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四月生

1、第 1 章

　　春日

　　[浅川浩，北野良七相关]

　　1

　　仿佛自百花深处而来，笑容温暖，清澈的光束来自澄明的天空，徐徐流淌在那眉眼间，剥落了一层又一层模糊的氤氲。外套的白色在阳光下耀眼，他身边的鸽子星星点点地在一半浸在阴影里的草坪上悠闲地踱着步，咕咕的叫声湮没在树梢的风吟中，圆润的头，明亮的眼，翅膀的震动连接着头顶碧空上云的轨迹。

　　浅川浩那时正在一生最绚烂却也是最狼狈的时刻，新郎的礼服整齐地穿在身上，手里还握着没有交换的婚戒，匆忙从教堂里冲出来，仓皇的一瞥，却遇见了这样一幅安静的图景。

　　“如果有人问，就说你没看见我，谢谢了。”浅川浩下意识地回头看看教堂半开半闭的大门，暂时还没有人追出来。

　　鸽群中安然的男子点点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鸽子的颈部，那鸽子展开双翅，扑楞楞冲向天空。

　　浅川浩愣了几秒钟，身后来自教堂里的嘈杂一点点接近，他随即转身迅速离开。逃婚这种事情，容不得拖拖拉拉，特别是在教堂里把新娘丢在圣坛前。浅川浩不知道那一刹那自己是怎么想的，看着面前白纱里的那张脸上兴奋幸福的期许，听着耳边的那些海枯石烂誓言，那句“我愿意”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尴尬的安静之后，他居然在双方亲友的众目睽睽中，在十字架上耶稣悲悯的注视里撇下了新娘，撇下了整个婚礼。

　　计程车载着他驶过纵横的街道，楼宇巨大的影在茶色的车窗玻璃上掠过，红黄绿的交通灯交替闪烁，车流人群走走停停，汽笛引擎人声错综交杂。

　　“先生，您到底要去哪儿啊，光说随便，我也……”司机在后视镜里为难地看着后座上这个穿着怪异的乘客，不知第几次问起了目的地。

　　“那我就现在下车！”

　　城市的中心车水马龙的漩涡里，嵌在楼宇上的广告屏幕上溢出五彩斑斓的色泽，擦肩而过的路人脸上的鄙夷或是一句对不起，慌乱的人流中浅川浩在原地似乎一步也迈不开，此时此刻的他一团混乱的头脑里只有一种明朗的感觉：一切都完了，彻底完了。

　　2

　　终于找到了这个住址，这是浅川浩拜托朋友帮自己找的暂时躲避逃婚风波的栖身之所，房子的主人他并不认识，但这种特殊情况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能硬着头皮轻轻敲门。

　　“你是浅川浩？……落跑新郎？”开门的人声音浑厚温暖，清冷的日光灯里他五官的轮廓明晰。

　　“玩儿鸽子的？”浅川浩猛然发现这房子的主人竟然是上午自己逃跑时在教堂门口遇见的那个人。

　　“我叫北野良七，欢迎借宿。”门开了，满眼灯光，和着绿色植物的色泽和芬芳。

　　浅川浩随着北野良七走进去，很简单的装潢，不是出自装修队之手而是DIY的杰作，墙壁，地板，家具的位置和点缀其间的盆栽植物都很精致，处处都没有费力的打点却处处能看出用心良苦。木质的家具样式新颖，粗粝而干净的质地让浅川浩觉得这些似乎是主人自己的随心所欲的木匠活儿。

　　“哈哈，那些都是我自己没事儿弄的。”北野良七微笑着解释，浅川浩朝他点点头。

　　墙壁的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很好的俯视视角，视野里低矮的屋顶鳞次的瓦片像是一章安静的乐谱，树木舒展的纸条伸出带来斑驳的影，远处空旷的天空里游弋着浮云与飞鸟，夜晚应该可以看到星空。

　　“要不要换件衣服，新郎官？”北野问。

　　“我的体型怕是穿不了你的衣服吧。”浅川浩拍了拍西服下面的小肚子，笑得有点儿腼腆。

　　北野良七也笑了，浅川浩喜欢看他笑，里面有简单舒服的温暖却不丝毫显得单薄，明知道笑容背后有故事但是他明亮的眼睛嘴角的弧度却只让你舒心，短短几分钟，似乎就无条件的熟络起来了。

　　“那要不要听故事？”北野一边收起桌上散乱的书本一边问。

　　“还有比我逃婚更有趣的故事吗？”浅川浩松了松领带自嘲地耸耸肩。

　　“如果你想听。”

　　3

　　浅川浩还是不太适应新环境，昨晚被北野良七的故事和自己鲁莽的逃婚折腾，梦里还念念不忘，早晨一起床就朦朦胧胧地找卫生间，北野良七好心地指给他方向，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花盆枝杈，他才真正睁开眼睛。

　　洗漱完毕浅川浩看见北野在桌边读什么，时不时会拿出笔来记录，认真的样子像个学生，手里的笔是古老的蓝色圆珠笔，本子也是类似于课堂笔记的16K硬皮本。细腻的阳光从剔透的玻璃中滤过，轻轻帖付在北野的头顶，肩胛以及手指上，流畅的线条下带着淡淡的影。浅川浩凑过来却发现北野手里的只是一张普普通通的晨报，不免兴味索然地感叹说这些有什么可记的，我都会写。

　　“你是做记者的？”北野喝了一口咖啡，并指了指饮水机和速溶咖啡示意让浅川浩自己去冲。

　　“我在拿《winds》的薪水呢，起早贪黑做牛做马的，”浅川浩手里的杯中慢慢注入了热气腾腾的水，咖啡的味道随着蒸汽一点点蔓延，“累死人不偿命的活儿。”

　　“《winds》？”北野突然放下手中的东西，一直沉静如同深湖眼眸里掠过一丝波澜。

　　刚要细问北野是怎么回事儿，浅川浩的手机忽然铃声大作，他拿起来看看来电显示，是编辑部主任，于是直接挂掉又顺手关了手机。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昨天的错误，没有勇气去道歉或者弥补，也不知道该从何做起，索性就继续逃开。

　　无所事事的浅川浩只能跟着北野良七，他们到北野经常消磨时光的公园去，北野的职业浅川浩也不太知道，大概就是自由职业者之类的，有大把可以自己掌控的时间，不像自己总是被编辑部拴着，时时刻刻都像绷紧的弦，想到这里浅川浩甚至有些羡慕北野良七了。

　　两个人并肩坐在长椅上，远处马路上的喧嚣在长途传播到这里之前就已经被消失了，空气中只剩下春日的安宁恬静，树梢的嫩绿和脚下茸茸的春草蒸发着体内清新的气味，树梢间微露的天空中漂浮着五颜六色的风筝，面前时不时有小孩子跑过，欢笑溅起一串涟漪。

　　北野弯下身子去抚摸脚边的鸽子，浅川浩也伸出手去，但笨拙的动作却惹得它们四散飞逃。北野小心翼翼地抱起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交到浅川浩手中，手心中温热的蠕动带来轻微的痒，浅川浩看着它明亮的眼睛，摊开掌心，一道夺目的白色亮光，振翅搅动的风声里，一片纯白的羽毛缓缓落下。

　　4

　　下午北野说有事情要出去，浅川浩用他的电脑上网，不好意思看那样片儿，只能装作好青年去杂志社的网站瞎转悠。在回顾杂志社一个一个专题的时候浅川浩猛然想起昨晚北野讲给自己的故事，有点儿似曾相识的感觉。

　　男生和女生故事的起始是在大学校园里，是彼此的初恋，樱花道上微醺的风，图书馆里同拿一本书的心有灵犀，电影院周末场的老电影，路边的拉面关东煮，周末的单车田野行……北野将给他的时候语气柔和，语速缓慢，像是慢放的镜头，里面流淌出金色的阳光与成片成片花朵的斑斓色泽。

　　后来女生去了英国，写信给男生的时候用很质地很好的信纸，偶尔打电话伴着窗外河水的声音，男生问是不是康河，女生笑着说康河要和你一起去啊，在春日。然而男生在一次车祸后就失去了与女生的联络，而车祸正是发生在他要赶着去女生最喜欢歌手的新专辑签售的路上。

　　北野的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浅川浩当时还问然后呢，北野摇摇头说没有然后了，晚上没有开灯，只有电脑的屏幕发出幽幽的亮，北野的表情凝重，额发的影掉在眼里，很长一段沉默后浅川浩问，这不是你的亲身经历吧，北野笑了笑，浅川浩第一次见到笑得这么凄凉的他。

　　而面前显示屏上的这个专题……浅川浩想这大概和北野良七的故事有很大很大的关系，他抓起手机想拨通负责这个专题的同事的电话，他太想知道关于北野的故事了，但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却又犹豫了。他还是不敢走出来面对自己的错误，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理由可以跟新娘解释，可以跟父母亲属交代，可以让杂志社的同事不用奇怪的目光注视自己，他不知道。

　　晚上北野良七回来的时候浅川浩正倚在落地窗口看天上流转的星河，这里没有市区耀眼的霓虹和刺破天幕的射灯，低矮的屋檐下暖黄的点点延伸连接成一条柔柔的线，指向远处，上弦月在游移的云层里，黯淡了群星。

　　“怎么不开灯啊。”北野良七顺手打开了开关，清冷的光线没有温度，浅川浩看到他的笑容一如往常的温和。

　　“给你省电啊。”浅川浩指了指外面说，“月光不错。”

　　5

　　电视机里是意甲的直播，碧绿的草地还有奔跑的球员，浸透热情与汗水的阳光，浅川浩和北野良七在沙发上，目光跳过面前的酒瓶零食盯紧球员脚下的小球。

　　“北野你说我要是回去了还会有全尸吗？”浅川浩喝了一口啤酒，清爽冰凉的感觉让他在这个春天的夜晚感到了一点点凉意。

　　“那你不是打算一直留在我这儿了吧，”北野笑笑，“有些东西你必须要回去面对才行啊，躲在这里看球不能解决什么。”

　　“我要是有那个勇气当初就不跑了。”浅川浩把酒瓶举到眼前，盯着墨绿的玻璃瓶中上升的气泡说，“一辈子的事儿我真怕我做不到。”

　　北野摇了摇手里的空瓶说：“如果是责任的问题，我相信你能够做到，你是个很好的男人；但是爱情，我不相信爱情，也不能给你关于爱情的忠告，一切看你自己了。”

　　“球进了！”电视机里爆发出一阵欢呼，浅川浩和北野的目光也一下子聚拢到了屏幕上，进球的运动员伸开双臂飞奔，狂喜的呐喊，队友们聚拢而来相互拥抱，观众席上潮水一般涌动的人浪席卷了这个安静的夜晚。

　　浅川浩看着与自己近在咫尺的北野良七，电视里的光折射在他的脸上，瞳孔里显出不同颜色的光亮。如果能够找到让你相信爱情的证据呢，北野，你会再次相信爱情吗？

　　后来浅川浩想起了自己和新娘的好多往事，想起他们是如何从萍水相逢到一步一步到达教堂的那块红地毯上的；想起当时新娘的父亲是如何郑重地把女儿的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眼中有湿润的光泽；想起那天的阳光从教堂彩绘的玻璃窗里泻下笼罩了自己与面前的新娘，该是多么幸福的时刻却毁于自己的怯懦。

　　他拿出戒指，小巧的钻石借着电视机微弱的光突然爆发出璀璨的闪耀，他想自己是时候回去面对自己的脆弱怯懦，不再逃避了。

　　“要回去收拾你的烂摊子了么？”北野问。

　　“是啊，你说我能搞定吗？”

　　“浅川，你是一个很好的男人，真的。”

　　6

　　第二天早晨告别北野良七的时候天空飘着细雨，浅川浩撑着北野的伞慢慢走在那些低矮的屋檐下，北野在落地窗前向他挥手告别。路过公园的时候没有看见那些鸽子，路面上有一汪一汪的积水，汽车都还开着雾灯，周围是一片灰暗。

　　到了杂志社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打听他认为与北野良七的故事有关系的专题，这是个杂志上泛滥的关于爱情故事，远在英国读书的女孩听说自己国内的男友车祸需要换肾，不顾一切赶回来，而上天也算是眷顾，女孩的器官居然奇迹般的符合手术的配型，男孩垂危的生命得到了救治。

　　由于是几年前的报道了，浅川浩生怕当时负责的老编忘记，但是那个老编却很肯定地告诉浅川浩他记得这件事情，而且记得清清楚楚，因为后来发生在女孩身上的事情让他再也无法忘记。男孩手术后的排异反映很强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脱离危险，而女孩必须回英国继续学业，而她一去就没有回来。

　　一个没有月亮的夜里女孩子在阴暗的小巷里身中四刀，警方赶到的时候鲜血已经浸透了她白色的裙摆，而穷凶极恶的歹徒仅仅抢走了她的手机和手包，本来术后就身体虚弱女孩在异国的医院的悄悄离去，最后的心愿就是不要告诉男孩这些，让他忘了一切，好好生活。

　　浅川浩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故事里车祸之后男孩再也没有见过女孩。

　　“您还记得这男孩女孩的名字么？”浅川浩问。

　　“男的好像姓北野，女的叫安藤春日。”老编推了推眼镜叹了一口气，“这些名字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了。”

　　安藤春日。浅川浩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知道她的样子，从北野的故事里不能判断，词句之间没有一句关于她相貌的描述，只有淡淡的惆怅或是思念，也许是一个短发，消瘦，安静，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吧。

　　浅川浩自己的事情解决的很顺利，他感觉在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有这么大决心，他第一次这么明确的想给一个人幸福，一辈子的承诺，不离不弃的誓言。也许该感谢北野，感谢春日。

　　为被自己抛弃在新娘拭干眼泪，郑重其事地向所有人保证，不再回避“一生一世”“永远”之类的字眼，口齿清晰地说出“我爱你”，很多不是浅川浩风格的事情，但是他全做了。

　　7

　　不久北野良七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收到浅川浩的请柬，请柬是很明亮的红色，有凹凸的玫瑰图案，浅川浩和新娘的名字并列用雍容的字体写在上面。请柬里还夹着张纸条，上面有个网址。

　　北野打开电脑在地址栏认真输入然后回车，网页打开时的欢迎动画是一群飞起的白鸽，阳光蓝天绿地的背景，一篇正正经经的报道，也许浅川浩不知道，这他早已读过。当年他在一个旧报摊上发现一期旧的《wind》，封面上的一个关于换肾的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刚刚经历完手术的北野买下来，却发现这并不是个故事而已。

　　“等他好了，我们一起去康河，在春日。”文章的最后那个化了名的女主角说了这样一句话，仅这一句，北野已经知道她是谁了。这些年从来没有追问过她的去向，只因为身体里已经拥有了她的一部分，就不再奢求。

　　然后他继续点下去，后面是浅川浩搜集的关于春日回英国之后的事情，包括那个残忍的结局。

　　“不知道这样完成你的故事是不是最好的结果，或者给你带来伤害。作为你的朋友，在这样明媚的春日里，只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

　　北野良七看完浅川浩最后的一句话，点击了网页右上角的关闭。

　　浅川浩的婚礼顺利而甜蜜，挽着新娘的手在众人的祝福中从教堂里走出来，他突然在人群里看到了北野良七。仿佛第一次相见，他的笑容温暖而真实，有鸽子徐徐飞起，牵开了广阔的天际灿烂的日光。

　　在这样明媚的春日里，只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

　　END