在考证,我也有此打算……而且我没打算去投行工作。”许景望说。

      “哦,对,你有自己的公司要继承。不过为什么去音乐社打工?以你的身份大可不必……”她呷了一口红酒,表情有些费解。

      “我只是喜欢那个氛围,我在音乐社有几个朋友。我可以送你几张黑胶唱片,很好听的。额……听说你还有一条金毛犬?”

      “你是说染着红头发的那种吗?”

      他回想起前几天那次在西餐厅的约会,继续在纸上写道:

      「那是我经历过的有史以来最糟糕的约会。我们在餐厅里像个木偶人一样面对面而坐,我们享用着最贵的牛排还有红酒,但我感觉苦涩无味。她太上进,让我感觉到自惭形秽,我想我配不上她,或者……」

      他的笔顿了顿,犹豫了片刻,接着写:

      「我不想承认一个事实,她让我感觉到自己很其实很幼稚。」

      “呼……好冷。”许景望放下手中的笔,呵了口气,搓搓手。

      身边的小狗像看准了时机似的从厨房跑出来,跳到许景望的身上,不停地用头蹭他的手。

      “汪汪——”

      “安尼,安静点。”

      安尼是他继安娜之后养的一条公贵宾犬,它正处于青春期,相当有活力。

      “汪——”

      “安尼……我在写日记,安静点。刚才给你的狗粮吃完了吗?”

      他站起身来去厨房查看,然而很快他发现厨房已经被安娜搞得一团糟。

      “天啊,你做了什么……你真的……”许景望已经不打算对安尼的智商抱有指望,这已经是它第不知道多少次把厨房搞得一团糟了。

      地上散落着几个爬满狗爪印的西红柿,啃了一半的洋葱,泼倒的牛奶,以及躺在牛奶浴中的干意大利面条们……

      许景望的脑海中闪回了那个充满绝望的公司周年庆。

      “chaos……”这个英文单词在他的脑子里挥之不去。

      当他收拾安尼泼在地上的牛奶时,意外发现了当初跟牛奶盒一起放在台桌上的纸条。

      一张水红色的便签纸被打湿后黏在牛奶盒底部。

      许景望回想起了留给他这张字条的人,是他在音乐社打工的朋友。

      字条上写着:wise club,明智街21号。

      这是个酒吧,在此之前他一直犹豫要不要去,他不知道这张纸条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在了他面前,但至少有一点他可以肯定,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去了。

      在此时他还尚且不知,未来即将发生一场几乎是命运的相遇。

      明智街上闪烁着仿佛永远数不完的霓虹灯,像极了鸡尾酒的颜色。

      或疏狂或失意的人来到这里报团取暖。

      在许景望的二十年人生里,虽然身边有这样朋友,但是身为一个还算循规蹈矩要求甚高的家庭环境下长大的孩子,他总觉得不能切身体会到那些尝试毒品和烂醉酒吧的人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毒品,酒吧,化着浓妆的女人,好像离他很遥远……

      但在这一刻,他又感觉如此之近。

      近到他与她们的呼吸都连在一块儿……

      “你来这里想干什么?喝酒,还是找女人?”他在音乐社的朋友育英搭着他的肩膀问。

      许景望往沙发里一窝,手上端着一杯蓝色鸡尾酒,轻轻呷了一口:“什么都不为,我只不想一个人在家里待着。”

      “你不是刚刚订婚吗?其实我真搞不懂你们这些富二代在想什么。”育英说。

      “大学二年级就订婚的富二代还能想什么。”许景望说。

      “那个女人也是有头有脸的吧,长得漂亮吗?”育英问。

      许景望有些不耐:“再替我换一杯酒吧,这杯太难喝了。”

      “那是你没喝惯,你以前从来不来我们这些地方的,让我来给你介绍,这是蜜蜜小姐……”育英热情地勾搭过来一个穿着深红色背心的女孩,她看上去莫约才十六七岁,一脸的稚气,却化着与其年龄不相称的浓妆。

      “蜜蜜小姐是我们这里的大红人,她很乖,她妈妈一直照顾着她……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她妈妈提……”育英说。

      她的脸上有种不合时宜的天真,在这灯红酒绿的地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眼睛里是一片迷茫,里面仿佛住了一个黑洞似的。

      “还有她的妹妹,甜甜小姐。来,打声招呼,这是许少,他家有个大公司。”育英继续介绍。

      “你好,许少,我是甜甜。”另一个身着银白色礼服的女孩进入了许景望的视线。她给人的感觉比她姐姐蜜蜜小姐要活泼,眼底也更有东西一些,不过大多数还是欲望,对金钱对异性的欲望。她的眼角眉梢都给人一种轻佻和钻营的味道。

      “别叫我许少,我不来这一套。”许景望搓着胳膊上渐起的鸡皮疙瘩,推了育英一把。

      “可她们吃这一套,如果你不是什么‘总’,什么‘少’,她们很快就没兴趣了。”育英解释说。

      许景望看了看甜蜜两姐妹,又看了看育英,说:“你在她们面前这样说好吗?”

      育英笑着道:“她们不在乎人们怎么评价。”

      许景望点点头:“好吧。”

      这是来这里后第一次,许景望觉得自己并不属于这里。但是鸡尾酒的味道让他欲罢不能,他已经有点儿醉了。

      他的目光渐渐从甜蜜两姐妹身上挪开,挪到了不远处的舞台上。激光灯打在一个身材纤细地男性舞者身上,他在舞台正中心扭动着身躯,身上穿着宝蓝色的紧身衣,在激光灯下闪闪发亮。

      看着他,令许景望想起来一句话——歌是声音的艺术,画是色彩的艺术,诗是说话的艺术,舞是人体的艺术。

      他的存在,仿佛就是在用身体在表达美丽。

      令许景望看得忘了挪眼。

      “他真漂亮。”许景望不知不觉就呢喃了出来。

      育英说:“谁……好漂亮?甜甜还是蜜蜜?”

      “台上那个。”许景望说。

      “台上……”于是育英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哦,那是余风,他来这里驻跳好几年了,不过这里没人跟他熟。”

      “为什么?”许景望问。

      育英的脸上流露出不屑的神情,他扬了扬眉毛,歪着嘴说:“清高呗,他下了场谁都不理。虽然我们搞音乐的已经够清高了,不过他更厉害一层。”

      这种说法倒令许景望来了兴趣,育英是有名的‘情商高’,能让他公开进行褒贬的人很少,这个余风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

      “怎么说?”许景望的目光仍流连在舞台中央。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明明跟这里格格不入,但是又选择留在这里赚钱。我们对他的信息知道得很少,他原来是个跳芭蕾的,后来到这里来跳现代舞……老实说,他的现代舞没有芭蕾跳得好。”育英说。

      “一个跳芭蕾的……来酒吧……”听到育英这么说,许景望有些诧异,但更多地,他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好奇。原来对周围环境感觉到格格不入的不只他一个。

      “我想认识他。”许景望说。

      “那你可得做好碰一鼻子灰的准备。”育英搂着甜甜笑道。

      许景望在他的日记本里写下:

      「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对另一个灵魂产生了共鸣,有一种强烈的嗅到同类的味道,可是我不敢相信这种直觉真的存在。我想要测验,最好的方式就是认识他。

      他在舞台上扭动着身躯,像一团蓝色火焰,我没有见过如此漂亮的舞蹈。

      我们……在一个阴暗逼仄的楼梯间相遇……」

      “你在跟踪我?”

      “没有,你误会了,我只是……刚才看你跳舞很厉害……额……”许景望一惯在关键时刻就结巴。

      余风褪去一身舞者装扮,现在只着一件深褐色的宽松夹克衫,看上去像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朋克风。他于黑暗中匆忙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人。

      然后,他转过来面对着许景望。他站在楼梯上,对面前的人说:“谢谢。”

      他的面容很瘦削,但眼神却异常笃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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